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得身子向里一缩,那人可随着进来了。他第一个动作是随手掩上了门,第二个动作,却把电门子开了,亮着屋顶悬挂的那盏大电灯。魏太太看清楚了,那正是这屋子和钞票的主人范宝华。他口角上衔着一支香烟,两手插在西服裤岔袋里,将背靠了房门,不住地微笑。他的眼光,先注视着那涨得像猪肚子似的皮包。再看撑出身外的魏太太大衣袋。
魏太太的脸都红破了,呆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一步步向后退,退得靠住了写字台。她两行眼泪,要在眼睛里流出来但没有流出,那眼泪水只在眼眶荡漾着。范宝华看了她这份为难的样子,倒并不见逼,将两只肩膀,扛了两下,脸上还是放出笑容,口角上的烟卷从容地冒着一缕轻烟。
魏太太看这样子,绝对跑不出去,便抖颤了声音,先叫了句范先生。他依然微笑着点点头,看去并无恶意。她于是鞠了个躬道:“范先生,我真对不起你,这事做得太不够朋友了,不过我也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她一面说着,一面抖颤,那大衣袋里塞不下的一捆钞票,在写字台角上一挤,挤出大半截,更由于她过分的抖颤,那捆钞票,就落在了地板上。魏太太弯腰捡了,放在写字台上,望了范宝华道:“范先生,你的钱我分文未动,你都收了回去。你放我走吧。我将来报你的大恩大德。”她说着,她要哭,她又不敢,只是周身发抖,肋下的皮包,也夹不住了,又落在地板上。范宝华将右手取出了嘴里的纸烟,指着皮包道:“捡起来,有话慢慢说。”
魏太太眼望了他,半蹲着身子,伸手把那皮包拉起。然后打开皮包来,将钞票捆掏出,要放在桌上,范宝华把纸烟扔到痰盂里去,摇着手道:“不忙拿出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朱四奶奶家里赌输了,又到我这里来打主意去塞你的漏洞?”
魏太太手里捧了皮包,低着头道:“是的。我是听你的话,想去赢一笔钱,不想是大大的输了。”范宝华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走过来两步,问道:“你输了多少?”她道:“输了二十万。”他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又要耍我一手。你把你丈夫昨天弄得的一笔钱整个送掉,他白落一个贪污的名声了,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赌钱,这么一个漂亮的青年太太,何至于来作贼呢?”
魏太太听到作贼两个字,一阵心酸,那眼泪再也忍不住,双双地由脸腮上直挂下来。范宝华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钱让你拿出这幢洋房,那钱就是你的了。钞票上我并没有作什么记号,我不敢说你那天衣袋里皮包里的钱是我的。现在人赃俱获,你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你得承认偷了我的钱。”
魏太太流着泪道:“我承认,请你别再说了,你说我作贼,比拿刀子割我的肉还要难受。钱我都还你,请你在我身上搜查吧,除了皮包里我原来几千元而外,此外全是你的。你都拿回去吧。”范宝华摇摇头道:“事情不那样简单。这次你偷我的钱,算是还了,上次那三十来万呢?我捉了你这次,当然我可以把你以往所作的案子清查出来。”
魏太太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这一次。”范宝华将手由裤子袋里抽出来,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腿站着瞪了眼道:“事到于今,你还要强辩。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当你的面,把许多钞票放到抽屉里去,我就是勾引你上钩的。不是这样引你,破不了上次的案子。在你那天晚上由我这里走出去以后,我打开抽屉来,钞票不见了,我猜着就是你。也是你作贼外行,你在我抽屉里扔下了一条手绢。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偷了我的钱了。”
第三回入了陷笼(4)
魏太太听说,收住了眼泪,望着他道:“那么,你叫我到朱四奶奶家去赌钱,你是有意让我去输钱的?”范宝华道:“有那么一点。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一定会输。我是想着,你不输的话,今天虽不会来偷我的钱,但是你有了我的钥匙,一定常来光顾的。我知道我的钥匙,是在赌场上让你偷去了。不料下午罗太太来还我的钱,说你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猜着你一定会来。我告诉你,我没有走远,就在对门一间屋子里,静守着你呢。我那个听差,在楼下小门房里,布下了第一道监视哨,你这架轰炸机,第一次经过这大门口的时候,他就放了警报。你进了大门以后,他就悄悄地来通知了我。你……”
魏太太听着这话,恍然大悟。她就伏在沙发上呜呜地哭起来。范宝华颠着那条伸出来的腿,扑哧一声笑了。因道:“不要哭,哭也不能挽回你的错误。你也是贼星并不高照,我今天撒下钓鱼钩子,今天你偏偏地大输之下,上了我的钓钩。”
魏太太坐了起来,将大衣袋里,皮包里的钞票,陆续拿出,也都放在沙发上,脸上流着眼泪,一面埋怨着道:“好吧,算我上了你的钩,你去叫警察吧。”范宝华在衣袋里掏出赛银扁平烟盒子来,将盖打开,伸到魏太太面前,笑道:“定一定神,魏太太来一支烟吧。”说时,满面露着笑容。她将身子一扭,板着脸道:“你太残忍一点,你像那老猫捉着耗子一样,先不吃它,拿爪子拨弄拨弄,放到一边,让它死不去,活不得。”
范宝华哈哈笑了。自取着一支烟卷,放到嘴里,把烟盒放到袋里去,将打火机掏出来,打着了火,举得高高的,将烟支点着,他喷着烟,将打火机盖了,向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放到衣袋里去,站在她面隙道:“我太残忍?你以为我失去几十万元,让你走了,那才是不残忍?”魏太太掏出手绢来擦着眼泪道:“今天的钱,全在这里,你收回去就是。上次的钱,我也不必否认,是我拿了,将来让我陆续还你吧。”范宝华道:“还我?你出了我这房门,我有什么凭据说你偷了我的钱?你反咬我一口,我还得赔偿你名誉上的损失呢。”魏太太道:“那么我写张字据给你。”范宝华笑道:“你肯写作贼偷了我两回?”
