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临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传文说:“文儿,又怎么了?”
那文哭唧唧地说:“先生啊,为妻的活不起了,浑身酸疼得了不得啦,骨头都裂了缝儿了,你快给我捏捏按按,要不然为妻的就熬不到天亮了!”传文说:“你呀,就能咋呼!你说你今天都干什么了?耪了不到一垄地,到镇上逛荡了大半天,买回两贴膏药还错了,是治头疼的。”那文说:“谁叫爹没说清楚呢!”传文说:“能怨爹吗?他还没说完你就跑了。”那文说:“我不是怕他变卦嘛。”
传文给爱妻按摩,累得满头是汗,嘴里叨叨说:“你说俺娶了个老婆得什么济了?啊?白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这身臭毛病改过来不可!你怎么不弹弦儿了?怎么不写诗了?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俺看是屁滚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许你糟踏这么好的诗!”传文说:“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镇上看见传杰了?”那文说:“看见了。传杰现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柜的现在撒手了,货栈的买卖他说了算了。”
传文说:“他成?”那文说:“成!这不,山货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斗角争得乌眼儿鸡似的,夏掌柜的倒退到后台了,摇着芭蕉扇推陈出新,让传杰独当一面。传杰说了,夏掌柜的现在什么事也不管,传杰有几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白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柜的怎么说?”传文说:“怎么说?”那文说:“夏掌柜的说,买卖全当就是你的,看着办吧,我要当老太爷喽。”
传文说:“传杰能撑起来?”那文说:“怎么不能?你还别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联合了几家信誉好的货栈,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传文说:“夏掌柜的真的不闻不问?我就不信!咱爹还说咱这个家让俺看着办呢,其实呢?针头线脑的事是俺说了算,要是动刀子割肉了,刀把还是攥在他的手里。俺估摸传杰也是一样,也是个木偶,他在前台比画,夏掌柜的在后面牵线。”
那文说:“不是,不是,夏掌柜的我是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儿子,将来是想把买卖交给传杰。你就不一样了,咱爹对你还是信不过。”传文说:“俺也看出来了。可咱爹为什么就是信不过俺呢?”那文说:“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顶破天就是个将才,传杰就不一样了,他是帅才。”传文说:“这么说,将来要是传杰和玉书成亲,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养老女婿。”那文说:“所以说你还有机会。”
传文说:“怎么说的?”那文说:“你想啊,传杰招了养老女婿,传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蝎子巴巴——独(毒)份儿了,大阿哥就是再没章程将来也得即位呀。”传文犯愁了道:“这么大的家业,真要是让俺顶起来心里还真没谱儿。”那文说:“那有什么?有我呢,我可以垂帘听政啊!”
4
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那文收拾上了饭菜。文他娘说:“稍等一会儿吧,传文在地里还没回来。”朱开山说:“那就等他一会儿。我看眼下黄烟上劲了,今年黄烟是个大丰收啊。”那文说:“我听传文说,今年的烟价也错不了。”朱开山说:“差不离吧。咱家地里的黄烟哪年不卖好价?为什么?咱这是山东烟,品种好,味儿正,又有劲又柔和,颜色也喜人,一上市疯抢。种庄稼别的我不敢说,要论起种黄烟,谁我都敢和他比试。”文他娘说:“你种烟的本事还不是跟他姥爷学的?”朱开山说:“这倒不假,他姥爷种黄烟那可是好把势,有名儿,外号烟油子。”
正说着,传文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哭唧唧地说:“爹,娘,不好了,地里的黄烟叫人家毁了!全毁了!”文他娘哭天号地说:“天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怎没完没了啦?这是不让人活了!老朱家的爷们儿都死绝了吗?啊?他爹,你浑身的雄气都哪儿去了?让狗吃了吗?洋毛子你都敢杀,马贼你都不怕,怎么躲进放牛沟你就瘪了茄子了?你这是怎么了!”
