这一天,对原振侠来说,真是奇异之极的经历。
近来,他对中国利用各种草药来治疗疾病的过程,感到了相当大的兴趣。所以有空
的时候,他就驾著车,到一些相当荒僻的郊外去,根据他已有的生草药知识,去采摘一
些草药,带回去,在医院的实验室中,去提炼这些生草药的有效成分。
那天是他在医院中的假期,他一早就离开了宿舍,已经采集了不少标本。他转进了
一条比较僻静的公路,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一个十分奇异的现象──一个穿著长袍
的人,挥舞著手杖,在追击另一个人。
那时,原振侠还看不清这一逃一追两个人的脸孔,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他只是一
眼就看出,那个挥著手杖在追击的穿长袍的人,不但身手矫捷,而且一定经过极其严格
的西洋剑术的训练。他手杖的每一下刺、击,都是极其精妙的西洋剑术中的招数,所以
令得在前面逃的那个人,一下也逃不过去,只有挨打的份。
西洋击剑,是原振侠在求学时期十分喜爱的运动,他本身在西洋剑术方面,也有一
定的造诣。
当他看到了这种情形之后,他就把车子的速度减低,等到那两个人快到公路之时,
他已经停下了车子。
这时,他心中对那挥手杖的人,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那人每一出手,都可以看
得出是西洋击剑中的高招,他也看出,挨打的那个人,根本甚么也不懂,只懂得抱头鼠
窜而逃。
这又令原振侠感到相当不平,他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制止这种情形。
当他打开车门之后,才听到挥杖的那人在不住地厉声责问:“你看到了甚么?”
挨打的那个人,连回口的机会也没有。
原振侠这时,也已看清楚,挥杖的那个,是一个老者,他跨下了车,向前走出了两
步。
这时,原振侠离他们两人已经很近了。老者还在挥著手杖喝问,挨打的那个突然叫
了一句:“棺材里还会有甚么,当然是死人!”
原振侠几乎是同时开口的,他道:“老先生,太不公平了!”
原振侠这样说,包含很多意思在内。首先,他肯定那老者是剑术高手,一个剑术高
手追打一个甚么也不懂的人,自然不公平。其次,那老者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十
分有地位的人,而逃的那个,獐头鼠目,一副潦倒的样子。社会地位高的人追打一个普
通人,自然也不公平之至。
原振侠说著,已经准备伸手去拉过那个挨打的人,自己去面对那个老者了。可是在
刹那之间,情形却又有了变化──老者的手杖,本来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又要斜斜
击下的,一听得那句话,手杖突然停在半空,不再打下去,面肉抽搐著,身子也剧烈发
抖起来,尖声叫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那个挨打的,自然就是刘由。这时也看到了原振侠,他一点也不知道原振侠是甚么
人,但是有人帮他出头,令得他胆子大了些。他双手仍抱著头,但是身子居然挺了一挺
,大声道:“我说棺材里面还会有甚么,当然是死人!是死人!”
“棺材里面是死人”,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虽然由于人类对死亡的天然恐惧,
这句话听来不是十分顺耳,但也不致于突兀。
可是那老者的反应,却奇特到了极点。他先是陡然震动一下,神情变得怪异莫名─
─其实,也不是怪异,而是一种明显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一种极度兴奋的神情。但
是在一旁的原振侠看来,还是怪异莫名,因为他绝想不出,一个人听到了“棺材有死人
”,便极度兴奋的道理来。
那老者一面现出兴奋的神情,一面陡然叫了起来:“宝狐!你没有骗我!”
(要说明一下的是,当时的情形,原振侠听到的,只是老者叫了一声。音节是听得
清的,但绝没有法子把听到的声音,和“宝狐”这两个字联想在一起。原振侠当时的直
觉,只是老者在叫一个人的名字而已。)
老者叫了一句,陡然转过身,向前便奔。别看他年纪大了,可是奔跑起来十分快疾
,一看就知道他曾是一个体育健将。原振侠一点也不知道发生的是甚么事,也一直到这
时,他才注意到,挨打的人手中还捏著一大叠钞票。
在那老者突然掉头向前奔去之际,刘由连忙把钞票向自己的衫袋中塞去,一面挥著
手。他手背上被手杖打得青肿了好几处,他也不顾脏,用口吮著伤处。
原振侠问:“怎么一回事?”
刘由翻著眼,一副流氓样子:“这老头是神经病!”
