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说:“玩两把就玩两把。”说着把一个玩家替换下来,笨手笨脚地洗了牌,瞧着她的身手,韩老海一笑说:“慢,我们可是动输赢的。”那文说:“我知道。”
八圈下来,那文是一输再输,一把未和不说,还老点炮,她气鼓鼓地站起来说:“今天手气不好,没钱了,不玩了。”韩老海冷笑道:“我还当是高手呢,原来是只油葫芦,到底是骒马上不了阵。”那文说:“我还不信了呢,我把首饰押上,再玩两把。”
那里赌得热闹,可朱开山一家人急得团团乱转。传文说:“你说她到底去哪儿了,还没回来,急死人了!”朱开山说:“她没说到哪儿去?”传文说:“问她光笑,就是不说。”文他娘说:“俺早就看了,这媳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早晚惹事。还有老三那个玉书,成天攥着张报纸,小嘴巴巴着,新思想啊,要解放啊,解她娘的臭脚吧!两根筷子一般长,早晚都是下脚料。”
正说着,剪了新发型的玉书走进来说:“大娘,我还没过门呢,就这么说我?以后咱娘儿俩有的是仗打。”文他娘说:“耳朵就是长!”闭了嘴不理她。玉书逗文他娘说:“耳朵长也没你的嘴长,我在家里坐着,就觉得耳朵发热,寻思大娘又在说我的不是了,忙跑来看看吧,果不其然!”
传文说:“玉书,别逗俺娘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呀,越喜欢的人就越骂,不喜欢的人她都懒得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玉书说:“传杰这两天柜上忙得脚打后脑勺,让我来说说,这几天他就不回来下地了。”文他娘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不差他一个。”玉书说:“刚才我在外边都听到了,嫂子出去没回来?”
文他娘说:“这块荒料,不知一翅子扎哪儿去了,荒料就是荒料,就可以扎个篱笆墙。”玉书说:“要我说,你们都小瞧了嫂子,嫂子将来可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儿。”传文说:“玉书,你陪陪娘,俺出去找找这块荒料,好歹还能扎个篱笆墙,防防野狗什么的也行。”说罢跑了出去。
酒馆里的赌局继续进行着。那文狂劲上来,脱了外套挽了袖子,爷们似的咋咋呼呼,却更显得身段婀娜,风情万种,惹得大伙不时地拿眼睛瞟她。韩老海笑着说:“那文啊,再输你输什么?”那文喝下一盅酒,醉笑道:“有什么啊,再输我光着身子走出去。”酒馆里一片笑声,那文又喝了一盅酒,说:“就玩一把了,我一个人赌你们仨,我和牌你们三家输,你们三家不论谁和都算我输,咱来大的,不许赖账,要立字据!”韩老海说:“来大的?你还有什么大的?”那文有些醉眼蒙眬笑着说:“我哪儿大你们不知道?”众人又大笑道:“光说大,谁看见了?”那文咯咯笑着说:“你们赢了就看着了。”韩老海说:“你真的拿你自己下注?”他面露红光,心里暗道:朱开山呀朱开山呀,你让我闺女丢丑,我今天就让你媳妇在全镇面前现眼。
那文说:“我可以立字据。你们呢?你们掂量掂量,我赌自己的身子,你们下什么注?可别叫镇上的爷们儿笑话。”韩老海两眼冒火说:“我赌四匹马!”
老孙头说:“我赌三头牛!”
张把头说:“我赌三间房!”
那文说:“那咱就立字据!”一回头对众短工说,“你们这些看眼的,想不想‘铺’?不想‘铺’的走人,别在这儿捡便宜。”大伙说:“怎么个‘铺’法?”那文说:“都是秋后的蚂蚱,腿上哪还有点肉?这样吧,把你们东家答应的工钱翻两个番,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走人。看样一个个长得都像个爷们儿,咱们就口头定约,行不?”大伙异口同声说:“行,就这么办!”
