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三人借用卡斯皮先生的大奔,由卓师母开着去魏茨曼研究所。路上史林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睡过一觉之后,司马夫妇已经把卡斯皮那番沉重的谈话,以及对战争前景的担心完全抛在脑后,现在他们一心想的是去魏茨曼研究所之后的工作,有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企盼,一种隐约的兴奋。行路时,夫妇两人一直在进行简短的交谈,如:“肯定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了。”或者:“我估计这次会有突破。”他们的谈话不再回避史林,似乎史林突然也成了“圈内人”。史林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揣摸着。
研究所在海边,是一幢不大的灰色四层小楼。门口没有设警卫,汽车长驱直入地开进去,停在长有棕榈树的院内。小楼内部的建筑和装修相当高档,过往的工作人员都热情地和司马夫妇打招呼,看来他们在这儿很熟络的。三人来到一间地下室内,屋子比较封闭,里面有七张椅子,类似于牙科病人坐的那种可调节的手术椅,南墙上一个相当大的电脑屏幕。屋里已经有五个人,司马完夫妇同他们依次握手,同时向史林介绍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些史林已经早闻其名。
那位黄面孔、衣冠楚楚的男人叫松本清智,是日本东京大学物理系的主任。那位俄国人叫格拉祖诺夫,长得虎背熊腰,胡须茂密,是“俄国熊”
这个绰号的最好标本,是俄国实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是东道主,以色列人西尔曼。这位叫吉斯特那莫提,瘦骨嶙峋,衣着粗劣,令人想起印度电影中的弄蛇艺人。年纪最大的高个子是美国人肯尼思·贝利茨,满头白发,粉红色的手背上长满了老人斑。
卓君慧说,贝利茨是这个“一六○小组”的组长。
一六○小组?史林疑惑地看着卓师母。卓师母笑着解释,这个研究小组完全是民间性质,一直没有正式名称,在他们的圈内常戏称为一六○小组,后来就这么固定下来了。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组成员的IQ一般都不低于一百六十,都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不一定是最著名,但一定是最杰出的,比如那位印度人,是一个无正式职业的贱民,完全靠自学成才,在物理学界内外都没有名望,但他的实力不在任何人之下。”卓君慧补充说。
这句介绍让史林掂量出了这个小组的分量。他很困惑,不知道这几个人的集合与“脑科学”有什么关联。卓师母还介绍了第六位: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着的面孔。她说这是电脑亚伯拉罕,算是一六○小组的第八个成员吧。
几个人都微笑看着第一次与会的史林。司马完向大家介绍说,这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专业是理论物理,智商一百六十,是一个不错的候补人选。“我因个人原因即将退出一六○小组,所以很冒昧地向大家引荐他,彼此先接触一下。当然,是否接纳他还要等正式的投票。”司马完转向吃惊的史林,“小史,请原谅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反正是非正式的见面,究竟参加与否你有完全的自由。不过我想你肯定会参加的,因为,”他难得地微微一笑,“这是向宇宙终极堡垒进攻的敢死队。”
宇宙终极堡垒!史林确实吃惊,没有想到司马老师会这么突然地把他推到这个陌生的组织内。
他内心已经升腾起强烈的欲望。这些人中凡是史林已闻其名的,都是一流的宇宙学家,或量子物理学家。各人主攻方向不同,但没关系的,正如阿维·热所说,在向宇宙终极定律的进攻中,科学的各个分支已经快会师了。
鉴于自己多年的追求,和深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他当然十分乐意参加,甚至可以说,这是司马完老师对他的莫大恩惠。当然,想到国安部洪先生的话,他心中也免不了有疑虑。也许司马完突然给他的恩惠是别有用心?司马完随后的话使他的疑虑更加重了,司马完说:“依照一六○小组的惯例,你需要首先起誓:决不向外界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任何情况。无论最终是否决定参加,你都要首先宣誓。”
大家对新来者点点头,表示是有这样的程序。
史林迟疑地说:“只要这儿的秘密不危害我的国家。”
贝利茨摇摇头:“一六○小组中没有国家的概念。我们的工作是以整个人类为基点的。”
史林犹豫着。人类——这当然是个崇高的字眼,但他知道人类利益和国家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很显然,人类内部有过多次战争,包括将要发生的战争,上帝的子孙们一直在互相残杀。在这样的情形下,怎能去侈谈什么单一的人类?司马完看看他,冷静地说:“你可以不起誓的,这样你就不会知道一六○小组的内情;你也可以起誓,这样你将了解一六○小组的内情但不得向外人披露。对于国家安全部来说,这两种情况的最终结果是完全等效的。你选择吧。”
司马完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国家安全部的名字,史林不由得转过目光看着他。司马完面无表情,卓师母安详地微笑着。史林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国家安全部与自己的那次谈话。史林飞快地盘算一下,果断地作出了选择。他想,如果一六○小组中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们不会把宝押在一个新人的誓言上吧。他郑重地说:“我以生命起誓: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有关一六○小组的内情。”
