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的大豆朝两边分去,传武、传文及老崔在耪地。传文训斥着说:“传武,你耪了不到一垄地,我数了数你连尿尿带喝水回地头四五回。喝水我管不着你,就说尿尿吧,掉过腚就尿呗,浇到地里都是好肥料,你那是尿尿喝水吗?纯粹是磨洋工!”
传武说:“你这个人,管天管地还管开人家拉屎放屁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有泡屎我还没拉,我去拉屎。”扔下锄头就跑。传文嘟囔道:“这个人!懒骡子懒马屎尿多。你给我回来,拉到地里去,那是好肥料。”老崔在一旁听着笑了。
传文说:“老崔,你笑什么?你看你领的这些人,干的是什么活?我是后起的垄,干你们前边去了,你们不脸红吗?”老崔说:“少掌柜的,我们比得了你吗?你干活是玩命,地是你的,你玩命值,我们可就不值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关东山的长工也好,短工也好,有没有像你这么干活的?要是有一个,我脑袋挣下来摔地上给你听响!都是这样,大长的日子,活得抻着干。像你这干法,年轻的时候不觉,老了病就找上来了。来,你也歇歇,抽袋烟,尝尝我的,真正的蛤蟆头。”传文说:“我来不了。要说烟好抽,还是俺爹种的那几亩,他今年种的是山东烟,你等抽他的吧,抽上就拿不下嘴。”
紧靠着大豆地旁边的烟地,朱开山在自己的一片黄烟地里侍弄烟。传文走过来说:“爹,你这块烟地喂豆饼了?烟这东西馋,你不喂好东西他不给你出味儿。”朱开山说:“喂是喂了,可半月没下雨了,要是再旱下去,别说是烟,今年一年什么庄稼都要瞎了,老早做准备吧,要是再旱几天,我就打算雇工浇水了。”爷俩唠着,韩老海也凑过来与朱开山唠起了今年的庄稼。
韩老海说:“老朱,我看了,全屯的庄稼谁也没有你种得好,你们山东人真会摆弄庄稼!你看这几亩地,在老拽子手里的时候都要荒了,自从到了你手里,都成了金不换的好地。”朱开山说:“有数的,人勤地不懒,这土地你不好好侍弄,它能给你长出好庄稼?就好比养孩子,你不管不顾,成天给他喂稀汤寡水,养大了也是歪瓜劣枣。”
韩老海说:“理儿是这个理儿,都知道,可有几个付得起辛苦?我就佩服你们山东人的勤苦,比不了,谁都比不了。”文他娘挑饭送水来了。传文站在地头吆喝道:“都把手里的活放一放吧,吃饭了。”朱家人和雇工们走拢过来。
文他娘问:“传武呢?”传文说:“我说不了他,说了几句跑了。”老崔往嘴里划拉碗里的高粱米水饭,几粒米掉到地上,传文看见了,说:“老崔,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知道爱惜粮食?一粒米一滴汗,糟蹋粮食就是糟蹋自己,庄稼人谁不知道这个理儿?”老崔火了,说:“你这个人,怎么眼睛老是盯着我呢?这几粒米掉到地里了,我能捡起来再吃了?”传文说:“谁叫你捡起来吃了?我是说这件事,吃饭得瞪起眼睛,别掉米粒儿,你是没要过饭,要过饭的人拿着粮食胜过亲爹娘!”文他娘说:“好了,都少说两句,你们吃着,我去喊传武。这孩子,又到哪儿疯去了?”