大赌开始了。那文醉醺醺地打三家,她不停地晃来晃去,时而皱眉,时而傻笑着。众人发出一阵阵的淫荡笑声,等着看好戏。可战来战去,众人渐渐傻了眼。韩老海直朝老孙头和张把头使眼色耍牌,那两人却苦着个脸光瞪眼。那文瞅在眼里一笑,起手摸了一张牌,刷地将面前的牌推倒,喊了声“和!”话音没落,又一下把字据攥在手里,念道:“韩老海输马四匹,张把头输牛三头,老孙头输房三间。对不起,这几张契约我先收了。”韩老海、张把头、老孙头三个玩家呆若木鸡,大汗淋漓,都在嘎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文把脸子冷下来,穿上自己的外套说:“明天我可要挨家收账了,该怎么办你们自己端量,我晚上听回话。忘了告诉诸位了,本人出身格格,刚过百日,老王爷就抱着我在桌上打牌,三岁的时候王爷就让我摸牌,四岁的时候老家院教我牌路,五岁的时候我就会打二十九路,两个色子比自己的儿子听话,一副牌上手摸三把,不用看我就知道它是什么,光码牌我就学了三年,抓起牌来,要幺鸡它不敢给我来二饼,要东风它不敢给我来红中,牌掉到地上不用看我知道反正,看下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和什么,论输赢银子拿车拉……和你们玩?这就算抬举你们了!”
那文说罢,轻声一笑走出酒馆。酒馆里死一般地寂静。众人望着韩老海,惶惶不知所措。韩老海的头耷拉下来,挥了挥手道:“不用看我,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吧,我今儿个是一口咬到生铁了,认栽!”
一家人都等着那文吃饭,见那文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扶着门框嘻嘻笑着不说话。文他娘闻着了酒味,埋怨道:“怎么才回来?可伤了,你这是喝酒去了?”传文也冲她发起火来道:“知不知道家里找你找翻了天?一个个都急出了猴疮,闹了半天你去喝酒了!在哪儿喝的?”那文举着手说:“娘,我累了,今天的事以后再说。”她把三张纸给了文他娘说,“娘,你好好保管着,别让传文拿去揩屁股了,我得回去躺下歇歇了。”说罢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文他娘擎着三张契约说:“这是三张什么纸?还拿着挺金贵的,他爹,我不识字,你看看。”朱开山接过契约一看,大惊失色道:“我的老天,她这是出去赌钱了,赢回来半个家当!”正说着,老孙头、张把头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朱开山一愣道:“你们这是……”老孙头和张把头一个劲地哀求说:“开山大兄弟,高抬贵手吧,活不下去了……”大伙也一个劲哀求说:“求求你跟嫂子过个话吧,我们都输不起啊,我们都愿意给你们家打工,我们白干顶赌账还不行吗?”老孙头说:“老朱兄弟,我和张把头商量了,明天拉上百十人的队伍到你们家地里抗霜,那笔赌账就勾了吧。”
朱开山说:“我大媳妇和你们都有账?”老孙头说:“她一个人把我们都涮了,我们输惨了!”朱开山呵呵大笑道:“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孩子!行了,你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我就替她做主了。”众人千恩万谢道:“谢谢朱大哥,你要不答应我们上吊的心都有了。谢谢了。谢谢了。”一个个鞠躬如捣蒜地走了。大伙没走几步,朱开山大喝一声道:“都给我回来!”大伙惊呆了说:“你这是要反悔?”
