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下的文他娘和三个儿子默默地看着周大善人,又不时张望海岸边停靠的帆船。文他娘摇摇头说:“没有用啊,老天爷不赏脸。”
拜祭了半个时辰,天色虽然阴沉,但就是不见起风。声嘶力竭的周大善人脸也阴得厉害。围观的百姓渐渐没了兴致,看够了热闹,便各自散去。小山子心疼掌柜的,小声道:“掌柜的,您尽心尽力了,咱们是凡夫俗子,无力回天,别难受了。”周大善人吼着:“这老天爷,要杀人呀!不行,我明天还要祭天,不,这回我要问天!问问老天爷,是哪方妖魔鬼怪危害黎民,我要斩妖驱魔!”
小山子大惑说:“掌柜的,你要斩妖驱魔?这是真的?”周大善人道:“我要唱一台大戏,使出我的看家本事。”小山子大惊道:“掌柜的莫不是要唱一出红净戏?《斩华雄》还是《华容道》?”周大善人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找出我的行头。这些年城里的商号大户早就嚷着要看我的素脸红净戏,我一直没应承,你打发人给他们下帖子,就说我要唱红净大戏,想听戏都得答应一个条件,捐款赈灾。”
两天后,祭台上又擂起鼓来,而且撼天动地,那阵势更胜过祭天。台下分外拥挤,除了成群结队的难民百姓,连龙口当地的百姓也闻讯而来,再加上前排就座的那些商贾巨富和他们的家眷,足有几千号人。周家的几个伙计抱着功德箱在商贾大户间穿插游走,游说募捐。
周大善人扮成关云长,小山子扮作马童,随着鼓乐声上了祭台。关云长捋髯,抖袖,猛然亮相,一张脸顿时憋成枣红!台下一片惊呼!
周大善人边舞边唱,唱得泪流满面:“叹苍天,尔不公,自古齐鲁不太平。十年足有九年旱,一年黄河波澜惊。黎民流离背乡井,卖儿鬻女闯关东。为天不能救苦难,竟何面目对苍生?青龙刀,手中横,赤兔马,啸长空,问天为何天不应?苍天若不起风雷,挥刀斩妖闹天庭……”
周大善人舞刀如风,如痴如醉。而霎时间,乌云聚集,天空突然响了一个炸雷。起风了!人群顿时大乱,哭爹喊娘,呼兄唤弟:“关老爷显灵了,起风了!”
“快上船呀,开船了!”
人们朝海边的帆船拥去。祭台上鼓点更加急切。
一张船帆升起来,又一张船帆升起来,船帆接连升起。逃难的人群拥挤着爬上停靠在码头的各种船只。船上的风标带着尖厉的哨音飞转。舵工们齐声喊着号子升帆起锚:“哎嗨呦,哎嗨呦,使把劲呀,把篷撑呀,备好橹呀,快拔锚呀,乘长风呀,顺正浪呀,海娘娘呀,来帮忙呀,闯关东呀,离家乡呀,辞爹娘呀,莫悲伤呀,到关外呀,把福享呀!哎嗨呦,哎嗨呦……”
传文三兄弟紧紧护着娘,连滚带爬地挤上了一条大船。而此时港口上已是混乱不堪,家人失散,哭爹喊娘声响成一片。两个船工撤去了桥板,船向深海缓缓驶去。没赶上船的人急得直跺脚,还有几个干脆号啕大哭起来。传文说:“娘,你看多亏我们兄弟,要是依你听够了戏,咱想走也走不成了。”文他娘说:“别说,人家唱得真好呢,那脸说红就红。”传杰打趣道:“好啥,再好也好不过鲜儿姐唱的啊,对不,老大?”传文白他一眼,没说话。正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岸上有人高喊:“传文哥,等等俺。”竟是鲜儿的声音!
传杰眼尖,一指岸边,大呼:“咦,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鲜儿姐,她还真跟来啦!”顺着他指的方向,传文也看见了混在岸上人流里的鲜儿,她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传文心急火燎地把捆在身上的煎饼给了传武。文他娘问:“老大,你想去接她?船已经开了啊。”传文一听犹豫了,说:“怕是不行了。”他向鲜儿高喊,“鲜儿,往这边跑,这边水浅!”
岸上人声鼎沸的,鲜儿一时没有听明白传文的话,不知如何是好。传武见大哥犹豫的熊样,来了气,恨恨地道:“就会吆喝,去接她呀!”说着一脚把传文踹下船。传文没有准备,咕咚栽到海里,灌了两口水才抬起头来,张口就要骂,想起岸上的鲜儿,也顾不得了,一阵狗刨,朝岸上游去。
传武、传杰在船上大喊道:“哥,使劲刨,别回头!”岸上,鲜儿流着泪迎着传文跑过来,边跑边喊:“传文哥,往这边来!”游到一半,传文忽然回头向船上喊道:“娘,我和鲜儿咋办啊?”文他娘大声道:“你们俩等下趟船过去!”传杰也大声交代说:“哥,别忘了三江口的元宝镇!”
文他娘默默地看着大儿,一拍大腿道:“别喊了!咱到那边等他们吧,他俩在一块也好,有个伴儿。”眼见着传文的身影越来越小,岸边的人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面目,文他娘不觉两行清泪掠过面庞。大帆船已经驶向了大海的深处。
折腾了半天上了船,传武和传杰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拿出传文留下的煎饼吃了起来。传杰说:“二哥,大哥说了,吃的东西不能一下子都到肚子里,一旦遇到个事就麻烦了。”传武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没事儿,这不是上船了吗?到了海北什么都有了。”
在一边的夏元璋看着这小哥俩有趣,过来搭讪,他问传杰:“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传杰道:“俺的大号朱传杰,这是俺二哥,大号朱传武。先生台甫?”
