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洗手间的手盆上,提娅一阵又一阵地呕,五脏六腑似乎被翻了个儿。她甚至依稀看到今天晚上刚刚吃到的海带丝的残片,不觉又一阵恶心,仿佛有一只细手在牵扯着她的胃,一点点地将她胃内的食物牵拉着线样儿往外捣,她不由得随着一阵一阵的波动哏嗝作呕。刺激性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洗手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她竟然被震荡出了眼泪。
“多少人为了生活,历尽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血泪。辛酸向谁诉,啊,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着眼泪却要对人笑嘻嘻。啊,来来来跳舞,脚步开始移动,就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一首曲调凄凉的《舞女》从最近的包间里传出来。这首歌也是提娅爱唱的,唱的时候她会感觉心里有一种特舒坦的感觉。
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镜中那个红了眼睛和有些零乱了头发的自己,提娅将一捧水狠狠地扬向了镜面,一阵雾气迷蒙的水道迅速流下来。提娅的眼中一片模糊。
柴经理是被那个老陈半拉半抱着抬上车的。当然他最后还没忘记让老陈从捷达车的后备厢里提出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中华烟来,大着舌头硬塞给提娅说:“这是别人孝敬我的,你拿去孝敬你爸妈。”
提娅说:“柴哥,您留着自己用吧,我不需要这些,我没爸。”
“没爸?没爸就给你妈。不,给你舅儿,给你叔儿……不吸不喝也得要,不会就学。这年头不要白不要,你看我车里,还有的是。明天过节了,对了,我包儿呢,老陈!我包儿哪去了?我得给我毛妹红包。拿、拿过来!你可真磨蹭!”
老陈示意自己给过了。柴经理摆手:“不、不行,那是你给她的,我得单独另给。这是心、心意,是不是?四、四毛子,你柴哥的心意,你、你懂不懂啊?”柴经理醉着将手伸进包内,扯出几张百元钞票出来塞到提娅手里。“明天有空我还来。你、你得等着我,不许坐别人的台,否则柴哥不乐意、真不乐意……要不等你回家,你就陪、陪不着了……人生难得一回……醉呀!是不是,四毛子同志?”
提娅从摇下的车玻璃探头亲了柴经理的脸一下。柴经理高兴得嘿嘿直乐,连声叫“好、好”。
圣诞夜,提娅从娱乐城回来已是半夜时分。
她的手上多了一只何薇送给她的玉镯。何薇亲自给她戴上时,说:“就这一只了,送给你吧,希望你永远平平安安的,我们都永远平平安安的!”说这话时,何薇眼圈有些发红。
提娅则送给了何薇一个会叫妈妈,会大声哭笑的芭比娃娃。她们还共同给张小莉打了一个平安电话。张小莉接到电话很是兴奋,但还没说了几句就吸溜着鼻子大哭起来。
何薇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今天是平安夜,哭什么呀?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你想哭死我们呀!好好在家养着,别东想西想的,抽空我和提娅去看你去!有钱不是福,平安才是福,记住了!”
张小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开始信基督了。世上的人做了太多的恶事,所以需要向上帝来不停地忏悔,求得上帝的宽恕。信基督将来死后人灵魂不灭,还可以进天堂。”末了还来了一句:“阿们,感谢神!”
何薇和提娅不禁都乐了,何薇说:“还别说,张小莉这回准找着感觉了。而且这基督教徒也需要悟性,她悟得准能比别人深。”
临了,何薇问张小莉缺钱不?张小莉说:“感谢神,我还有,还有!你们也留点钱吧,千万别像我似的。”
“你要听我话你早好了。猪脑子!”挂上电话前何薇还是习惯地骂了张小莉一句。
辗转在床上,提娅忽然感觉心里特别的烦闷,她索性打开灯坐起来顺手拿过一本书来看,看不下,她就拉了灯再躺下。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提娅忽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恐惧。我这是在哪呀?在北京?对,是在北京。一个人?对,就我一个人。在此之前,她似乎从没有过这种特别警醒的意识。提娅听到了自己孤独的呼吸和心跳。她被孤独与恐惧吓着了。她蹦下床打亮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呼吸,还有床头小柜子上的那只猫头鹰形闹表不停来回转动眼球的咯嗒之声。她悄悄地溜到门边,又听了听门外面,有风吹过走廊的那种回旋之声。夜,死一般的寂。
提娅的电话打到新疆的时候,妈妈正在睡觉。妈妈有些奇怪地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提娅说:“睡不着,有点想家。”
妈妈说:“过几天不就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提娅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家,想你,特别特别地想!想和你多聊会儿。”
说着还带着笑意的提娅竟然有泪流了下来。在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里,她除了问妈妈的健康,问妈妈的生活,甚至问到了妈妈是不是又长了白头发,每日三餐都吃什么?