文他娘正在院里忙活着。秀儿打扮得鲜鲜亮亮,来朱家串门,衣襟里兜着包杏,笑眯眯扶着门框说:“婶儿,又在忙活呢?一天到晚手脚不闲,就不会歇一歇?不累得慌?”文他娘笑道:“俺当是谁,是秀儿呀。来,家里坐。有事儿?”秀儿说:“没事儿就不兴登你家的门儿了?”文他娘说:“俺可没那么说。”
秀儿进院,在碾盘上兜出衣襟里的杏子说:“我家院里的杏子树结杏了,挑了一些熟的大的给你送来,尝尝鲜。”文他娘说:“哎呀秀儿,你说你,一年到头吃你家多少果木?你说俺家也没什么新鲜东西给你尝尝,叫俺老大不过意的。”秀儿说:“有什么不过意的?自从你们家搬来,我们家少得了你家的好处?我娘跟着你学了多少针线活儿?裁剪衣服,做鞋,絮棉被。就说我吧,绣花的活儿不是你把手教的?还有我爹,庄户院里的活儿也没少跟着大叔学。我爹说了,自从你们来到放牛沟,咱们这个屯子简直就变成你们山东家了。”
文他娘说:“叫你说说!长短不齐的,就是互相帮扶呗。”秀儿往厢房瞅着说:“婶儿,就你自己个儿在家?”文他娘说:“可不呗,他爷儿仨在豆子地里忙活。”秀儿说:“传武哥也在那儿?我怎么没见着?”文他娘说:“他不在?兴许是他爹打发他干别的了。你找他?”秀儿说:“不是的。”文他娘说:“秀儿,快出门子了吧?”秀儿害臊了,说:“婶儿,说什么呢!还没有主儿呢,没有人稀的要。”
文他娘说:“净瞎说!俺看你是挑花了眼。说媒的踏破你家门槛了,你当俺不知道?不大离儿就行。”秀儿不吱声了。文他娘说:“心上有人了?”秀儿还是不吱声。文他娘说:“俺家传武……你真的?”秀儿羞臊地点点头。两人正说着话,传武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山鸡。秀儿脸上灿烂起来了,说:“传武哥回来了?哎呀,这是你打的山鸡?多肥呀!传武哥就是有能耐!”传武没有搭理她,虎着脸走进厢屋。文他娘说:“传武,秀儿和你说话呢,没听见?”传武回头说:“怎么没听见?老远就听见她吵吵。”
传武躺在炕上,正在上神儿。文他娘走进来说:“怎么?不舒服?”传武没接话,说:“秀儿走了?”文他娘说:“走了。少教的玩意儿!你怎么不搭理人家?这闺女多招人喜欢!你爹也挺喜欢的。托个媒人去说说?”传武一句话把娘顶了个跟头:“谁喜欢谁娶,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她,看见她就烦!”
3
传武和传杰在镇上剪了辫子,嘻嘻哈哈地回了村。一群村童跟在后面好奇地看着,笑着,喊道:“噢!剪辫子了,都来看呀,丑死了!”传武呵斥道:“笑什么!回家叫你娘也给剪了吧,都民国了。”
传文窝在家里修理农具,见传武和传杰乐颠颠地进了门,再一看两人那副样子,大吃一惊道:“你们俩,你们……”气得说不出话来。传杰笑嘻嘻地说:“大哥,好看不?”传文呵斥道:“谁叫你们剪了辫子!好看个屁!假洋毛子!”他朝屋里喊道,“娘,你管不管了?老二和三儿把辫子剪了!”文他娘走出屋子,见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说:“两个小兔崽子,到底把辫子剪了,也挺好,利利索索的,省着天天梳理。”
传文不满地说:“娘,没见过像你这么惯孩子的!咱元宝镇有几个剪了辫子的?不怕人家笑话?”朱开山走进院来,头上竟也没了辫子,传文大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爹,你这是……”朱开山微微一笑说:“留着也费事,我早就想剪了。传文呀,你也剪了吧,现在全家人就你留着辫子,大家看着都硌眼呢。”传武说:“哥,咱爹都发话了,你也剪了吧。三儿,你去屋把剪子拿来。”