传文抄起镢头,眼睛瞪得鸡蛋大说:“俺也不想活了,和他们拼了!”朱开山怒喝一声道:“都给我闭嘴!”喊罢,背着手在屋里转悠,沉默得像块石头。大家也都缄口,默默地看当家人如何动作。
朱开山终于开口了说:“好了,说起来拼命最简单,不用你们动手,我一个拼他十个绰绰有余,可是有用吗?啊?你们说有用吗?他们是洋毛子吗?是马贼吗?你不栽蒺藜哪来的刺?啊,就许咱撕下人家的脸皮坐腚底下,放屁拐带喷沙子,不许人家泄泄私愤?天下的道理都在咱的布袋里吗?他娘,秀儿不是你的闺女,要是你的闺女,你不泼上这条老命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不姓朱!”
文他娘说:“烧他的房就解气了?俺能零刀割了他!”朱开山说:“还是的!”传文说:“那就这么忍下去?”朱开山说:“是疖子早晚会鼓头儿,没鼓头儿不能乱戳弄!都听好了,这件事不许张扬,要敛住气稳住神。他娘,明天在院里备两桌酒饭。”文他娘说:“你这又是耍什么神?”朱开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文,吃了饭你留下,给我写帖子。”那文脆快地答应了。
韩老海看着请帖不解其意,背着手在屋里转悠。屯里接到请帖的几个人也拿着帖子来了。老孙头说:“老海,你也接着朱家的帖子了?”韩老海说:“你们都接着了?”老孙头说:“可不是嘛!老海,怎么办?到底去不去?这个朱开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韩老海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老孙头说:“那咱去还是不去?”韩老海说:“谁愿去就去吧,自己拿主意。”
朱开山的院里摆了两桌酒席,朱家老小堆起笑脸,热情地招呼客人,让座儿。老孙头、张把头等人与朱开山坐在一桌,传文与其他人坐在另一桌。宾客们都坐下了。老孙头说:“老朱兄弟,你今天请客又有什么说法?这回是认个干儿子吧?”朱开山打哈哈道:“要认也不认你,你呀,老干干枣。”老孙头说:“别看老干干枣样不济,甜倒牙!”文他娘说:“老孙头,甜倒谁的牙也甜不倒你的,数数看,你满嘴还有几颗牙站着?站着的也在那儿打晃。”大伙笑了。
朱开山说:“诸位老乡台,今天请大伙喝酒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相求的,要是有所求才请客那就让大伙看不起了。就是想和大伙坐坐,拉扯拉扯庄稼院里的事。来,喝酒,一边喝着一边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来,咱先喝起来!”大伙热情地响应着。
老孙头看到忙忙活活的那文有意道:“大媳妇哪儿去了?自从她进了你老朱家的门,开了小书馆,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孙子倒是识了不少的字,今天我老汉要敬先生一杯酒。”那文说:“孙大爷,教几个孩子也不费事,爹说我这是借着机会偷懒呢!再说了,您是长辈,我怎么能让您敬酒呢?还是我敬您。”说罢将老孙头面前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大伙笑了。
张把头对邻座说:“这个媳妇不简单,你听这两句话,真真假假,把她公公说得哭笑不得。”邻座说:“可不,我影影绰绰听说人家原来是个格格呢。”老孙头说:“你们看看,大媳妇多会说话!好,这杯酒我喝了。”接过那文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喝到好处,朱开山站起来说:“诸位,我朱开山今天不光请大伙喝酒,还有样东西相送。”老孙头说:“还送东西?什么东西?拿给大伙看看。”朱开山一挥手说:“传文,让大伙看看。”
传文掀开了一块托盘上的苫布。苫布下面是山东的优良粮食品种和烟种。大伙欢呼道:“好啊,老朱兄弟,这些东西我们早就眼红了。”朱开山说:“好的还在后面呢!”说着离座,转到院边墙,那里摆了十副山东犁杖。老孙头说:“这也是送给我们的?我们不稀罕,庄稼院谁家没有犁杖啊!”朱开山说:“你们用的是满犁,太笨重了,两头牛拉起来都费事,看看我这是什么犁杖?山东犁杖,简便轻快,小马驹子拉起来都嗖嗖的。”大伙都来围观。
