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传杰正和小康子点货,见张垛爷进来,忙招呼说:“爹,来了?”张垛爷说:“传杰,晚上到我那儿去。”小康子对传杰说:“怪了,垛爷叫你大号了!”传杰说:“爹,有事儿啊?”张垛爷说:“咋的?没事儿就不兴去看看我?”传杰说:“好,我带点儿酒菜去。”张垛爷说:“不用,我给你备下了。”小康子说:“垛爷,我也去。”张垛爷说:“我和传杰有话说,你算老几?”小康子伸伸舌头。张垛爷向外走去,传杰说:“爹,我这就跟你去呗。”张垛爷说:“我到街里去买身衣裳,一会儿你再去。”小康子低声说:“这老爷子,今儿个有点儿怪呀……”
炕上摆着饭桌,桌上菜已摆上,酒已烫好。张垛爷盘腿坐在桌边,两眼盯着酒菜,一动不动。传杰拎着酒菜推门进来,说:“爹,真准备好了?”
张垛爷说:“上炕吧。”朱传杰盘腿上炕,看着桌上的酒菜,胃口大开说:“啊,爹还真有这两下子,挺香啊!我给你带来的酒菜,只好明天吃了。”张垛爷说:“好,那你明天就再来一趟。来,吃吧。”传杰说:“我得先敬你一杯啊!哎,爹,你买衣裳了吗?”张垛爷说:“买了。”传杰说:“咋不穿上啊?穿上呗,让我看看。”
张垛爷说:“还没到时候呢。来,咱爷俩儿先干一个。”二人喝了酒,传杰又把酒满上说:“爹,有啥话你就说吧。”张垛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干爹的大号不?”传杰摇摇头。张垛爷说:“唉,看你干爹这辈子混的,连个名都没留下。”传杰说:“真的,爹,你叫啥呀?”
张垛爷说:“我叫张得本。得本儿,我这辈子,也真应了这个名了,不赔不挣,也就得个本儿吧。”朱传杰说:“咋能这么解呢?干爹,得了本儿,那不就是又攒了个本儿嘛。”张垛爷说:“我可不这么想。我走了大半辈子垛,能留下本儿——我这个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我记不住我娘,我两岁上娘就死了,爹我也就记个大荒儿,是个闷哧汉子,土里刨食儿的庄稼人。他把我带到关东山不久,在脚行扛大个儿累得吐血死了。我不是个好人,不都叫我张咕咚吗?我是咕咚,不咕咚我这本儿就没啦。我偷过,骗过,耍过奸,使过坏,都是为活命,也就是为了本儿!我不攒,也不留,有了就花,没了再想法儿去挣,我不贪,够本儿就行。到如今,我也就是个本儿。”
传杰说:“你还有我这干儿子呢。”张垛爷说:“所以呀,认识你,这辈子我也算收了租子——得利了!”朱传杰说:“爹,你把我这利再放出去,利滚利!往后啊,你别跟马帮了——你别不乐意听,你年岁毕竟大了,垛道上的事儿我也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你就享清福吧。我给你盖个房子。”张垛爷说:“那我还叫张得本儿吗?”传杰说:“那就叫张得利。”又打趣道,“想给我找个干妈不?要想我给你张罗。”
张垛爷说:“臭小子!我呀,够本儿就行了。传杰,记住干爹的话,啥时候都得保本儿!”传杰说:“那是,把本儿赔光了,那还咋干事儿呀。”张垛爷说:“明天你可得来呀!”传杰说:“来,我带的酒菜我得陪你打扫了。”张垛爷说:“一早儿就来。”传杰说:“一早儿?”张垛爷说:“对,一早儿,多带几个人来。”传杰问:“干啥呀?”张垛爷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喝酒!我先谢你一杯。”传杰说:“谢我啥呀?”张垛爷说:“你就喝吧。”二人喝下酒。
第二天一早,传杰记得垛爷的话,领着小康子和几个赶垛子的伙计来到张垛爷家门前,看见门上的一扇门板没了。传杰纳闷,往屋里一看,惊恐地呆住了——炕上,张垛爷穿着黑色的新寿衣,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这个赶了一辈子垛的老人把自己赶到了生命的终点。
传杰在草木萋萋的乱葬岗子上,又立起一座新坟。坟前摆着供品,插着灵幡。传杰和玉书戴着重孝跪在坟前,泪流满面地烧纸。朱开山手里拿着一把烟叶说:“得本兄弟,我给你送亚布力烟叶来了……”烧纸的烟火升腾,朱开山向火里搓捻着烟叶。
一个赶垛子伙计唱起来:
赶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乐啊两脚趟。
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
媳妇儿等着花衣裳,
老爹老娘跷脚望,
等俺给他盖间新瓦房……
波涛汹涌的大海,巨浪拍击礁石。郭松龄和朱传武在岸边极目远眺,却看不到对岸神州大地。郭松龄说:“没来过日本吧?”朱传武说:“没来过。”郭松龄说:“这次日本陆军部邀请我们来参观他们的军事演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朱传武说:“显摆呗。小鬼子不是好饼!”
郭松龄说:“震慑!日本对中国,尤其对咱们东北,一直存有野心。可我们的老帅,还在和日本人勾结。”朱传武说:“勾结?”郭松龄说:“前天,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芥川找我,这个芥川,在他们参谋部可不是个一般人,他问我,是不是代表张作霖来签秘密协议的?我当时就愣了,问他什么秘密协议?他知道自己弄误会了,支支吾吾地走了。今天我才知道,还真有个秘密协议!老帅已派于冲汉为全权代表,以承认二十一条为条件,换取日本的金钱和军火,用来攻打国民革命军!这是什么?这是卖国行为!”朱传武说:“张大帅卖国?”郭松龄说:“国家殆危如此,他竟然还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国人岂能容他!张作霖要是打国民革命军,我就打他!”
