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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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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责任、有义务回答大家的问题。

他说,专车一般是指专供首长单独乘坐的小卧车,也泛指重要会议包乘的大轿车。

过去讲看老爷看轿子,轿子有爵位品级,从龙凤御驾到一品当朝,到七品县官,都有讲究。

如今看首长看车子,也分三等九级。

县一级领导坐的是黄布篷篷的吉普车。"

听听这家伙,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他个事,他就以讲授知识为名,总是不忘攻击社会主义!"有人大声斥责,及时指出。"

不懂的,你们又爱问。

我一讲,又是诬蔑加攻击。

唉唉,今后还是你们不懂的莫问,我懂的莫讲,免得祸从口出……"秦书田苦着眉眼,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相。"

那专列呢?哪样的车叫专列?"还是有人问。

秦书田只好又回答,专列是火车,一列客车十一节车厢本来可以坐一千多旅客。

为了保证像林副统帅这些伟人的行动方便和安全,这种编成专列的火车只坐首长和工作人员、医务人员、警卫人员。

可以在火车上办公、开会、食宿。

车站道口、交通枢纽、桥梁隧洞,都为它开绿灯。

来往车辆都要让路、回避……后来把某些重要参观团、会议代表包乘的列车,也称为专列。

所以这一回,本镇大队支书王秋赦去北方取农业真经,坐上了专车、专列,就不是一般的规格,享受到了省革委头头一级的待遇呢。

芙蓉镇上的居民们还听说,王秋赦支书在地区一下火车,就面对着前来欢迎参观团取经归来的革命群众,面对着鼓乐鞭炮彩旗,手拿袖珍红宝书,举平头顶不停地晃动着;他这动作,大家一看就晓得是从电影里向副统帅学下来的。

他嘴里还琅琅有声、合着节拍地喊着:"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岁!红太阳,万万岁!……"据说县革委派了专车到火车站去迎接。

他坐上吉普车后,在一百多里的归途中,嘴里也一直呼喊着"万岁,万万岁"。

吉普车开进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来接见,握手,他口里轻轻呼喊的也是"万岁,万万岁"。

在县革委吃过中饭,吉普车一直把他送到芙蓉镇,口里也没离"万岁,万万岁"。

只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伤了风。

冬天的日头短。

天黑时分,吊脚楼里灯火通明。

本镇大队的干部、社员们,有来请安道乏的,有来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也有纯粹是来凑凑热闹、看个究竟的。

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还有户人家因女儿等着大队推荐招工,把一大缸新烤的红薯烧酒和几样下酒菜都贡献了出来,摆在吊脚楼火塘边上的八仙桌上,给王支书接风洗尘。

王支书也兴致极高,忘掉了旅途劳顿,凡本镇干部、贫下中农来看望他的,他一定让陪他喝上一小杯红薯酒。

至于中农、富裕中农,他就只笑着点点头,算打个招呼。

于是,够得上喝红薯烧酒资格的人们,就纷纷举起酒杯,借花献佛,热烈庆贺王支书北方取经胜利归来:"王支书!听讲你老人家坐了专车又坐专列,还吃了专灶,上下几千里,来去一个月,只差没坐飞机了!"
"是啊,是啊,这回只差没有坐飞机。

不过,听讲坐飞机不安全,怕三个轮子放不下。

如今领导人都兴坐专车、专列……"
"你老人家这回出远门,见了大世面,取经得宝,可要给我们传达传达!"
"人家是农业的红旗,全国都要学习,经验一套又一套。

我学习回来,当然要给大家传经送宝,把我们芙蓉镇也办成一个典型!"
"一朝一法。

从前唐僧骑匹白马,到西天取经,只带了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个徒弟,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我们王支书去北方取经,是机械化开路,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么?什么?你老伯喝了红薯烧酒讲酒话,怎么拿唐僧上西天取经来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们这是农业革命!你这话要叫上级听去了,嘿嘿……"
"王支书,天下那么大,我们芙蓉镇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们芙蓉镇也不小,而且很重要。

这回全县去取经的人里,就只三个大队一级的领导……"
对于这些热情的问候、赞誉,王秋赦笑眯眯地品着红薯酒,嚼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沙哑着喉咙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书,听讲从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上万人到那地方去参观学习?"这时,有个青皮后生插进来问。

"对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数民族,都去学习。

学校、礼堂、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登登的。

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们芙蓉镇青石板街这样长。"

王秋赦回答。

"那,他们还用不用化肥?"青皮后生又问。

"全国的典型,头面红旗,国家当然会保证供应。"