原振侠抬头看去,老者已经奔进了一个外形相当古怪的建筑物之中。他经过这里几
次,知道那外形古怪的建筑物,是一个义庄,老者奔进义庄去干甚么?他又想起刚才听
到的“棺材里当然是死人”的这句话,立时感到有点古怪的事发生了,所以他也大踏步
向前走去。
刘由在迟疑著,是不是要跟过去。刚才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可是看情形,老头子
一听到棺材里有死人,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看来还可以弄点好处,所以也跟了上去。当
他们两人,一先一后,走进义庄之际,只听得一下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声传了出来:“
宝狐,你在哪里?”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倒不是因为这句叫喊声太凄苦惨厉而震动,而是由于他
是一个医生,知道当一个人发出这样撕心裂肺惨痛叫喊的时候,他的情绪一定是在极度
的震荡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可以导致许多致命的情形出来,例如心脏病突发、脑溢血
等等。
原振侠一刻也没有停留,向前奔了出去。当他奔出走廊尽头的那扇门之际,看到了
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天井,而那老者的惨叫声,一下又一下,自一扇门中传了出来。
原振侠奔到了门口,向内看去,看到地上,是被抛了下来的白布幔,正中,一个十
分精致的红木架子上,是一口棺木,棺盖被打开著。那老者半跪半伏在棺上,发出一下
一下的,听来令人心头凄惨之极的叫声,而且,他显然是在号哭,身子也不住发著抖。
原振侠走进门去,又是一呆。“棺材里当然是死人”这句话,有时不一定是对的,
这时就不对,因为棺材是空的。也不能说棺材是空的,因为里面还是有点东西──衬著
雪白缎子,在缎子的中间,是一套白的缎子衣服,单就衣服也看得出,穿著这套衣服的
女人,有著极其苗条的身型。衣服的式样相当古老,全白色,只是扣子是一种悦目的浅
黄色,相配得十分调和。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回头,看到刘由正在门口贼头贼脑地张望。但
突然之间,刘由的神情,变得骇异莫名,整个人像遭到了雷击一样!
原振侠没有去理会神情突然改变了的刘由,只是来到棺边,先把手轻轻按在那伏在
棺边的老者颈侧的大动脉上。他感到动脉正在迅疾无比地跳动,这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
,是十分危险的事。
他使自己的手指用力一些,那样多少可以起到一点镇定的作用。然后,他道:“老
先生,镇定一点!”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那幅相片。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不由
自主失声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美的美人!”
任何人,甚至不论性别,在看到了那幅相片中的美人之后,都会发出这样的赞叹声
来。不同的最多是有人在心中赞叹,而有的人不由自主要叫出来而已!
原振侠的视线,一时之间无法离开那幅相片,相片上的美人,有著那么强烈的吸引
力,叫人看了还想看。原振侠不是急色儿,但是爱美是人的天性,那女人的样貌、神态
,使得他在一时之间,甚至不再去注意四周围发生的一切。
所以,那老者是在甚么时候止住了号哭声的,他也未曾留意。直到他自己的手被挥
开,那老者站了起来,原振侠的视线,才从相片上收回来。
老者已经不再哭叫,可是还是满面泪痕。原振侠这时离得他极近,老者的身形比原
振侠还要高,虽然神情极度伤心,泪痕满面,可是,却掩不住他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的,高贵轩昂的气质。
原振侠可以肯定,早二、三十年,甚至就算是现在,那老者也不折不扣,是一个美
男子。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那自然更加潇洒出众了!
也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中,兴起了一个当时来说,实在莫名其妙的念头:相片
上那么美丽的女人,几乎是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的,唯一可以配得上那个美女的,大
约就是年轻时的这位老者了。那老者在棺旁号哭得这样伤心,那相片又在棺前,会不会
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呢?
原振侠心中胡乱地想著。那老者站了起来之后,只是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立时转头
,向还在门口的刘由,望了过去。
刘由站在门口,一手扶著门框,看来像是站不稳一样,双眼突出,睁得老大,口张
开著,神情骇异莫名。那老者向他望去,他也不觉得,只是盯著灵柩,喉间发出一阵又
一阵的怪声来。
那老者陡然喝道:“你刚才说甚么?你说灵柩中有甚么?”
老者大声一呼喝,原振侠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才见到这两个人时他们的对话,知道
事情十分跷蹊。他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旁观著。
刘由被那老者一喝,身子震动一下,双眼仍然盯著棺木,喉际的怪声听来更响亮。
过了好一会,才自他的口中迸出了一个字来:“鬼!”
