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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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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男,1949年9月22日出生于黑龙江哈尔滨市,祖籍山东荣城市泊于镇温泉寨。汉族。原名梁绍生。现在居住于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文学专业。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
当过知青,1968年下乡赴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1974年入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1977年毕业后分配至北京电影制片厂。1988年调至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任艺术厂长。2002年调至北京语言大学,任人文学院教授。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天若有情》《白桦树皮灯罩》《死神》,中篇小说集《人间烟火》,长篇小说《浮城》《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从复旦到北影》《雪城》等。其短篇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及中篇小说《今夜有暴风雪》分获全国优秀小说奖。文章《慈母情深》(《母亲》的节选)被选入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第9册。现在儿童电影制片厂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第一章

我们那个大杂院,共七户。卢家是“坐地户”。我家和其余五家,都因动迁从四面八方搬来不久。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凑齐在那个院里了。春节,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关系从此奠定基础。那一年我十七。初三。

卢叔是“院长”,以“坐地户”虔诚的热情,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管理我们这个大院的责任,晚十点插大门;早六点开大门;比较公平地划分各家各户盖“门斗”和煤拌棚的面积;撵走到院里玩闹的野孩子;对出现在院里的行迹可疑的陌生人进行盘问;突然断电则严肃地查寻原因;不失一切时机地树立威信。

他三十七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一岁。可在我心目中是长辈。曾参加抗美援朝,立一次小功。复员当铁路乘警,得意过一阵子。天生的驴脾气,动辄以保家卫国的功臣自居,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屡屡触怒领导,结果仅仅由于一次两厢情愿的“男女问题”被开除公职。不服,研究法律。上诉。认为按照法律条文,自己是在与那女人将“入港”而未来得及“入港”之际被“捉奸”的,算不得事实上的“奸情”。上级机关批驳:开除公职,依据的并非法律,是道德。未来得及“入港”算他走运。果已“入港”,就不但要开除公职,且要判罪了。那女人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位老局长的年轻夫人。

他各方奔走,到处辩白,希望获得同情。闹腾两年,难以翻案。万般无奈,只好继承他父亲卢老麻子的衣钵,干起推手推车敲鼓收破烂的行当。用他自己的话说,枪林弹雨闯过来了,却一个跟斗栽倒在一个女人怀里爬不起!“他妈的不过就是怀里呀!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呀!”他常与人谈到自己当年这件功倍成半极可悲的“风流韵事”。因为“就是怀里”,“就是一个女人”,无比委屈。

委屈中流露出很不上算的意思。“他妈的是她先挑逗的我!她是局长夫人,不先挑逗我,我敢勾搭她么?他妈的事发后她倒哭哭啼啼,反咬我一口。如今还当上了科长!”他对败坏了他名誉、断送了他前程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每次诅咒之后,总这么说一句:“他妈的她真有股子骚劲儿,叭地飞个媚眼,谁是男人也酥半边身子!”分明还有点旧情难忘。

亏得卢婶对他极其宽大,一贯采取“无为而治”的可嘉态度,绝不怨恨。他也由这次惨重的教训得出一个睿智的经验――“家花虽不及野花香,到底是自己的,什么时候想摘什么时候摘!摘野花太不安全,太不安全。”

“破烂的换钱”虽数“下九流”的干活,收入倒比当一名乘警可观。屋里屋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尽是一堆堆的破烂儿,卢婶从不嫌碍眼。

“管它是干什么的,花钱便当就成呗!我家那口子爱哪天开资就那天开资,市长不是还得一个月才开一回吗?”卢婶对生活也持一种“无为而治”的达观态度。

哪天卢叔赚钱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称优秀的厨房夫人的浑身解数,做上七盘八碗,全家香香美美饱吃一顿。碰上卢叔犯懒不肯出门挣钱的日子,便熬一大锅高梁米粥或苞谷面粥,从早喝到晚。院里的女人们都说,卢家的大人孩子不亏一副胃肠。只有我母亲对这种初一撑死初五饿死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却没发表过评论。

卢叔自从情感经历受挫,对“野花”再也不存半点浪漫。变成了个专一不二的丈夫。收破烂以外的剩余价值,全部体现在酒棋二字上。守着酒瓶子,哪怕只有咸菜条,两斤“老白干”醉不倒他,自诩是“酒太极”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着半导体歪在炕头听京戏。这是七成醉的表现。八九成醉的时候摔东砸西。十成醉的时候怵目惊心,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头,站在房顶上跳跃着骂大街,扬言和张三拼命,和李四不共戴天。

张三或李四,大抵会来为了什么事向他赔礼道歉。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谁愿和他拼命、和他不共戴天呢?“大哥,别生气!我那是醉话,咱哥儿们!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拼命啊!……”他见好就收。能见好就收,证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无水分的。我们院的人家没搬来前,他已经获得了两个绰号。当面一个,背后一个。当面人称他“卢二爷”,包含敬畏的意思;背后提起他,则都叫他“卢二驴”。我们搬来后,他企图只对我们公开第一个绰号,保留第二个绰号。事不由己,只好左耳听愿听的,右耳听不愿听的。