妈妈问提娅:“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提娅说:“可能是快过年了,才会这样想家吧。”
“那就尽早回来吧,妈妈也特别想你!”这是母亲对女儿的呼唤。
我要回家!这种念头一生出来,提娅就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慌乱。四天?四天的时间太长了……
提娅蹦下床,开始在那儿收拾东西。这时她才知道,在五年中她确实在北京有过一个家。
第四部分
十五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提娅一直在忙着归置东西。
她打电话给何薇,说那盆、碗什么的你拿去用吧。
何薇说,我才不要呢,我说不上哪天也走呢。
于是提娅就把这样的东西都送给了隔壁的那对年轻夫妻,被子、衣物、电视、电脑等都被她从邮局寄回了老家。
然后她又开始东奔西走地采购。她知道好多东西妈妈都没有见过,所以她要尽可能多地把这些东西带回去。提娅打电话给吴律师时,吴律师正在外地办案。闻此言一惊,说:“我还在为一百万奋斗呢!你怎么……”
提娅说:“好好奋斗吧,机会有的是!”
看着有些空落的屋子,提娅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豁然。她细心地把房东的旧家具重新擦拭了一遍,并且将屋子的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中还留有提娅使用的法国香水的清柔香气。那盆漂亮的绿萝还放在窗台上,提娅想把它送给何薇。
何薇说别给我,我没心情弄那玩意儿,要是养死了我还对不起你。于是提娅就想带走它。把这个朝夕陪伴了自己近三年的绿色生命带回新疆。
仰躺在那张大木床上,提娅闭上了眼睛。眼前有一幕幕的影像划过。
五年,五年!北京,北京!真的就此说再见了!
提娅打电话给何薇说:“我明天走,今天晚上我住你那儿,咱俩好好聊聊。等你下晚班后我打你手机,我们喝酒去。”何薇说:“好主意!正合我意。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何薇没有料到这竟成了与提娅的诀别。
提娅出事了。那时正是晚上二十二点一刻。这个消息是通过提娅的手机传来的,打来电话的是一交通警察。
接这个电话的时候,娱乐城中正放着狂噪的音乐,很多人在蹦迪。何薇提着电话喂了半天也没听清一句话,但她听清对方的声音是一个男声。再按来显,是提娅的电话。
何薇转上楼到一僻静处,试图将电话拨打出去。此时电话再次打来,打电话的男士语调急切而低沉。他问何薇与这个电话主人是什么关系?何薇有些紧张,说:“女朋友。怎么了?”
男士称自己是交警,现正在处理事故现场。有一个女孩子在阜石路附近出了车祸,生命垂危,现正送往武警总医院急救。她的电话号码本上留有紧急电话就是你的,所以我们通知你速到医院。
何薇“啊”了一声,电话从指缝间滑落。下楼时,她的腿抖得迫使她不得不扶着楼梯。在“小平头”等人的搀扶下才下了楼。她的手抖得厉害,弄了两次还是将大衣的扣子扣错了,小雨帮她系上了衣扣。她没来得及打电话给林松平告假,就匆忙安排小雨看好场子,带着“小平头”和贺小雪急匆匆地打的赶往了那家收诊的医院。
医院的急救室里,一片紧张的忙碌。大夫护士像走马灯一样从何薇的身边穿梭来去。急救室外的何薇,面色惨白,不时地打着寒颤。
她表情木然地拦住一个又一个从她眼前走过的白大褂,问:“大夫,怎么样,那个女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她失血太多,颅脑损伤严重,我们会尽力地抢救。”要么是职业性安慰的片言只语,要么是木无表情地摇头。
执行出警任务的交通警察对已经有些发蒙的何薇讲述了他们出警的时间及到现场后勘验的结果。何薇似乎并没有听见警察在对她讲什么,她只是双手合握在胸前,心中默念着:提娅,提娅,提娅……
肇事的车辆已经逃逸,交警正配合公安部门进行立案侦察。
何薇被特许叫到提娅的面前时,提娅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和耳朵里都流出了血,她缠满了绷带的头部仍然有大片大片殷红的血迹渗透出来。她似乎没有半丝的痛苦,她睡着了一样躺在那里,甚至微微上翘的唇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调皮。因为血流得太多,她的脸已经纸一样的白。她整个的后脑好像是被震碎了,扁扁地塌了下去,旁边那些冰冷的救助机器上的所有能代表生命存在的曲线,已不复存在,一切归变为零。
提娅死了!提娅死了!
何薇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那个在人世间游走的精灵,那个美丽灿烂永远的快乐女神,她是天上来的,她怎么会死?!她回家了!她昨天刚刚说过的,她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吧……
何薇发疯般摇动了提娅的手臂,左腕上那只绿绿的玉镯上已经有了炸裂的碎纹。这开过光的玉镯竟然也避不开这样的劫难!没有了呼和吸的生命是真的,佛都是假的!
何薇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提娅的名字,摇晃着。她温热的泪流到盖着白单的提娅身躯上,却已经温暖不了那个灵魂飞逝的人。
提娅走了,带走了她的聪明诡异;带走了她太多解不开的心事;带走了她来到人世间二十五年的所有的眼泪与欢笑。杳杳飞升的黄泉路上,她在冷冷地独行。
“从事故现场勘察结果看,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初步判定这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我们已经立案侦察。相信有公安部门的配合,我们一定会尽早地将肇事者缉捕归案,希望您节哀顺便。请你尽快与其家人取得联系,并到交警部门办理相关手续。”何薇在民警们的一个备案资料上哆嗦着手代签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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