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庚哥比自己的嫡亲哥哥还亲哪……胡玉音转身就走,就走?她哪里是在走,是在奔,在跑。
她思绪有些混乱,却又还有点清晰。
她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都像要离开地面飘飞起来一样……啊啊,满庚哥,满庚哥,当初你娶不了我……你是党里的人,娶不了我这样的女人……可你在芙蓉河边的码头岩板上,抱过我,亲过我。
你抱得好紧呀,身上骨头都痛。
你起过誓,今生今世,你都要护着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河边的码头没改地方,那块青岩板也还在……你还会护着我,护着我……满庚哥,满庚哥,你要救救妹妹,救救我……
她不晓得怎样过的渡,不晓得怎样爬的坡……她敲响了黎满庚支书家的门。
这条门她进得少,但她熟悉、亲切。
有的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总是记得,一生一世都会记得。
开门的是满庚哥那又高又大的女人"五爪辣"。"
五爪辣"见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就像见了鬼一样。
过去镇上的妹子、嫂子,碰到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有羡慕,有嫉妒。
女人就是爱嫉妒、吃醋。
可如今怎么啦,怎么镇上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见了自己就和见了鬼、见了不吉利的东西一样。
"满庚哥在屋吗?"胡玉音问。
她不管满庚的女人是一副什么脸相,她要找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她、对她起过誓的人。
"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差点害了他,他差点害了一屋人……一屋娘崽差点跟着他背黑锅……如今上级送他到县里反省、学习去了,背着铺盖去的……告诉你了吧,你交把他的那一千五百块钱赃款,被人揭发了,他上缴给县里工作组去了……"
"啊啊……男人,男人……我的天啊,男人,没有良心的男人……"
就像一声炸雷,把胡玉音的耳朵震聋了,脑壳震晕了。
她身子在晃荡着,她站不稳了。
"男人?你的男人贼大胆,放出口风要暗杀工作组女组长,如今到坟岗背去了!"
说着,"五爪辣"像赶叫花子似的,空咚一声关紧了大门。
她家的大门好厚好重。
胡玉音就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不能倒下,要倒也不能倒在人家的大门口,真的像个下贱的叫花子那样倒在人家的大门口……她没有倒下去,居然没有倒下去!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哪来的这股力气……她脚下轻飘飘的,又走起来了,脚下没有一点声响,整个身子又像要飘飞起来一样……
桂桂,你在哪里?刚才"五爪辣"讲你想暗杀工作组女组长,你不会,不会……你胆子那样小,在路上碰到条松毛狗、弯角牛,你都会吓得躲到一边去的……不会,不会。
桂桂,天底下,你是最后的一个亲人了……可你不在铺子里等着我,而是在门上挂了把老铜锁。
你跑到坟岗背去做什么?做什么……傻子,自古以来,那是镇上埋人的地方,大白天人都不敢去,你黑天黑地地跑去做什么?你胆子又小,坟岗背那地方岂是随便去得的!
她迷迷糊糊……但还是有一线闪电似的亮光射进她黑浪翻涌的脑子里……啊啊,桂桂,好桂桂,难道、难道你……桂桂,桂桂,你不会的,不会的!你还没有等着我回来见一面哪……
她大喊大叫了起来,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跑,如飞地奔跑,居然也没有跌倒……看看,真傻,还哭,还喊,还空着急呢,桂桂不是来了?来了,来了……是桂桂!桂桂啊,桂桂哥……
桂桂才二十二岁,胡玉音才满十八岁。
是镇上一个老屠户做的媒。
桂桂头次和自己见面,瘦高瘦长的,清清秀秀,脸块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恨不得躲到门背后去呢……爸妈说,这回好,小屠户,杀生为业……开始时也是傻,总是在心里拿他和满庚哥去相比,而且总是桂桂比不赢。
玉音一想就有气,觉得心酸、委屈,就不理睬桂桂。
见了面就低脑壳,噘嘴巴,心里骂人家"不要脸"。
可是桂桂是个实在人,不声不气,每天来铺里挑水啊,劈柴啊,扫地啊,上屋顶翻瓦检漏啊,下芙蓉河去洗客栈里的蚊帐、被子啊。
每天都来做一阵,又快又好,做完就走。
爸妈过意不去留他吃饭,他总是不肯,嘴巴都不肯打湿……便是邻居们.都讲,老胡记客栈前世修得好啊,白白地捡了一个厚道的崽娃罗。
又讲玉音妹子有福分啊,招这么个新郎公上门,只怕今后家务事都不消她沾手,比娘边做女还贵气哟……怪哩,玉音越不喜欢这个佳桂,爸妈和街坊们却越夸他、疼他。
他呢,也好像憋了一股子劲,要做出个样子给玉音看似的。
后来,这个勤快得一刻都闲不住手脚的人,就连玉音的衣服、鞋袜都偷偷地拿了去洗。