母亲最初挺惧怕他,曾叮嘱我们:“千万别惹他啊。惹了他,他拎着菜刀斧头闯进家里来拼命,你们爸爸远在外地,是妈能抵挡了他?还是你们能抵挡了他?”母亲的惧怕心理影响着我们。我们见了他,都赶紧低下头退避三舍。

有次他又喝到十分醉,大雪天,脱光了膀子,从他家房顶转移到我家房顶,跳跃着破口大骂某人,操一柄铁锨,舞得上三下四。蹦塌了我家一大片房顶。吓得母亲和我们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过后,母亲到他家去,用些为人处世的至理名言劝慰他。

他受了感动,对母亲说:“老嫂子,难啊!我一个收破烂的,又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公职的人,名分上低三分,不借着酒装驴装虎,怕受欺负呀!”第二天还买了两听罐头送过我家来,给母亲“压惊”。

母亲又这样对我们说:“其实你们倒也不必怕他。他心眼不坏,不过是个驴脾气,得顺着毛儿摩挲。顺着毛儿摩挲他,他还是通情达理的。”

大概因为母亲深谙与他相处的科学之方法,他对母亲从此很是尊重,不叫“老嫂子”不开口。使我们渐渐对他感到亲近起来。

他棋下得确实好。没被开除公职前,曾荣获全省职工象棋大赛冠军。那是他所获得的最辉煌的荣誉。傍晚在街头电线杆下摆出黄杨木棋盘紫檀木棋子时(冠军的奖品),不可一世的样子如同拿破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举棋如山,落棋不悔。是当之无愧的马路坛主,街头棋王。所向无敌,非他自吹自擂,乃公认的事实。

和卢叔最早建立交情的是姜叔。姜叔是一个只有三百来人的大集体性质的小小制本厂的工人,卢叔的新棋友,因有幸加入卢叔的棋友行列,颇引以为荣。两人由棋友而朋友,推动两家关系过从甚密。

姜叔家的左邻是张叔家。张叔是一个区属的一个片儿的几个小商店的没有正式干部级别的“负责同志”,算我们这个大院里有点权力的人。其余几家买不到火柴、灯炮、肥皂、酱油、面碱一类东西时,少不了要走走他的“后门儿”。他乐于为众邻开这类小“后门儿”。

姜叔家的右邻是孙叔家。孙叔是当年哈尔滨市独一无二的龙江木器厂家具车间的主任――正科级。比起张叔来,在众邻眼里,身份自然又不同。他是个很有官相的人。天庭饱满,地庚方圆。他不爱说话。无论在院里还是在街上,你不主动跟他打招呼,他绝不主动对你开口。邻居男女们都认为他摆科长的架子。其实是他的本性如此。

孙叔家的隔壁是窦叔家。窦叔是一个街道机修厂的车工。那个厂比姜叔的制本厂还小,八十多人。窦叔和斜对门的马叔相好,都具备那么一点点音乐细胞。窦叔有一把小号,马叔有一支黑管。晚上常合奏,都是院子里的孩子们崇拜的人物。

除了我的父亲,马叔就是院里年龄最长的一个男人了。那一年五十。据说念过“国高”,又是煤炭公司的会计,便成了我们院里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代表。他也难免好以知识分子自居。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同岁,也读初三了。

我们家是院里生活最艰难的一户,受着众邻居的许多帮助。怀着感激的母亲,对哪一家都非常卑恭。父亲虽然远在四川工作,家里却悬挂满了他的奖状,体现着我们这个家庭崇尚容誉的家风。

第二章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是贴在我们教室黑板上方毛主席像两侧的大红字标语。证明着我们那一代中学生思想意识中明确而又远大的使命感。

十七岁的我,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身体发育不良,还没长到一米六。吃野菜造成的浮肿虽以消退,对饥饿的印象却镂刻在大脑皮层上。如同纤纤少女般瘦削单薄的肩膀扛着一颗自以为成熟了的头。全中国和全世界装在里边儿。它仿佛随时会被种种热忱和种种激情一下子鼓破。

陈家全平百米世界记录--美国四十多个州的数万公众在白宫前示威游行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正义斗争--向欧阳海学习!--向王杰学习!--向钢铁战士麦贤得学习!--向焦裕禄同志学习!--向越南人民的好儿子阮文追学习!--向越南人民的好女儿贞姐学习!--参加反对“日韩条约”的集会--参加庆祝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成立五周年的集会--参加仿造的《收租院》泥塑,虔诚地接受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学大寨支农--学大庆支工--学军时刻准备狠狠打击敢于来犯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学习李素文,争当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

“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亲爱的同志加兄弟……!”

“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

“拉丁美洲火山爆发了,美帝国主义正在灭亡……”

“我是一个黑姑娘,我的家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

或隔三天,或隔五日,我们便会有极其庄严、极其神圣的理由,引亢高歌。

城市的巨大宣传板上,画着毛主席和恩维尔・霍查同志并肩站在一起的油画;画着毛主席和胡志明主席亲切握手的油画;书写着醒目的“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中阿友谊万古长青”、“美帝必败、越南必胜”、“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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