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公子随即便叫土兵放了阿飞和隔壁老王,让他们跟着自己,出了县衙就一路疾行,很快来到一栋大屋前面,招呼一声,屋中便冲出来二十多条壮汉——估计便是时公子所说的,他们家留在县中货栈的丁壮了。他命令这些丁壮去唤起城内百姓,把县城东、西、南三面城门都用木石堵死,办完后便分守三门,然后转身又奔县衙而来。
这时候,按照他刚才的吩咐,县内土兵已经在衙前集结完毕,就见七成年岁在五十上下,三成还没有阿飞大,一个个塌胸瘪肚,瘦骨如柴,腿股战栗。时公子见了,不住地摇头,请县尊打开仓库,把县内武器都收拢起来,统共不过十来支戈矛、两把刀、一具盾、三张弓,两壶箭,还大多锈迹斑斑。最后县尊把自己腰佩的长剑也解下来送给时公子了。
时公子没有办法,只好先把这些破烂武器分派下去。阿飞在旁边瞧着,就见这位公子原本的神情是踌躇满志啊,仿佛有自己的指挥,一个照面就能杀得夷寇大败亏输,从而扬名天下似的,但很快这种表情就彻底消失不见了,换上的只有无奈、沮丧、彷徨,最后又变成了满满的悲壮。
正在观察,突然时公子偏过头来望向他:“我见你先时曾抱着张鹿皮,哪里去了?”阿飞苦笑道:“不知哪个兵给夺了去。”开玩笑,刚才被土兵按倒在地,随即就感觉三四只手在自己衣襟里掏摸,虽然他们没能掏到一文钱,但手捧的鹿皮还有可能幸免吗?
“那鹿可是你猎的?会什么兵器?”时公子随即问道。
“小人会使弓箭。”
“很好。”时公子抄起一张弓,又抽出七支箭来递给了阿飞。
时公子领着土兵和阿飞等人直奔县城北门而去,路上询问阿飞的姓名,阿飞报上名字,说是没有姓——至于是爹妈忘记了本家的姓氏,还是他们民族根本还没发展出姓儿来,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阿飞也想办法套时公子的话,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原来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果然是朝鲜半岛。这是东汉朝最东面的一个郡——乐浪郡,郡内夷汉杂处,有十多个县,郡治名叫朝鲜,估计就是后世的平壤市。此时的太守跟本地县长一样,也姓张,时公子的父亲曾应其所聘做过督邮从事,才刚辞任不久,但在整个郡内都甚有威望。
很快便到了北城门,时公子分派土兵上城防守,而把阿飞和隔壁老王留在身边。阿飞虽然完全不懂打仗,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就他从古籍上得来的那些浅薄知识来对照,似乎时公子挺通兵法的,分派得井井有条。
天还没黑,果然夷寇就杀到了。听时公子所说,这些夷寇不是扶余、濊貊,而是高句丽——至于阿飞本人究竟属于哪个民族,他自己估计是永远也搞不清楚啦。高句丽和其它那些夷族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是有组织,有政权,二是正式受汉朝册封为王,如今的高句丽王名叫伯固。
阿飞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高句丽从桓帝朝开始,就不断地侵扰东北各郡,直到公孙氏雄踞辽东,才暂且臣服,但是随后又帮着曹魏打公孙,最后又叛曹魏,被毌丘俭杀得大败——当然啦,那时候应该已经不是伯固为王了,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在位,阿飞就完全不记得了。
来的高句丽兵果然并不算多,所谓“十余万众”完全是扯蛋,统了归齐也不过就几千人,比城内守兵才多出几十倍而已……而且个个顶盔贯甲,将近半数都是骑兵,马槊倒是普遍偏短,也就三米多点儿,不到丈八之数……
阿飞在城上远远望见,只觉得自己两条腿有点儿发软,想要倚靠着墙垛换个姿势吧,谁想到先是左脚,接着右脚,竟然开始颤抖,而且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产生了连锁效应,先是脚抖,接着小腿抖,然后大腿抖,然后腰抖……等到连牙齿都开始抖的时候,旁边的时公子终于发现了。
“害怕了?”时公子朝他淡然一笑。
阿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好点点头——也说不定只是下巴在抖。
“你有仙人托梦保佑,不会有事的吧?”时公子目光中嘲讽之色逐渐浓重,“你确定这仗咱们赢不了?”
“兵书上说,五则、则围之,十则、则攻之……”阿飞就觉得小心肝扑通扑通地狂跳,自己估计心率肯定上了每秒一百八,并且直奔两百而去,他怀疑会不会在让高句丽人砍死之前,自己就先被吓死了。
“竟然还读过兵法,”时公子撇了撇嘴,“不过你终究还站得住。”
阿飞眼神朝左右一瞥,发现包括隔壁老王在内,视线内几乎所有守兵全都已经瘫软在了地上。他其实也有瘫软的冲动,可是膝盖正在狂抖,抖得一时改变不了频率,竟然打不了弯儿。
时公子倒是神态自若,他又朝城下望了一眼,突然狠狠地一跺脚:“好吧,开城,出战!”
第五章、雏凤引弓
即便很多年以后,阿飞仍然认定时公子当时肯定是被吓疯了,竟然还想开城出战?这跟在泄露的油罐车旁边点火抽烟有啥区别?