王秋赦不晓得这青皮后生问话的用意,"话讲回来,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万人参观、取经、学习,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两泡尿,一万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粪尿?那大队才八、九百亩土地,只怕肥过了头,会清风倒伏,不结谷子只长苗,哪里还要什么化学肥料!"
青皮后生的话,引得吊脚楼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书正要正颜厉色,把这出身虽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后生狠狠教训一顿,却见大队秘书黎满庚进楼来了。

依黎满庚的错误,"四清"运动中工作组本要开除他的党籍,后因他主动交出了替新富农婆胡玉音窝藏的一千五百元赃款,认错、认罪态度较好,才受到了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降为大队秘书。

"黎秘书!怎么这时刻才来?被你婆娘拖得脱不开身?你再不来,我就要打发人去请啦!"王秋赦满面红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调地说。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红薯酒:"我到北方去了个把月,镇里没有出过什么事吧?"
黎满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级。

可他从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这吊脚楼主的。

所以这位置一上一下的变动,他总感到不舒服、不适应。

但他又不能不当干部。

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头脑单纯的复员军人了,而是个有家有室的人。

他向王支书简单汇报了一下本镇大队近一月来的工作,比如各生产队举行"天天读"的情况啦,有多少社员能背诵"老三篇"了啦,村头路口,又刷写下了多少条"最高指示"啦,画下了多少幅光辉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镇里群众的思想有些乱啊。"

王秋赦严肃地看了黎满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够!刚才就有人在这里把我到北方取经,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经,气人不气人?还有人讲全国的农业红旗不需要买化学肥料,每天一万多人参观学习,拉下的屎尿就会把苞谷、麦子肥倒,好笑不好笑?这话虽然都是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讲出来的,但有没有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后煽阴风?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斗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可在斗我们。"

王秋赦讲一句,黎满庚点一下头。

陪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则有的跟着点头,有的则挤眉眨眼暗自发笑。

"支书老王,你这回取了什么宝贵经验回来?"黎满庚毕竟听不惯王秋赦的这本阶级斗争歌诀,便岔开话题问。

"什么经?丰富得很,够我们这些人几辈子受用。

其中有一项,是大家从没听过、见过的!我要不是这回去开了眼界,硬是做梦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红薯酒说。

"呵呵,王支书,快讲把大家听听!"黎满庚陪着端了端酒杯,嚼了两粒花生米。

"叫'三忠于'、'四无限',整整一套仪式!"说着,王秋赦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兴致勃勃,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宝书,紧贴着放到胸口上,仿佛立时进入到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连他头上都仿佛显出了一圈圣灵的光环。"

人家的经验干条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一早一晚都要举行仪式,叫做'早请示'、'晚汇报'。

火车上、汽车站、机关、学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话,立且时巴满屋的人都吸引住了。

这真是山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这本真经,安排什么时候给干部群众贯彻、传达?"黎满庚也兴致颇高地问。

"革命不等人,传达不过夜!我看这回也不搞'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那老一套了。"

王秋赦沙着喉咙,当机立断地对黎满庚布置开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队部放广播,立即在圩场坪里开大会,社员群众都要带红宝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不准参加!"
"你路上辛苦了,又刚喝了酒,是不是改天……"黎满庚迟疑着没有动身。

"黎秘书!政治大于一切,先于一切!传达不过夜。

通知每个人都带红宝书!"王秋赦眼睛直瞪着黎满庚,威严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一个多钟头后,圩场坪古老的戏台上,悬挂着雪白通亮的煤气灯。

戏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社员群众在吸着烟斗、纸烟,或是"喇叭筒"。

近些年来,山里人也习惯了闻风而动,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来,参加各种紧急、重要的群众大会,举行各种热烈欢呼、衷心拥护某篇"两报一刊"社论发表、某项"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王秋赦支书在几位大队干部的随同下,登上戏台,在两排长条凳上一一就座。

这是大队一级规格的主席台。

黎满庚秘书则站在煤气灯下,一个一个生产队地喊着队长们的名字,清点参加大会的队别人数。

直到路途最远的一个生产队的人马都进了场,黎秘书才宣布大会开始,由地、县农业参观团成员、大队党支部王秋赦书记给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传经授宝。

在一派热烈的掌声中,王秋赦气度庄重地站到了台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点了点头。

直等巴掌声停歇下来后,他才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话:"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听了广播通知,大家来开大会,你们都带了红宝书来没有?"
出语不凡,台下立即响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声。

接着有很多人响亮地回答:"带了!带了!""我们还是大语录本!""强烈要求大队给每个社员发本袖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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