郭松龄的妻子韩淑秀匆匆走来,说:“茂宸,大帅来电,让你马上回国。”
第二十九章
1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院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月饼和葡萄等水果。朱家人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
文他娘说:“今天是八月节,除了老二,咱家也算团圆了。今晚儿呀,咱们好好乐和乐和!”那文说:“当年在王府里头,这日子就得唱大戏了。”传文说:“又提你那王府!”那文说:“要乐就数唱戏乐,咱家也该唱唱。”传文撇嘴说:“得了吧你!”那文说:“咋的?兴那姓潘家的请戏班子唱戏,就不兴咱家也唱一出吗?”玉书说:“唱戏都是过去的老套路了,现在外面兴看电影了。”朱开山说:“今儿个不赶趟了,明儿个咱全家就看电影去。”那文说:“爹呀,我可等不到明儿个,现在嗓子眼儿就痒痒,想唱两句。”朱开山说:“人心里头高兴了,咋憋得住呀?大媳妇,你就唱吧。”
那文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了段京戏《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走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下九重……
一段唱罢,众人拍手叫好。玉书说:“嫂子,接着唱啊。”传文对玉书说:“老三媳妇,你整天在学校里净看见新东西,你就不好也给咱爹咱娘唱个新鲜的?”玉书笑道:“大哥,你是怕俺嫂子唱坏了嗓子,回到屋里给你一个人唱的时候没力气了吧?”文他娘乐了说:“老三媳妇说的是,老大,你是不是这么想的?那你唱。”传文脸憋得通红,说:“娘,玉书那张嘴啥时候饶过人,你能信她的吗?”传杰说:“玉书,你就别难为大哥了,我知道你自己一肚子的新曲儿,你就唱吧!”玉书推传杰一把,嗔白他说:“有你这么出卖自己媳妇的吗?”朱开山笑道:“这不叫出卖,叫举荐贤才!”玉书说:“叫我唱行,可是我唱完了,我点谁唱,谁就得唱啊。”文他娘指着玉书说:“三媳妇,你点谁都行,就是不准点我!”玉书笑问朱开山说:“爹,俺娘的话你答应吗?”朱开山蹙着眉头说:“那可不行,那不成了倚老卖老了吗?”玉书乐了说:“哎,这才叫公平嘛!”秀儿说:“好妹子,你可别点我啊 。俺哪会唱歌啊?”玉书说:“那你就学小狗叫。”文他娘说:“行,你要是点她,我替她叫。”玉书点头说:“好,我唱一首美国民歌《草原上的家园》。”
一家人沉静下来,月色透过树影筛到桌面上,玉书起身深情唱道:
在草原上,水牛自由流浪,
我愿把草原当家园,
这儿难得听到诅咒和吵闹,
黑云消失在天外远方。
我家在草原上,
无数羚羊、小鹿在游荡,
这儿难得听到诅咒和吵闹,
黑云消失在天外远方……
玉书陶醉着唱完了,家人却没啥反应。玉书问:“怎么啦?连个说好的都没有?”传杰说:“好——好难听,差点把鬼招来。”那文说:“洋歌是不中听。”玉书说:“那是你不懂!反正我唱完了,我现在开始点人了?”朱开山说:“好啊。点吧。可说好了,点谁谁唱,别躲滑!”传杰担心道:“你是不是想点我啊?又要像小时候那样颠倒我?”玉书笑得喘了说:“想好事儿吧,就你那个嗓音,不光能招来鬼,连妖怪都能招来。”文他娘说:“老三媳妇,要点谁你就麻溜的吧。”玉书收住了笑,一脸正色,凑到朱开山面前说:“爹,你就给俺们来一段呗!”朱开山一愣:“啥?我?”全家人的巴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玉书说:“爹,话可是你说的,点谁谁唱。”朱开山说:“我不会唱啊。”文他娘说:“那你就来个武把操。当年,我还不到十八呢,他也就二十出头,他在老家的场院儿练武把操,那石头磙子贴着他的身子飞,他连大气都不喘。我就这么看上了他。”朱开山笑着站起说:“说什么呢你?这也没磙子,我就耍一套拳法吧。诸位上眼了!”
他敛气定神,出拳带威,抬腿生风。一套拳打下来,大气不喘。众人立时鼓掌叫好。朱开山还要再练,文他娘拽住他说:“行啦,行啦,老胳膊老腿的,别散架子了。还是我来吧。”朱开山说:“你来?当老婆婆的没个正形儿,你能唱个啥呀?”文他娘说:“忘了,俺做闺女的时候也是个热闹人儿。今儿个你撮撮孩子们哼小曲的哼小曲,唱洋歌的唱洋歌,连你自己都练起了武把操,还有没有个老公公的样了?你不像老公公,我也不装那个老婆婆了!”众人又是鼓掌叫好。文他娘连舞带唱,表演起山东农村过节时的歌舞:八月十五呀闹中秋,
姑娘小伙乐悠悠。
月亮地儿里唠也唠不够,
急得爹娘喊丫头。
丫头就是不乐意走,
跟着小伙子进了荒沟……
玉书走到朱开山身边,问道:“爹,明天真去看电影?”朱开山说:“当然了,全家都去。”玉书说:“明天我去买票。”朱开山说:“你记得多买一张,我还得请潘五爷呢。”玉书听了,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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