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华借了这吸烟喝茶的机会,心里转了两个念头,心想:这家伙老奸巨猾,在他面前是不能耍什么手腕的,便望了他笑道:“老前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有一点存货,想换两个钱用,你愿意收下吗?我这里有单子。”说着拿过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货单子,双手捧着,送到杨经理面前。他左手指头缝里,依然夹了半支雪茄,右手却托了那单子很注意地看着。看完了,放在桌上,将五个指头轮流地敲打桌沿,望了他问道:“你为什么把东西卖了?铅丝,皮线,洋钉,以及那些五金零件,就是现在海口打开了,马上也运不进来。放着那里,不会吃亏的。”
第六回巨商的手法(5)
范宝华道:“我怎么不知道?无奈我急于要调一笔头寸,不能不卖掉它。”杨经理笑道:“你刚得了整千万的头寸,没有几天,现在又要大批的钱,我想着你是买金子吧?这是好生意。”范宝华笑道:“我囤着这些东西,也不见得就不是好东西呀。我实在是要调一批头寸还债。”杨经理衔着雪茄喷了一口烟,笑道:“我们谈的是买卖,我可不是查帐员,这个我管不着。”说着,又拿起那单子来看了看,沉吟着道:“这些东西,我们也不急于要收买。阁下打算卖多少钱?”说着,仰在椅子背上,昂头吸了两口烟。目光并不望他。
这时,在那边桌上,一个穿西装的中年汉子,捧了一叠表格过来,站在杨范两人之间,将表格送到杨经理面前。向他使了个眼色。那表格上有一张字条,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乃是皮线铅丝极为缺货。杨经理将手摆了一摆道:“现在我们正在谈买卖呢,回头再仔细地看。”那人拿着表格走了。
范宝华道:“照那单子上的东西,照市价估价,应该值七百万,我自动地打个九折吧。”杨经理微笑着摇了两摇头,然后又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把我当作机关的司长科长呀。你这些东西,我买来了是全部囤着,尤其是皮线铅丝之类,我们存货很多。这样的价钞,你向别处张罗张罗吧。”说着,他将写字台上的文具,向前各移了一下,表示着毫无心事谈生意。范宝华望了他道:“怎么着?连价也不还吗?”那杨经理又吸上两口雪茄,微摇了两下头,态度是淡漠之至了。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1)
关于杨经理的商业情形,范宝华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要是五金材料,人家肯卖给他,他是来者不拒的,而且自己所囤的东西,他也曾间接托人接洽过两次。原料着今日移樽就教,又自愿打个九折,他必然是慨然接受。现在他却表示着并不需要,甚至连价钱,都不屑于过问一声,难道他的五金材料,收得太充足了?或者他也没有头寸?关于前者,那不会,他就是囤五金材料发的大财,现在开着大门作生意呢,焉有不收五金之理?关于后者,那更不会,他的钱是太多了。千儿八百万的,在他简直不算是开支。
在杨经理犹疑没有答复之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与打火机来,缓缓地吸着烟。他表面上表示着从容,心里却是加十倍的速度在思索,怎样可以作成这笔买卖,他知道到万利银行交款的时间,只有两三小时了。两三分钟的犹豫,他就直率地向杨经理道:“实不相瞒,今天我抱着十二分的希望来拜访的。我只猜到在价钱上应当退让一点,才可以成交,不想杨经理干脆地不要。我在今日下午,非把东西变出钱来不可,到了四点钟,银行已经关门,那我就得大失信用。只好拚了两条腿,赶快去跑吧。”他在脸上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慢吞吞站了起来,先把放在旁边的皮包提起,夹在肋下,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向杨经理点了个头。