你洗,你洗!勤快就洗一世,玉音反正装做没看见,不理你……
她和黎桂桂不战不和,怕有整整半年那么久。
鬼打起,慢慢'地,不知不觉,玉音觉得桂桂长相好看,人秀气,性子平和,懂礼。
看着顺眼,顺心了。
日久见人心嘛。
这一来,只要偶尔哪天桂桂没到胡记客栈来,玉音就坐立不安,十次八次地要站到铺子门口去打望……惹得爸妈好欢喜,街坊邻居都挤眉挤眼地笑。
笑什么?在玉音心里,桂桂已经把满庚哥比下去了……而且满庚哥已经成家了,讨了个和他一样武高武大、打得死老虎的悍妇。
桂桂为什么比他不赢?桂桂才是自己的,自己的老公,自己的男人……桂桂有哪样不好?脚勤手快,文文静静,连哼都很少哼一声。
她和桂桂成亲时多排场、多风光啊,县里歌舞团的一群天仙般的妹儿们都来唱戏,当伴娘,唱了整整一晚的《喜歌堂》。
后来镇上的一些上了岁数的姑嫂们都讲,芙蓉镇方圆百里,再大的财主家收亲嫁女,都没有像玉音和桂桂的亲事办得风光、排场……
风呼呼,草向两边分,树朝两边倒,胡玉音在没命地奔跑……
黎桂桂就在她身边,陪伴着她,和她讲着话……"桂桂,还记得吗?成亲的那晚上,歌舞团那些天仙般的人儿把我们两个推进洞房里,就都走了。
我们两个都累了。
唱了一晚的歌,好累啊。
你这个蠢子,还在脸红,还在低着脑壳,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你上床,连衣服都不敢脱。
我好气又好笑。
你那样怕丑,倒像个新娘子哩……你当我就不怕丑?你这个傻子却像比我还怕丑。
我忽然觉得,你不像我男人,倒像我弟弟。
(唉唉,那时一提起'男人'两个字就脸臊心跳。
)我想,你这样脾气的人,今后大约不会骂我,不会凶我打我,会在我面前服服帖帖……一夜晚,我们都和衣睡着,谁都没挨谁。
想起来都好笑呢。
第二天早晨,你天不亮就起去了,挑水,做饭,把吵闹了一夜的堂屋、铺门口打扫得连一片瓜子皮、花生壳都见不到。
我都不晓得。
我还在睡懒觉。
桂桂啊,我还在做女呢,我还有点撒娇呢。
过去是在爷娘边撒娇,今后是在你身边撒娇呢……
"是的,桂桂,我就想在你身边撒娇呢……可是你这个傻子,当了新郎公,比我还怕丑哩。
还记得吗?成亲的第二天的晚上,镇上来了幻灯队。
那时我们镇上还没有电影,却一个月要看次把幻灯,对不对?解放前我们镇上只演过影子戏、花灯。
我还记得,幻灯片放的是《小二黑结婚》。
片子上那一对青年男女长得真好看。
他们为了自由对象,晚上在树林子里会面,还被村公所的坏人捆起来送到区政府去呢。
看着,看着,我的身子就紧紧挨着你。
你看,那才叫封建呢,父母要包办,媒婆要说亲,村干部随便捆人。
啊啊,还是我们生在新社会里好,没有封建,男的女的坐在一起,没有人来捆。
那天场子上真黑,天上星子都没有一颗。
我记得你看着看着,就把手搂在我的腰上了。
但你马上又怕烫似地要缩回手去,可叫我把你捉住了,还轻轻拍了你一下。
搂着就搂着,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又不是哪里来的野老公……你也就再没有松开我……
"桂桂,桂桂!我们在一起,事事都合得来。
因为你总是依着我,顺着我,听我的。
你还讲我是你的司令官、女皇上哩。
你都打了些什么蠢比方?看了几出老戏、新戏,就乱打比方。
我也对你好,没有使过性子。
那些年,我们脸都没有红过……可是我们也有烦心事,成亲六、七年了,还没有生崽娃……桂桂!我们多么想要一个崽娃啊!没有崽娃,我们两个再好再亲,也总是心里不满足,不落实,觉得不长久啊。
崽娃才是我们树上结出的果
子,身上掉下的肉啊。
崽娃才能使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分离……为了这事,我常常背着你哭,你常常背着我唉声叹气。
彼此的心情,其实都晓得,却又都装做没看见……也就是为了这事,我们后来才轻轻吵过几句,可隔壁邻居都没有听见。
其实你也没有怪我。
是我自己怪自己……后来我都有点迷信了。
我想,大约是我们两个傻子厮亲厮敬,相好得过了头,把'子路'都好断了……也该像别的人家那样,吵吵架,骂一骂……唉唉,桂桂呀,桂桂!你怎么不讲话?你总是皱着副眉头,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是怪我不该卖米豆腐,不该起了那栋发灾的新楼屋?为这事,我们争了嘴,我还用筷子头戳了你一下,因为你竞想贱价卖掉它……"
胡玉音在黑夜里奔跑着。
她神志狂乱,思绪迷离。
世界是昏昏糊糊的,她也是昏昏糊糊的。
她都记不起回来的路上她坐没坐渡船,谁给她摆的渡。
她跑啊,跑啊。
她仿佛在追赶着前面的什么人。
前面的那个人跑得真快,黎桂桂跑得真快,她怎么也追不到他的跟前去了。"
桂桂!没良心的,你等等我!等等我!"她大喊大叫了起来,"我还有话和你讲,我的话还只讲了一小半,顶顶要紧的事都还没有和你打商量……"
她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赶她,脚步响咚咚的,不晓得是鬼,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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