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山笑眯眯地等家人都拜完,一挥手道:“好了,上炕吃饺子。”一家人来到东屋内,坐上炕。传杰心急,也不顾脏净,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文他娘拦住他,说:“你慢着点,小心噎住了。再说了,咱还有一个包钱的,你不小心吃肚里怎么办?”传武嘿嘿道:“吃肚里才好,那财跑不到别人手里了,我肯定发了。”传杰说:“你想得美,谁吃到还不一定哩。”
四口人边说边吃,但大钱谁也没吃出来。眼看只剩最后一盘了,大伙都有点紧张。七个,五个,两个……还是没有!碗里就剩一个饺子了。传杰眼巴巴地看着想伸筷子又不敢。文他娘说:“他爹,就这一个了,钱就在这里,你吃吧。”朱开山也不客气,张嘴咬了饺子。大家屏住气,准备欢呼。可朱开山瘪瘪嘴把饺子咽进了肚,却还是没有吃出大钱!朱开山放下筷子道:“岁岁平安,看看锅里吧。”
娘仨涌向灶间,一看锅底,愣住了——原来包了大钱的饺子碎了,大钱静静地躺在锅底。朱开山背着手出来了说:“关东山的学问大着呢。这里的白面不比家里的,筋骨不行。”
千里之外,传文和鲜儿两人在一个大磨坊里相对而坐。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进了腊月之后赶路更是辛苦。眼瞅着鲜儿人瘦了一圈,水灵灵的大眼睛也没了神,传文心疼,建议找个地方先呆住,两个人就在河北地界里找了个大户,给人家磨面打短工,预备赚下点干粮,过了春节再上路。鲜儿人乖巧,又有眼色,传文人木一点,但干活实在,两人倒是很得主人的信任。除夕夜里,还给他们送来一碗荞麦面的饺子,虽然黑乎乎的,但也是个年节的意思。
鲜儿把饺子推给传文说:“传文哥,你吃,俺吃不惯荞麦面的饺子。”传文又把饺子推给鲜儿道:“你吃,俺的胃口不好,吃荞麦面烧心。”鲜儿扑哧笑了。传文愣了说:“你笑什么?”鲜儿说:“俺笑咱俩都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行了,都别装大尾巴蛆了,一家一半儿。”两个人吃起来。吃着吃着,传文突然眼圈红了。鲜儿看了他一眼。传文哽咽着吃不下去了,说:“我想俺娘……”鲜儿也哭着说:“我也想俺爹……”传文说:“我给俺娘磕个头吧!给她老人家拜个年。”鲜儿说:“我也给俺爹俺娘拜个年。”
两个人各自端着一碗饺子,一个朝北方跪下了,一个朝南跪下了。两人各自念叨着说:“爹,娘,过年了,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俺给你们拜年了!祝家里平平安安,爹娘康康健健,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到关东……”两人跪拜着,屁股碰到一起。鲜儿警惕地望着传文说:“你想干什么?”传文说:“我说嘛,我以为谁的腚呢,这么暄乎。”
正月十五是个大晴天,夏元璋差人把朱开山叫到了元宝镇,叫了牛得金、金把头等几个陪客请他喝酒。夏元璋说:“朱大哥,自从到了元宝镇一直想请你喝杯酒,答谢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可是没倒出工夫,今天正月十五,小弟奉上一杯薄酒,聊表谢意,我先干了。”
朱开山笑道:“你这个人,咋的老是把救命之恩这句话挂在嘴边呢?不就是张煎饼吗?有啥?以后不许提了,听见没有?再提我可要翻脸了!喝酒!”在座的牛得金站起来说:“夏掌柜的,咱这旮旯酒可不是你这么个喝法,换大碗。”他往外一招手,说,“伙计,把酒坛子搬过来,换大碗。”
伙计搬过酒坛子,换了大碗。朱开山一边喝酒一边赞叹说:“嗬,哪旮旯的酒也没有咱们镇唐家大烧锅的高粱烧好喝,力气头儿足,还挺柔和,进到嗓子眼儿里就像流进一股油,真美气儿!”牛得金点头道:“那是,咱元宝镇‘四大美’嘛,远近闻名。”夏元璋听了问:“哪‘四大美’?”牛得金说:“这你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说:唐家的烧锅,烟袋的嘴儿,烫人的被窝,大姑娘的腿儿。”
朱开山问牛得金:“你光知道‘四大美’,还有‘四大金贵’你知道不?”牛得金道:“没听说过,你说说,哪‘四大金贵’?”朱开山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一边的金把头微微冷笑,牛得金问道:“你这个外乡人,笑啥?”金把头道:“我笑你们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天儿。”牛得金火了,忽地站起来说:“你是哪旮旯来的?有啥资格笑话我们!”金把头依旧微笑说:“老哥别发火呀,听我说不好吗?我们那儿也有几个‘四大’,不想听听?”
朱开山拉开牛得金说:“老牛兄弟,让他说,说不好别想出咱元宝镇。”金把头喝了口酒说:“那我就先说说我们那旮旯的‘四大黄’:秋后的林子,老虎的身,大姐的肚皮,狗头金。”朱开山拍掌说:“好,果然是‘四大黄’!还有吗?”金把头继续道:“有哇,多的是!‘四大香’:狍蹄筋,飞龙鸟,猴头蘑菇,冻水饺。还有‘四大欢’:大烟泡,金沟的旗,炕上的娘们儿,小叫驴。‘四大白’:入冬的雪,羊皮袄,大姑娘屁股,经霜的草。‘四大红’:枫树林,杀猪的盆,新媳妇的盖头,老爷府的门……”
朱开山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够劲儿。听口气你是老金沟来的?”金把头一听抬头道:“这位大哥好眼力,正是从老金沟来的,那可是个宝地。”朱开山问道:“到元宝镇干啥?招淘金的?”金把头说:“正是。跟我走吧,老金沟别的没有,金子有的是,你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坐那儿别动,用手抠地,一不小心就抠出个金疙瘩!”