传文抱着头,杀猪般地嚎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娘,你管管他俩!”文他娘哈哈笑着说:“你们爷们儿的事俺可不管。”传杰吓唬传文说:“哥,你还没听说?城里人都剪辫子了,革命党满大街盘查,谁要是留辫子,革命党抓了去,咔嚓!就给咔嚓了。”传文说:“怎么?还要杀头?”传杰说:“不是,是把辫子剪了。”传文说:“吓了俺一大跳。”传杰说:“咔嚓可是咔嚓了,不白咔嚓,咔嚓一次收十两银子,不交银子蹲大狱!夏掌柜的都剪了呢。”传文说:“俺的娘啊,这不是敲竹杠吗?俺先避避浪头吧。”说着,把辫子盘了起来,扣上了大草帽。
文他娘问:“三儿,你怎么回来了?”传杰说:“掌柜的说了,这阵子柜上的活不忙,放了我的假,让我回来帮着家里夏锄呢。”文他娘说:“夏掌柜的真是个仁义人。玉书呢?怎么不领着来家玩儿?”传杰说:“镇上要办小学堂呢,她谋划着要当先生呢。”文他娘说:“真的?你说说,革命就是好,女孩子也能当先生了。今天家里人又齐了,娘给你们擀面条,吃打卤面。”
第二天,一家人在吃早饭,独不见了传文。文他娘说:“传武,你哥呢?怎么还不来吃饭?还没起炕?往常他可是比你们起得早,今天这是怎么了?”传杰说:“谁知道呢?不是尿炕了没脸起来?”文他娘说:“胡说!你大哥从小就这点好处,自打会说话就没尿过炕。”朱开山说:“三儿,你去看看。”
正说着,传文捂着头进屋来,号啕大哭道:“爹,娘,可不好了,俺的辫子丢了!”传杰故作吃惊,说:“是吗?我看看。哎呀,不是鬼剃头吧?肯定是!夏掌柜的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回,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头发一根也没有了,成了个秃瓢,哭得要死要活。”传武说:“是吗?咳,不就是辫子没了,也不至于这样啊。”传杰说:“你知道什么!他第二天要成亲呢。没办法安了条假辫子。也该当有事,成亲那天,假辫子上扎的红头绳晃来晃去的,惹得家里养的猫挺好奇,就过来扑,一下子把假辫子揪下来了,露出精光锃亮的秃瓢,大伙那个笑啊。”
传武问:“后来呢?”传杰说:“后来有人传了个偏方,用生姜切片擦头皮。还真管用,新头发长出来了,又黑又密。大哥,你别愁,我给你切生姜治一治。”传武说:“我还听老人讲,鬼剃头多数是男人没娶媳妇憋的。哥,你趁早给俺娶个嫂子回来吧,我和三儿急着当叔呢。”传文还是哼哼唧唧。
朱开山说:“好了,别哼唧了,到猪圈里看看吧,你的辫子说不定长在猪腚上呢。”传文飞跑出屋子,旋又提溜着一条沾满猪粪的辫子哭着回来,说:“娘,这是叫人给剪了呀!”他看看传武、传杰说,“你们两个脱不了干系,说,谁干的?今天不说出来我和你们没完!”传杰笑道:“大哥,这还不好猜吗?是二哥干的!”传武说:“谁出的熊趟儿?还不是你!”传文说:“好啊,你们一个是狗头军师,一个是刽子手,合起伙来欺负俺,今天不给你们点辣汤喝老是拿俺当面瓜。”传杰给传武使了个眼色,哥儿俩不等传文动手,抢先搂了他的腰抱了他的腿,把传文摔了个仰八叉。兄弟们滚作一团。
传文跑到地里,跟父亲告状说:“爹,俺娘惯着两个小的,你也不说句公道话,叫人家心里寒得慌。”朱开山没接他的茬:“你心里寒不寒倒不打紧,可眼下这天越来越旱,得想办法给庄稼浇水呀,救一棵苗就是一把粮食啊!”
韩老海家堂屋里,韩老海正在吃饭。秀儿娘走进屋,韩老海问:“还是不起炕?”秀儿娘摇摇头。韩老海说:“这孩子,没治了。”秀儿娘叹了口气,说:“自打那一年传武把她从狼嘴里救出来,说了一句长大了除传武不嫁,主意一直没改。这不,就为了传武不愿意理她,中了心病了,这可怎么好啊!”说着抹开了泪。韩老海说:“我看啊,传武是没和咱秀儿交往长,不知道咱闺女是块金镶玉。你也不用愁,我想办法让他们凑一块儿,凑一块儿就会日久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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