他看来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讲出这个字来的,所以一出了声,身子就虚脱得剧
烈摇晃起来。原振侠忙奔过去,扶住了他,发现他几乎一身全是汗,一个人要不是受极
度的惊吓,是绝不会有这种情形的。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忍不住问:“甚么事?究竟是甚么事?”
那老者的态度,变得十分急躁,他用力挥著手杖:“你别多口,我在问他!”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老者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显示他是一个大人物,但原振侠却
并不欣赏。不过这时,他也没有说甚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老者一面挥著手杖,一面向前走来,用杖尖轻戳著刘由的胸口,继续问:“你刚才
说甚么?你说棺木里有人?是不是?”
刘由满面是汗,点了点头,随著他点头的动作,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老者挺直了身,他的喉结在上下迅速地移动著,显出他内心的焦急和激动:“人呢
?”
刘由几乎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明明看到的,明明看到
的!”
老者又陡然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去,再向灵柩中看了一眼──那实在是多余的,因
为谁都可以看得到,棺木之中除了一套衣服之外,并没有死人躺著。
老者放下了手杖来,支撑著,用极缓慢的声调道:“你……别怕,慢慢说!”
刘由抽搐著:“别怕?昨天晚上,棺材明明有死人,不但我看到,十三太保也看到
的,现在忽然没有了,要不是给你弄走了,那就是鬼!”
这时,原振侠总算听出一点头绪来了,他更加感到怪异莫名。
那老者的神态,却已经迅速地镇定了下来:“我没有弄走甚么,也不是有鬼。十三
太保是甚么人?”
刘由道:“是……一个……我的女朋友!”
老者盯著刘由,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当老者逼视刘由之际,就在刘由身边的原振侠
,也可以感到对方眼神中的那股威势,刘由更被逼视得低下头去。
老者一字一顿地问著:“你是进来扫尘的,为甚么要打开棺盖?”
刘由的身子发起抖来,道:“我……我……实在太穷了,想……想……”
他支支吾吾讲不下去,老者挥了挥手:“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棺盖之后,就看到了
──”
刘由吞了一口口水:“看到一个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女人,躺著,就是相片上的那
个女人,一点不错,就是她!十三太保一看害怕,叫有鬼──”
老者在听到这里时,又缓缓回到了棺边,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原振侠道:“看到
了一个好看的女人,你女朋友为甚么要害怕?”
刘由伸手在脸上抹著汗:“我也害怕啊!先生,我伯父告诉我,这是一个死了很久
的有钱人家的太太,可是看起来……却像是活人在睡觉一样,怎么能不怕?而现在……
又不见了……那不是……”
老者陡然转回身来,接了上去:“不是鬼!”
老者的威势,令得刘由立时道:“是……不是鬼……不知道是甚么?”
他后面一句话,是自己在问他自己的,声音很低,当然也不会有人去回答他。
老者又扬起手杖来指著他:“你要钱是不是?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去把你的女朋
友找来,把昨天晚上你们见到她的经过,详细讲给我听。”
刘由一面连连抹汗,一面大声答应著。老者道:“快去,越快回来越好,我在这里
等你!”
刘由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怕?”
老者暴雷也似喝道:“快去!”
刘由大叫了一声,连爬带跌,转身就向门外奔了出去。
老者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凛然道:“年轻人,别管闲事,你走吧!”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是充满了疑惑,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他已知的梗概
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死去了多年之后,看起来还像是活人在睡觉一样,而这个女人
,昨晚还在,今天却不见了。他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怪事不少,可是却还未曾有怪到这样
子的,他自然不想就此离开这里。
可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再怪,他毕竟是一个偶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在人家要求他离
开的时候,他没有理由赖著不走的。
他迅速地想了一想,决定玩弄一下手法,使得自己可以留下来。他以一种相当冷峻
的口吻道:“看起来,这里发生的事,很有犯罪的意味,至少,有具尸体不见了!”
老者一扬眉:“你是警员?”
原振侠想不到对方会一下直接这样反问,他感到有点狼狈,但是他还是硬著头皮道
:“是,所以我要留下来,以便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一点也没有被吓倒的样子,只是口角挂著不屑的冷笑,道:“把我车子里的无
线电话拿来,我会告诉利文,叫他告诉你,离我远一点!”
原振侠陡然一怔──他当然不是警务人员,可是利文是当地警察的最高首长,作为
一个当地居民,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早已看出那老者气度非凡,不是寻常人,但却也未曾想到,他可以随便和当地警
察最高首长通电话。看来,他假冒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