夏元璋一愣,没想到这个破衣烂衫的少年张嘴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不禁赞道:“小兄弟,好见识!我叫夏元璋。看出来了,你们是一家,闯关外呀?”传杰道:“嗯,到关外找俺爹。”
夏元璋掏出一个小西洋镜递给传杰,说:“小兄弟,送你个小玩意儿。”传杰忍住不要:“俺娘说了,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传武却一把拿过来说:“他不要给俺,夏先生还有什么?”
正在此时,后面一条船撵了上来。两条船上彼此相熟的人互相喊了起来。立在船头的船老大一声低吼:“都别喊了,别惊了海神娘娘,到海北见吧!”人们这才静默了。只听船老大用低沉的声音唱起了渔歌:“一曲渔歌飞上天,唱着渔歌泪涟涟,海南海北跑不停,渔歌撒在海天间。人人夸俺渔歌多,还有渔歌没唱完,唱得风平浪又静,唱出太平盛世年……”
岸上,传文脱下衣褂拧干,身子冻得哆哆嗦嗦,脸上却笑得开了花,也不顾人,只是紧抓着鲜儿的手不放下。鲜儿羞得面如桃花,说:“传文哥,你吓死俺了,这么深的海你也敢跳?不要命了!”传文憨笑:“怎么不要?你就是俺的命!你别急,俺娘让咱等下一班船。”
恰巧一个船夫经过,听见了冷笑道:“没有下一趟了,刚才是最后一拨船了,俄罗斯和小日本在旅顺口的仗越打越大,日本人要封锁渤海湾了,码头封船了。”
众人一听都傻了眼,议论纷纷:
“哎呀妈呀,这不是闯不了关外了吗?”
“怎么办呀?俺可是把家里的一切都卖了,回不去了!”
“呜……俺爹上了船,把俺撇下了,可怎么办呀!”
一个略略驼背的老汉道:“没法子了,改走旱路吧,顺着渤海湾走,一直走到山海关,闯过山海关就是关东了。想到关外就这条道了。”传文问:“那要走多少日子?”老汉道:“不一定,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一路上山高水险,走走停停,还得天天要饭,想快也快不了。也有病了的过不了山海关,上了路你们就知道了。对你们说吧,通往山海关的大道,道两旁到处都是山东人的坟堆儿。想走的跟着俺吧。”
传文听了,愣了半晌方对鲜儿道:“鲜儿,俺把你送回老家吧。”鲜儿问:“你呢?”传文说:“俺把你送回去再走旱路。”鲜儿摇摇头说:“不,俺不回去,俺要跟你走!”传文急了,说:“你发疯呀!多难走的道呀!你一个女孩子能吃得了苦?不行,送你回去,对你爹娘也是个交代。”鲜儿的拗劲上来了说:“要回你回,俺是不回了。”她也不理传文,紧跟着方才说话的那老汉走去。传文无奈,忙追上她说:“你等等,可别后悔!”
传文身后,又一群人跟了上来。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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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一路向北,除了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快到大连的时候,船老大压低了声音说:“都不许说话,岸上正打仗呢!”水手们有点促狭地特意交代说:“有小孩子的妇女赶紧把奶头堵在孩子嘴上,谁要是出一点动静,咱可全都完蛋了!”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毕竟目的地就快到了,有的小声议论着:“真顺当啊!一路上没风没浪,真得感谢海神娘娘!”传武沉不住气,问:“怎么这么静啊?娘啊,静得有点吓人哪。”船老大听了,压低声音呵斥:“谁还在说话?”
文他娘紧紧地搂着两个儿子,用一根绳子把三个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阵阵海鸥叫声传进船舱,透过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蓝的大海上,海鸥翻飞,再远处,陆地已经隐约可见。船舱内的众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纷纷出了舱,站在甲板上向岸边眺望。岸越来越近,一张张期盼的脸也越来越激动。
突然,海面上空掠过一声尖叫。一发炮弹在海面上炸开了花,掀起惊涛巨浪。船老大高喊着让众人回舱,又吩咐舵手掉头,却哪里还躲得及。一发发炮弹呼啸而来,本来平静的海面如沸腾了一般,荡起的浪花拍击着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摇摇欲坠。
朱家三口人紧挽着绳子,摔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见着与他们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两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浓烟滚滚。传杰不禁大哭起来说:“娘啊,咱上不了岸了。”传武骂道:“没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没事。”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巨响,紧跟着船身一震,船舱里的人摔滚成一团。只听得船老大骂道:“奶奶的,把舵舱给炸了。”
大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汉,在翻滚的海浪中绕着圈子,却全然失了方向。说来也巧,那船荡来荡去竟被炮弹激起的浪花荡出了岸边,又回到了深海区。众人劫后余生,都后怕不已。船老大叹道:“唉,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过掌不了舵、行不了船,往后也是身不由己了,大家生死由天吧。”
这个时候,走旱路的人却有另一种辛苦。传文和鲜儿手挽手,肩并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长途却折磨得人没了柔情蜜意。鲜儿乖巧,看出那领路的老汉不同寻常,一路上就和传文跟紧了他,总拿话问他,渐渐地了解到,老汉有个外号叫老鹞子,他是闯了关东又回来寻亲的,但没有寻到,只好再一人折回关东。如此跟他走了大约五六天,走到黄河岸边时,冷不防却遇到了河匪抢劫,传文趁乱拽着鲜儿拼命奔逃,仓皇如惊弓之鸟,躲过了一场洗劫,却也与大部队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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