时公子本人对此的解释是,看这状况,县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唯今之计,只有趁着高句丽兵远来疲惫,出城去冲他一阵,要是侥幸斩杀了敌方大将,那就有机会逼其退兵,要是斩不了,那自己就趁机冲过敌阵,逃之夭夭去也。若等高句丽人歇过一晚,第二天不必攻城,只要扛根木头把门撞开就得,肯定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敢于拿起武器来抵抗。
可是阿飞却认为,要是换了自己是时公子,那就狂奔下城,聚拢了自家的壮丁,扒开东、西、南任意一道城门而逃,绝不会直截了当面对着敌人从北门冲出去。开玩笑,那可有几千人哪,还想杀敌大将,你连突都突不出去。你以为自己是谁?关二爷啊?你手里有青龙偃月刀吗?你胯下有赤兔追风马吗?!
时公子“噔噔噔”下城去了,阿飞觉得自己应该跟着,又觉得还是不跟为好,但不管他心里面究竟怎么矛盾,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压根儿就迈不动步子。他只好扶着城垛,小心翼翼地朝外观瞧,时候不大,只听“吱呀呀”一阵响,随即时公子人似腾蛟马如龙,如同闪电一般,就从城门洞里直蹿了出去。
这时候的时公子已经穿戴起了县里唯二的盔甲——另一套被县尊霸占着,说破大天也不肯交出来——胯下所骑是自家的一匹驽马,左手执一根卖相最好的步兵用长戟,右手挺着他那柄长剑。有一刹那,阿飞就不自禁地想到了长坂坡前的常山赵子龙……
还真说不准,倘若时公子真有赵四爷那般英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尔,这才几千人,杀个把大将又有什么难的?虽然阿飞很清楚地知道,无论关二、张三还是赵四,他们真正的能耐是领兵打仗,而不是单人独骑地冲锋,一个打一百个还则罢了,一个打成千上万这种事儿,永远只存在于演义里,而不会出现在现实当中。
正这么想着,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虽然城上早就燃起了燎火和火把,但以阿飞这种俗称“雀蒙眼”的夜盲症体质,距离城墙超过十米就什么都瞧不清了。他就见着时公子策马拧枪冲出城门,冲入了黑暗当中,然后耳听远处传来一阵呐喊,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无论怎么瞪大双睛都啥都瞧不见。
他本来估计,时公子这一出城是肯定再回不来啦,要么真的走运被他冲出敌阵,落荒而走,要么就干脆把脑袋送给了高句丽人。可是他没有料到,黑暗中的高句丽兵才喊过一声,还没喊第二嗓子,就见一道身影直奔了城下,伸手便朝城上一扬:“快开门!”
阿飞瞪大眼睛一瞧,呦,这不是时公子吗?只见这位时公子马也没了,盔也掉了,矛也折了,满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就跑到了城下。他知道守在城门内的是时家的几名老家人,就算再怎么吓得半死,少主败回,那是一定会开门接入的。可是正这么想着,突然就见又一道黑影直蹿过来,朝着时公子当头就是一矛搠下。
这是一名高句丽骑兵,是不是大将,阿飞也分辩不清。只见此人高头大马,盔甲鲜明,手端骑矛,动作迅猛。时公子差点儿就躲避不及,只好一个就地十八滚,堪堪避过来招。
阿飞站在城上,似乎是本能地就把左手握的弓端起来了,架上右手一直捏着的羽箭,瞄一瞄那名高句丽骑兵,弓开如同满月,箭走有似霹雳,“嘣”地一声——那名骑兵应声而退。
在见到高句丽兵马以前,阿飞一直又惊又喜地摩娑着时公子分配给他的弓箭。这弓很软,弦也有点儿松,但比起树枝和皮绳绑的玩意儿,无疑就是神器了。至于那几支箭,虽然簇头上全都是锈,但好歹箭杆是直的啊,好歹箭羽是胶上去的而不是硬插上去的啊,而且横瞧竖瞧,那羽毛的本主儿都必得比鹌鹑大几圈啊!
他当时就琢磨着,要是这城侥幸不破,自己侥幸不死,得怎么办才能把这套弓箭给顺回家去?
所以虽然浑身打哆嗦,虽然差点儿就算倚着城垛都站不大住,他手里依然牢牢地握着这副弓箭。这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一来,是福至心灵还是本能反应,要么就是有病没吃药,直接就拉弓开箭,朝城下的高句丽骑士射了出去。内心深处,他大概觉得时公子不能死,这人再莽撞,再没用,好歹城头上能站得住,还能跑能跳的,也就剩下这一个了……退一万步说,跟着时公子逃跑,起码比跟着县长逃跑要来得靠谱个一分半分的吧……
可是这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即便城头火把亮如白昼,在夜盲症的阿飞瞧出去,那怒大的高句丽骑士一人一马,也都迷迷糊糊的就跟不戴眼镜看3D电影,而且影院还惜电把亮度调到最低的状态,所以箭如流星,直直地就插在了地上,距离高句丽战马前蹄三尺多远,距离倒地的时公子倒不足半尺。
高句丽骑士本能地把马一带,估计他心里也正纳闷哪,城上这位究竟想要射谁?
阿飞一箭不中,开弓如弹琴,转瞬间就把剩下的六支箭一股脑全射了出去。这是他打猎的习惯,因为要想用那副不算弓箭的弓箭一箭中的,可能性比中国男足出线还低,一般情况下都得用最快速度连射好多箭,才会偶有一箭射中,或者是目标动物吓得乱蹦自己凑上了某支箭去。
六箭连发,着实吓了那高句丽骑兵一跳,不禁勒马“噔噔噔”连退三步,退一步避两箭,三步退过,六箭落空。不过就趁着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城门已经拉开了一道小缝儿,时公子迅如游鱼,从缝里直蹿回了城内。随即城门闭合,那高句丽骑兵全神戒备地破口大骂——他白戒备了,足足骂了盏茶时分,城上再没有一箭一矢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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