魏太太哇的一声又哭了,颤着声音道:“你老说这个怕听的名词,我是知识妇女,我受不了。”说毕又伏在沙发上哭了。范宝华两手又插到裤子袋里,绕了写字台踱着步子,自言自语道:“既然作了这不名誉的事,还想顾全名誉,便宜都让你一人占了。”魏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不必拿我开玩笑,你去叫警察吧,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范宝华已绕到写字台那一角,隔了写字台,用手指着她道:“你两次叫我报警察了。我真叫了警察,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的丈夫,去见你的亲戚朋友?以后,你还能在重庆社会上露面?”
魏太太听了这话,擦着泪痕,默然地站着,突然向门边一扑,手拉门转扭就想开门。不知道这门是几时上了暗锁,已是开不开了。范宝华笑道:“耗子已经关在铁丝笼子里,除了我自动地放了你出去,你跑不了的。我这门外,埋藏了伏兵,不会让你逃走掉的。”
魏太太手扶了门扭,将身子倒在门上,呜咽着道:“你把我关在屋子里,打算怎么办?报警又不报警,放又不放我。”范宝华道:“你坐下,我慢慢地和你谈条件。谈好了条件,我自然放你走。我把你关在这里,有什么用,你能在天花板下面变出钱来还我吗?”
魏太太又扭了两下门扭,果然是不能动,这就坐在沙发上,望了他道:“有什么条件,你就说吧。”范宝华益发将桌灯亮起,把抽屉关好,然后坐在写字台椅上,身子靠了椅子背,望着她笑道:“条件吗?那很优厚的。我先表示,我同情于你,先说关于你那一方面的,当然上次和今天这次的事我一笔勾销,决不提起。第二,今天你输了二十五万元,对丈夫是无法交帐,我可以再送你二十万元,让你去补偿那个大窟窿。第三,我对着电灯起誓,对于你这两次到我写字间里来的事情,我绝对保守秘密,如漏出一个字,我会让雷火打死。”
第三回入了陷笼(5)
魏太太听到他说出这样好的条件,就把眼泪收了。同时,脸上也就现出了轻松的颜色,因点点头道:“那我太感谢你了。只要范先生肯顾全我的颜面,不和我计较,我就当改过自新,感激不尽。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送我那样多的钱呢?”范宝华微笑道:“我想你是很需要这二十多万元的吧?假如你不需要这二十多万元,今晚上何必又来冒这个险?我想,你今晚上没有二十万元现钞交给你们魏先生的话,恐怕有一场很大的是非吧?”
魏太太两手盘弄着大衣的纽扣,低了头摇摇头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范宝华道:“你能免掉这场是非,那不更好吗?”魏太太道:“当然是好。可是我做了这样对不住你的事,你不见怪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怎好再接受你的巨款?”
范宝华且不答她的话,又擦了一支烟吸着,两眼直射到她的脸上,约莫有四五分钟。魏太太也只是低头盘弄大衣纽扣,又偷眼看看那关着的门,默然不语。
范宝华望了她道:“我想你不但今天需要款子,以后需要款子的日子还多着吧?你在我手上犯了案,你的前途,就把握在我手心里。我刚才说了许多条件,都是有利于你的,天下哪有这样对付小偷的?当然我有点贪图。我索性告诉你,以后我可以多多给你花钱。只要你依允我一件事,你也知道我买金子发了一点小财,这话不会是空头支票。在这屋子里,现在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你还是和我决裂,让我去喊警察呢?还是接受优厚的条件,和我作好朋友呢?干脆,不光是二十五万,今天你所拿的钞票,都让你拿走。这对你不是很优厚吗?现在限你五分钟,答复我的话。否则我们就决裂了。”魏太太听了,心里乱跳,只是低了头盘弄大衣纽扣。
第四回心 病(1)
魏太太田佩芝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个贪享受而得不着的女人,是个抗战夫人,是个高中不曾毕业的学生,是个不满意丈夫的少妇,是个好赌不择场合的女角。这一些身份,影响到她的意志上,那是极不安定的。现在被一个国难商人,当场捉到了她偷钱,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个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许多优厚条件可以获得的。范宝华叫她选择一条路走,她把握着现实,她肯上警察局吗?范宝华写字间的房门,始终不肯在她答复以前打开,她也没有那胆量,在楼窗户里跳出去。
在一小时的紧张交涉状态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发上,靠了椅子背,手理着耳朵边的乱发,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里那一位还等了我去看电影呢。”范宝华握了她另一只手,笑道:“当然放你走。不过我明天请你吃午饭的话,你还没有答应我。”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能预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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