朱开山笑着说:“今年春耕的时候你们不是围在地头看我的犁杖吗?还都纳闷儿,老朱的地种得怎么这么快呢?知道为什么快吗?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说着演示起来。
众人恍然大悟,院子里热闹起来。而朱开山不时地望着院门外,韩老海始终没有来……
拿着种子的,扛着犁的,大伙说笑着走出院门。朱开山笑眯眯地送大伙出去。传文过来,小声地说:“爹,我到老海叔家看了,他在家。”朱开山说:“哦?看见秀儿了?”传文说:“没看见。半道看见媒婆马婶儿了,她说秀儿有点魔怔了,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宿一宿地不睡,嘴里不停地念叨传武,惦记着他的身子。对了,她现在成天什么也不干,就是纳鞋底子给传武做鞋,做好就拿刀剁了。”
朱开山仰天叹息道:“痴情的孩子啊,传武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们老朱家对不起你!传文,跟你娘要些钱出趟远门。”传文说:“到哪儿去?”朱开山说:“去趟哈尔滨。”传文呆在那儿说:“哈尔滨?哈尔滨在哪儿?”这时朱开山已经回到院里。传文撵上去问:“爹,你还没说呢,到哈尔滨干什么?”
这天早上,那文扫着院子,打开院门,大吃一惊——昨天送出去的犁杖一溜摆在院门口。那文慌忙跑进堂屋说:“爹,出去看看吧,您送出去的犁杖人家都送回来了!”朱开山也是一惊道:“是吗?看看去。”和那文来到院门口一看,沉默不语了。那文说:“爹,这件事不那么简单。”朱开山说:“哦?你说说,怎么个不简单?”那文说:“这是人家和您较劲呢,让您看看放牛沟谁的脚板厚,天大的情没人敢领。”朱开山背着手,望着远处的田野说:“嗯,这事不能急,撂一撂再说吧。我是以诚相待,可他也别太过分,我就不信虱子能顶起被单来,蚂蚱能穿着我的鞋跑!”
元宝镇的酒馆里,韩老海郁闷地喝着酒,陪坐的是老孙头。韩老海说:“都送回去了?”老孙头说:“你发话了,谁能背你的味儿呢?”韩老海说:“没别的动静?”老孙头说:“鸦雀无声。”韩老海说:“我看朱开山这下是蔫头了,他那几垧地的黄烟损失大了。行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你去告诉大伙,我韩老海不会亏待他们的。”老孙头走了。
这时候夏元璋也来酒馆喝酒,见到韩老海打招呼道:“想不到老海哥也有闲情雅致。怎么,自己喝?”韩老海说:“哎呀,夏掌柜的,来来来,一块喝一壶,你大喜我没过去,我请你。”夏元璋说:“别呀,我请你。伙计,再上几个好菜,来一壶好酒。”店伙计应答着,麻溜地上菜上酒。
夏元璋说:“老哥,还跟朱开山过不去呢?”韩老海说:“能过得去吗?我闺女现在都魔怔了。我和你一样,就这么个心肝宝贝,他这是不让我活啊!一报还一报,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了!”夏元璋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劝你应该有点节制,山东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看朱开山这个人已经够大气的了,他要是真的和你抹下脸来斗,你未必就能占上风。这个人的来历我有个大概其,有胆有识,见过大世面,当年……”韩老海不愿听了说:“得了,得了,别替他吹了,都是传说,连他自己都不认账。他就是再能耐,我韩老海也不怕他,无非是血葫芦对对他的铁砂掌,他有八卦拳我有无影腿,他敢死我敢埋,大不了一命对一命!”夏元璋说:“这是何苦呢?就打你和他俩是旗鼓相当,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光叫人家看光景了。我估摸了,你们两家斗了这些日子都没少损失,那些人都是白听你的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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