屋里的人都满意地点头。贝利茨说:“好的,现在进入阵地吧。这可能是战前最后一次冲刺,希锅这次能得到确定的结论。”
格拉祖诺夫笑着说:“没关系,这次一定能撬开上帝的嘴巴。”
“开始吧。”
以下的进程让史林目瞪口呆。格拉祖诺夫先坐到可调座椅上,卓君慧过去,熟练地揭开他的一片头骨,里边弹出两个插孔,她拉过座椅旁的两根带插头的电缆,分别与两个插孔相连。计算机屏幕上,在亚伯拉罕的模拟人脸旁边,立时闪出格托祖诺夫的面孔,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面孔与“原件”相比有些人为的变形,而且变形全都左右对称,比如一个人左耳大而另一个右耳大,这大概是用来区分格拉祖诺夫的左右分身吧。它们在屏幕上对着大家做鬼脸。卓君慧依次为六个人作好同样的连结,更准确地说是联机,十二个面孔依次闪现在屏幕上。
虽然很震惊,但史林在那一刻就猜到了真相。
这是一种集体智力。六个大脑的胼胝体被断开,每人的左右脑独立,变成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思维场,再分别与计算机联机,建成一个大一统的思维场。胼胝体是人脑左右大脑的连接,有大约两亿条通路。早期治疗癫痫时曾有过割断胼胝体的治疗方法,可以防止一侧大脑的病变影响到另一侧。大约在二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设想,说人脑的胼胝体实际是很好的对外通道,可以实现人脑之间、或人脑与电脑的联机,并戏言它是“上帝造人时预留的电脑接口”。
非常可喜的是:这种联机的结果并不是加法,大致说来,n个人脑的联机,其联合智力大约是单个人脑的10n次方的数量级。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诱人的技术。但因为它牵涉到太多的伦理方面的问题,没有了下文。没想到,在一六○小组中已经不声不响地实行起来。现在,六个人脑的联机(先不算卓师母和电脑亚伯拉罕),其综合智力大致相当于106个人脑——也就是说,相当于一百万个一流的理沦物理学家!在这么一个强大的思维机器前,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史林苦笑着想,这就是国家安全部所怀疑的“脑中异物”啊。他们在大脑中插人异物,原来并不是为了当间谍,而完全是为了非功利的思维。他佩服这六个人的勇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有点“自我摧残”、“非人”的味道。
这会儿是司马完在进行联机,他不动声色地说:“我的神经插头在上次体检时被外人发现了。我推测,国安部一定找你了解过我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你回国后尽可以向他们汇报,不算你违誓。”
原来司马完(和卓师母)心里早就明镜似的,非常清楚自已对他们的监视。一时间,史林有被剥光衣服的感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把什么“监视”抛到脑后了。那是世俗中的事情,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天国,面前是六个主管宇宙运行机制的天界政治局常委,正在研究宇宙的最终设计。这也正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尘世中的琐事!
六人已经进人禅定状态,屏幕上的十三个面孔(包括电脑亚伯拉罕的)消失了,代之以奇形怪状的曲线和信息流,令人目不暇接。现在屋里只剩下史林和卓君慧。卓师母帮六个人联完机,这才有时间对他解释。她说,这样的人脑联机,或者说集体智慧,是由贝利茨先生最先提议,由她帮助搞成的,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求宇宙终极定律。正如司马完曾说的:为了探求那个最简约的字宙终极公式,需要超出人类天才的超级智慧,“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也要进去了,是例行的巡视。”卓师母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说是这个智力网络的斑竹,负责它的健康运行。你耐心等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史,等我回来,也许我有话要跟你说。”
卓师母坐到第七张手术椅上,散开长发,把两手举到头顶,熟练地做好与计算机的联机,然后闭上眼睛。她的面部表情也被割裂,变得和其他六位男人一样怪异。史林看着她自我联机,感情上再度受到强烈的冲击。原来,卓师母不仅知道丈夫的“异物”,她自己也是如此!很奇怪的是,史林可以接受六个男人的现实,却不愿相信卓师母也是这样。这位慈和明朗、春风沐人的女性,不应该和“脑中异物”扯到一块儿。
其实史林对这种异物并无敌意,如果一六○小组同意,他会很乐意地照样办理,只要能参与到对宇宙终极定律的冲刺中。所以,他对师母的怜惜就显得违反逻辑。
屋里很静,只有计算机运行时轻轻的嗡嗡声。
六个男人都处于非常亢奋的作战状态,面部变幻着怪异的表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闭着眼,有时他们也会突然睁开眼(一般只睁一只),但此时他们的目光中是无物的,对焦在无限远处。他们面颊肌肉抖动着,嘴角也常轻轻抽动,左手或右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手术椅的不锈钢扶手。大屏幕上翻滚着繁杂怪异的信息流,一刻也不停息,其变化毫无规则,非常强劲。六道思维的光流频繁向终极堡垒冲击,从繁复难解的大千世界中理出清晰的脉络,这些脉络逐渐合并,并成一条,指向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然后,汹涌拍击的思维波涛涌动于整个宇宙。