牛得金撇撇嘴说:“你说的来玄。”金把头笑道:“不来玄,这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不过现在我们老金沟的金子还是不少,在那儿淘金的都发大财了。”朱开山问:“你们啥时候走?”金把头说:“说走就走,化了冻就过不了草甸子了,现在就有点晚了。”朱开山又问:“那为啥?”金把头说:“甸子一化冻就是大酱缸,要过大酱缸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弟有去的意思?要去早做准备。先给你号上?”朱开山说:“行,你给我号上。”牛得金也跟着嚷嚷说:“给我也号上。”
朱开山又问道:“你从老金沟来,打听个人,那儿有个领流的贺老四你认得?”金把头一愣说:“认得呀。你也认得?”朱开山忙摇头:“不认得。不过听说他可是个淘金的高人,他懂金脉,到了河套里用手一指,哪里有金,八九不离十!”
金把头反问道:“听说前两年贺老四和一个拜把兄弟一直在老金沟五道河子合伙淘沙金,这个人你认得吗?”朱开山心里一惊,摇头道:“不认得。这个人也有本事?”
金把头点头道:“有本事,他和贺老四都会看金脉。”朱开山说:“有贺老四就行了,贺老四不在老金沟?”金把头说:“在。出事了!”朱开山心里又一紧,说:“怎么回事?”金把头却笑了笑,不再说话。朱开山心急如焚,慢慢地喝着酒,却不便再问……
朱开山微醺着回到家,点上火,抽着烟,默默地看着远处——冬末初春的关东田野,已经有了些许的绿色。文他娘若有所思地走近朱开山,小心地说:“打回来你总共没说几句话,到底怎么了?”朱开山说:“贺老四出事了。他肯定死了!”文他娘说:“那你就别去了!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你再跳进去,那不是跟贺老四一样的下场吗?”
朱开山轻声道:“贺老四要是真的死了,那也肯定是为我死的!”文他娘一愣说:“贺老四怎么会为你死呢?”朱开山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走,我得上老金沟去!”文他娘说:“你去干啥呀?”朱开山说:“我要去问个明白!要是贺老四真的死了,我要替他报仇!”文他娘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朱开山说:“他是我兄弟!义和团的时候,他用身子替我挡过洋鬼子的子弹,我刚到关东没处落脚,是他在老金沟收留了我,教我淘金,教我看金脉,他之所以死,就是把金脉吞到了肚子里,为我留着。我不为这样的人报仇,我还有什么人味吗?”文他娘说:“你这血性,多少年也不改呀!”朱开山大吼一声说:“改了就不是我朱开山了!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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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开山在炕上忙活着捆绑行李,传武、传杰有些忙乱地帮着忙。文他娘坐在炕沿,眼里含泪说:“他爹,你真的要走?”朱开山说:“你这个人,咋就婆婆妈妈的了?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啊!”文他娘说:“俺就觉得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还没过够你又要走,心里不舍。”传武说:“爹,你也领俺去呗?让俺也见识见识。”朱开山说:“算了吧,那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记住了,凡是能发财的地方一定缺不了风险,我这也是赌一把。”
行李收拾利落,朱开山拎着出了屋门,打量着院内,对文他娘说:“这家业虽说不大,挣来也不容易,你给我看紧了。传文要是找到了家,你务必叫传杰打封信给我。”文他娘轻声答应着。朱开山说:“马要按时喂,地要按时种,别误了节气,这儿的节气比咱那儿晚多了。传武和传杰嘛,我和夏掌柜的打过招呼,到他那儿学生意吧。你俩过来!”朱开山拖过来哥儿俩说:“我再嘱咐你们两句,夏掌柜的要是收了你们,要勤奋,早起早睡。咱不管咋说也是外来户,要是和屯子里的人有了疙瘩,要一忍再忍。记住了吗?”哥儿俩点头说:“爹,记住了,你就放心。”传杰说:“爹,俺娘你就放心,俺俩会照看好她老人家的。”朱开山笑了,摩挲着传杰的头说:“三儿就是会说话,还不知道谁照看谁呢。”
文他娘小声地说:“他爹……”“走了!”朱开山抬头望她一眼,却像没听见,转身蹽开大步朝前走去。一家人目送着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地变成了苍茫大地中的小黑点……
冬日初春的北国,白山黑水线条粗犷,天高地阔。马铃儿丁当响,在丘陵起伏的原野路上,三辆拉金夫的马车逶迤前行。有两辆马车从后面驶来。车上的人有开酒馆、烟馆的,缝穷的,还有妓女,都是些依附淘金人流徙四处的苦命人、挣命人。一个健壮女人挑逗着金夫们说:“你们是淘金的吧?媳妇放你们走吗?”牛得金说:“成天搂着娘们儿有啥意思?”健壮女人说:“意思大了,看样你是没搂过,滋味美呢。”金把头说:“拉倒吧,哪回不是忙活一腚沟子汗?哪回不后悔?”
又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对朱开山嚷道:“老哥,冷不?前边有个屯子,给你热热被窝儿?”朱开山笑骂:“算了吧,让你一贴身准能沾去一层皮,不敢。”女人笑道:“看样你是老轱辘棒子,没尝过女人滋味儿,童子鸡吧?咱身上溜滑着呢,不沾人。”朱开山哈哈大笑说:“透过羊皮袄都看见里边裹的是些啥,一只老家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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