朱开山笑了说:“怎么会呢?我朱开山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把契约拿走吧,把韩老海的也带着给他,告诉他,我和他没账。”
文他娘拍着巴掌笑道:“天爷爷呀,杨排风抡着风火棍破了天门阵,这可是立了头份大功!”朱开山说:“她娘,赶快,今晚上的饭另吃,赶紧炒几个好菜,烫壶老酒,咱请媳妇上炕吃饭!”传文说:“爹,那文累了,我去把她扶来?”朱开山一挥手说:“不!不,你把她背来,我敬她三杯酒。”传文高兴地跑出去。
传文兴冲冲跑到屋里一看,那文正睡得酣畅。传文推着媳妇说:“文儿,醒醒,你是咱家的有功之臣,娘说你是杨排风大破了天门阵,给咱家立了头份功,咱爹让过去吃饭,要敬你三杯酒呢!”那文慵懒地说:“酒就不要喝了吧,你给我研墨吧,我好久没写诗了,现在上来了诗兴呢……”
第十九章
1
家里灶间外,玉书用一个大盆在洗着青菜,那文在案板上吃力地挥刀剁着猪排骨。灶间内,秀儿轻松自如地拉着风匣,文他娘在案板上做着白面馒头。秀儿有些担心地说:“娘,你说这霜能抗过去吗?”文他娘边忙边说:“抗不过去也得抗,不然这一年白忙活了,咱家可就惨了。”忽听传来那文的惊呼声道:“哎哟!”
文他娘、秀儿急忙从灶间内赶出,玉书也急忙站起说:“大嫂,怎么了?”那文有些夸张地说:“哎哟!闪了手腕子了,疼啊!”秀儿关切地说:“大嫂,这活儿我来干吧。”边说边拿起刀,熟练地剁起猪排骨。捂着手腕子的那文有些佩服地说:“这么沉的刀在你手里怎么像木棍似的?娘,秀儿干这个比我合适。”文他娘故意板着脸说:“那你干什么?那么多爷们在地里扛着,咱娘们不能掉地下!要是耽误了他们吃饭,有你好看的!”那文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去拉风匣吧。”文他娘说:“风匣你也拉不好,玉书你去,让你大嫂洗菜。”
地头上,老孙头干着活,问朱开山说:“老朱兄弟,你看这霜什么时候到啊?”朱开山说:“这就得问老崔了,你们不是都叫他算破天吗?”张把头凑过来说:“我光听说他叫吹破天。”老孙头说:“也别说,要论起看天象,咱元宝镇还没有比过他的。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出门谁知道能不能遇到雨?怎么办?不用看别的,你就看他出门带不带雨具就行了。”朱开山说:“我已经栽排了,今番抗霜他是军师,谁都要看他的羽毛扇怎么摇。”老孙头竖起大拇哥说:“还是你行,不记前仇,知人善任,不像有的人,心眼窄得穿不过一根马尾巴。”
东方微露晨曦。朱家的大田里,分散摆着三十余堆大大小小的秫秸垛。每个秫秸垛前,雇工们严阵以待,等待凌晨“霜头”的到来。大家手里举着火把,眼睛紧盯着凝视着夜空的老崔。老崔凝神望天,朱开山紧跟在他的身旁。众人屏息看着二人。老崔轻声地说了一句道:“老东家,霜头来了!”朱开山喊了声道:“点火!”一只只火把向四方散去。大家举着火把奔跑着,呐喊着,把一堆又一堆秫秸点燃。一霎时火光闪耀,烟雾滚滚。真是一幅波澜壮阔的抗霜图卷!火光映照着朱开山一张凝重的刻满沧桑的脸,泪水滚下他的脸颊……文他娘温柔地替他擦去泪水,老两口紧握着手,相视而笑,笑得是那样好看。
传文、传杰高兴地抱在一起,兄弟二人眼看着团团火光,激动不已。传文眼含热泪颤抖着声音说:“兄弟,咱家的好日子两年之内不用发愁了!”那文、玉书、秀儿举着火把向朱开山夫妇跑来。三人来到朱开山夫妇面前停下脚步,秀儿气喘吁吁地说:“爹,娘,咱家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玉书高兴地喊道:“抗霜胜利了!”那文忽然发现了什么,怪模怪样地拖着强调说:“尔等不许胡闹!没见咱们的爹娘正在手拉手地亲热吗?”朱开山夫妇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文他娘故作不满说:“你们这三个疯丫头!”边说边将三个孩子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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