史林贪婪地盯着屏幕,盯着他们。他此时无缘体会对宇宙深层机理的顿悟,那种爱因斯坦所称的“幸福思考”。不过,透过六个人的表情,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思维场的张力:而他暂时只能作壁上观,他简直急不可耐了。
只有卓师母的面容相对平和,基本上闭着眼,表情一直很恬静,不大显出那种怪异的割裂。这当然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她并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冲锋陷阵,而是充当在战线之后巡回服务的卫生兵。屋中的安静长久地保持着,和宇宙一样漫无尽头。一直到吃中午饭时,卓师母才睁开眼睛,伸手去取自己头顶的插头。
卓师母取下插头后仍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表情现在完全恢复“正常”了,不再左右割裂了,但她似乎沉浸在深重的忧虑中,眉头紧蹙,默默地望着屋顶。史林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忧虑,但不知道原因。他想,是否是这个智力网络有什么问题?或者他们的集体思维没有效果?卓师母起来了,从柜子中取出早就备好的食物,是装在软包装袋中的糊状物,类似于早期太空食品(后来的太空食品也讲究色香味,基本不再使用这种糊状物),让史林帮他分发给各人。
六个男人都机械地接过食品,挤到嘴中,在做这些动作时,明显没有中断他们的思维。六人都吃完了,卓师母把食品袋收回,从微波炉中取出两份快餐,递给史林一份。两人吃饭时,史林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卓师母,但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个;另外,他也不知道卓师母会不会向他透露核心秘密,毕竟他还没有被一六○小组接纳。他问:“师母,他们的探索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如果可以对我透露的话。”
卓师母平静地、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宇宙公式已经破解了,去年就成功了。”史林瞪大眼睛,震骇地望着师母,“非常简约、非常优美的公式。你如果看到它,一定会喊道:噢,它原来是这样,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看看史林,“不过,在你正式加人之前,很抱歉我不能透露详情。它对一六○小组之外是严格保密的,极严格的保密。”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史林难以相信。当然,卓师母是不会骗他的。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取得这样惊人的成功,换上他,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卓师母今天的忧虑又因何而来?小组又为什么不公布?沉思很久后,史林委婉地说:“我上次对司马老师说过,宇宙学研究的最大难点是对于它的验证。这个终极公式一定难以验证吧。不过我认为,再难也必须通过某种验证,超越于逻辑思维之外的验证。”
卓师母轻松地说:“谁说难以验证?恰恰相反,非常容易的,已经验证过了。”
“真——的?”
“当然。你想,在没有确凿的验证之前,一六○小组会贸然喝庆功酒吗?”卓师母说,“虽然我不能向你披露这个公式,但讲讲对它的验证倒不妨的。这会儿没事,我大略讲讲吧。”
史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忘记了吃饭:“请讲吧,师母,快讲吧。”
卓师母对史林的猴急笑了:“别急,你边吃边听。这要先说说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不少教课书上说,质能公式的发现打开了利用核能的大门,其实这纯属误解,是一个沿袭已久的误解。”
史林接过话头:“对,你说得很对。质能公式是从分析物体的运动推导出来的,只涉及物体的质量(动量),完全不涉及核能或放射性。核能其实和化学能一样,都是某种特定物质的特定性质,只有少量元素才能通过分裂或聚变释放能量,大部分物质不行。比如铁原子就是最稳定的,可以说它是宇宙核熔炉进行到最终结果时的废料,它的原子核内就绝对没有能量可以释放。
总归一句话:具有能释放的核能,并不是物质的普适性质。但根据质能公式,任何物质,包括铁、岩石、水、惰性气体,甚至我们的肉体,都应该具有极大的能量。”他又补充一句,“核能在释放时确实伴随着质能转换(铀裂变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质量洇灭),但那只能看作是质能公式的一个特例,不能代表公式本身。其实,化学反应中同样有质量的损失,只是为数极微。”
“对,是这样的。质能公式只是指出质量与能量的等效性,但并不涉及‘如何释放能量’。那么你是否知道,有哪种办法可以释放普通物质中所内蕴的、符合质能公式的能量?可以称它为物质的终极能量。”卓师母补充道,“正反物质的洇灭不算,因为咱们的宇宙中并没有反物质,要想取得反物质首先要耗费更多的能量。”
史林好笑地摇摇头:“哪有这种方法啊,没有,绝对没有,连最基本的技术设想也没有。如果有了它,世界早变样啦。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某个理论物理学家倒是提出过一个设想:假设地球旁边有一个黑洞,我们把重物投进黑洞,使用某种机械方法控制其匀速下落(从理论上说这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物体的势能就能转变为能利用的能量,其理论值正好符合质能公式的计算。”他笑着补充,“当然,这只是一个思维游戏,不可能转变为实用技术。”
“是否实用并不重要,关键看这个设想从理论上是否正确。我想它是正确的。这个设想中有两个重要特点,你能指出来吗?”
史林略略思索片刻,说:“我试试吧。我想一个特点足:这种能量释放和物质的种类无关,只和质量有关,所以它对所有物质都是普通的。对垃圾也适用,填到黑洞的垃圾将全部转换为终极能量,那位物理学家开玩笑说,这是世界上最彻底最经济的垃圾处理方式。”
“还有什么特点?”卓师母提示道,“想想老马曾说过的:抹平空间褶皱。”
史林的反应非常敏捷,立即说:“第二个特点是:它是借助于宇宙最极端的畸变空间实现的,物质放出了终极能最,然后被黑洞抹平自身的‘褶皱’,消失在黑洞中。”
卓师母赞许地点头:“不错,你的思维很敏锐,善于抓关键,你老师没看错你。”
史林心潮澎湃。他在阅读到这个设想时,只是把它当成智力游戏,一点也没有引起重视。但此刻在卓师母的提示下,他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也许正好显示了终极能量的本质。被投入黑洞的物质完成了它在宇宙中的最终轮回,被剃去所有毛发(抹去所有信息),不管它是什么元素,不管它是什么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离子态,甚至是单独的夸克),都将放出终极能量,被黑洞一视同仁地抹平褶皱,化为乌有。但这和卓师母所说的“对宇宙终极公式的验证”有什么关系?卓师母似乎知道他的思想活动,随即说:“一六○小组发现的宇宙终极公式,恰恰揭示了空间‘褶皱’与‘抹平’的关系。利用这个公式,就有办法让物质‘抹平褶皱’,放出它的终极能量。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而且技术方法相当简单,比冷聚变简单多了。我们一般称它为终极技术。”
卓师母说得很平淡,但史林再次被惊呆了。
他激动地看着卓师母,生怕她是在开玩笑。他忽然脱口而出:“这么说,冰窟窿可以扩大了,甚至可以无限地扩大!卓师母。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保密?”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但卓君慧完全理解。他是在借用卡斯皮的比喻:即将开始的资源之战就像一群海豹在争夺冰面上的换气口。是啊,现在冰窟窿可以无限扩大了,因为对资源的争夺首先集中在能源上,如果物质的终极能量能轻易释放,那么,人类能源问题可以说得到了彻底解决,以后,只用把社会运行中产生的垃圾、核废料等这么转换一下就行了。哪里还用得着打仗呢?史林非常亢奋,情动于色。卓君慧心疼地看看这个大男孩:他还是年轻啊,一腔热血,但未免太理想化。她摇摇头:“不行的,终极公式绝不能对外宣布。这是小组全体成员的决定。”
史林的亢奋被泼了冷水,不满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卓师母叹口气:“我这就告诉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文明发展的一个潜规则,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但它一直是很管用的。那就是:当技术之威力发展到某种程度时,它的掌握者必然会具有相应程度的成熟。形象地说,就是上帝不允许小孩得到危险玩具。这么说吧,二战时核爆炸技术没有落到希特勒和日本天皇手里,看似出于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更不用说它绝不会落在成吉思汗手里。大自然能有这条潜规则实在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就太危险了。但一六○小组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潜规则。由于智力联网,小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五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
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
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
“什么特点?”
“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一百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锷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
“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像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史林当然能恕像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的人体炸弹啊。按质能公式,一个体重六十公斤的人具有大约5×10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为5000焦耳算,相当于109吨TNT,也就是说一亿吨!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
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
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国的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一六○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一六○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
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惧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的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诺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
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
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生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被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
史林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一六○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
六个人的“智力攻坚”整整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很深重的愁云。但究竟是为什么,史林不敢问。晚上她和史林没去睡觉,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六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七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个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
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
“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宇宙灭亡后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
卓师母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一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洽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
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宁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鞑子杀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
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六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想撬开它,不能太性急。”
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六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
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到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附骨之蛆,摆脱不掉了。司马完看看史林,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
“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
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一六○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
“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
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一六○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
七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七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六道思维大潮汇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
这种思维潜入在一六○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来说,这种作法肯定是违规的。但卓师母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道德。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倍感忧愁。
夜里九点,八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一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战争。
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张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
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讯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讯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啦。
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就越来越感受到“透不过气”的感觉。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讯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于正常运行了。
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入骨髓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