到了此时,杨经理方才站起来,笑着点点头道:“何必这样忙,好久不见,见了摆摆龙门阵吧。”范宝华道:“老前辈,你应当知道我心里是怎样地着急,四点钟我得给人家钱,现在已是一点钟了。”杨经理道:“得给人家多少钱?”范宝华道:“不少,总得七八百万。”说着,将帽子盖在头上,就有个要走的样子。杨经理手指夹了雪茄,连连向他招了几招,笑道:“不忙不忙,我们还可以谈谈。你这是怎么了?以为我不足与谈吗?坐着坐着。”说毕,他又赘上了这么坐着坐着四个字。范宝华看他这个样子,是大可转圜,便又伸手把帽子摘下来,站在椅子边。
杨经理将手对椅子指了一下,笑道:“你先坐着谈谈。假如价钱合得拢的话,我未尝不可以把你这批货留下来。”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这老家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腕。自己刚才做的这个姿态,那完全是对了。因之皮包依然夹在肋下,站着笑道:“老前辈,我在你面前,决不能耍花枪。我今天非七八百万,不能过去,满以为在这里可以凑合六百万,其余一二百万,再想办法。不料你老人家利利落落的,来个不接受,这让我丝毫希望都没有。我还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
杨经理将两个指头捏住了半截雪茄,在烟灰碟子上轻轻地敲着,微笑道:“你的意思,以为我故意爱睬不睬,是有意按下你的行市。再明白说一点,是杀价,吓吓!”他轻描淡写地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范宝华对这老家伙脸上一看,见他在沉着的脸上,泛出一种奸猾的笑容,依然是不即不离,心里着实有点生气,于是又将帽子盖在头上,扭转身子去。而且这一动作,跟着上来,是非常地迅速,他已手扶了经理室的玻璃门,有着拉门出去的样子。
杨经理皱着眉苦笑了一笑,乱招着手道:“不忙走,不忙走,我们慢慢地商量。”范宝华笑道:“老前辈,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啊,你若愿意买的话,你就出个价钱,不愿意……”杨经理笑道:“小伙子,你不要性急呀,我不收买五金材料,我是干什么的?坐下谈十分钟,误不了你的事。”范宝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好吧,就再谈五分钟吧。”说着,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了,将皮包和帽子,全放在怀里,笑道:“我恭敬不如从命,我没话说,就听杨经理吩咐一句话。”
那张货单子,还在杨经理手上呢,他现在算放下了雪茄,两手拿了货单子,很沉静地从头至尾,看上了一遍。点点头道:“照你这单子上开的货价,倒是和市价所高有限,再打一个九折,那也就平行了。这些货拿到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卖出去,至少,我得打上一个月的子金。废话少说,货,我要了,价钱照你单子上开的,打个八折。我的答复,没有超过十分钟的工夫吧?”说着,拿起放在烟灰碟子上的小半截雪茄。他也不管雪茄头上是否点着的,就向嘴角里一塞。然后将背靠在转椅的椅背上,半昂着那冬瓜式,紫棠色面孔,对范宝华望着。范宝华道:“我开的价是不是超过市价,我不必申辩。世上也没有在关夫子庙前耍大刀的人。”
第七回大家都疯魔了(2)
杨经理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之言,不免将下巴颏点了两点。范宝华道:“老前辈,你若是承认我的话不错,我也不必多说,我就听你一个一口价。”他说着,又把那怀里的帽子,提了起来,眼望了杨经理,而且手里转动着帽子沿作出那个不耐烦的样子。
杨经理笑道:“虽然如此,老兄的作风,也还不错。”说着,把他的冬瓜头,转着小圈子,摇了几摇。笑道:“好吧,就是八五折吧。你不是等着钱用吗?我马上就开支票给你。”范宝华道:“就开支票给我?货样既没有带来,凭据也没有开上一纸,老前辈相信得过我?”
杨经理笑道:“你难道接了我的支票,收据都不给我一张?有收据我就有办法。吓吓,老弟台!”他最后两句话,带着一种得意的笑声,在轻视的态度中,又叫了一句老弟台。范宝华还不曾接着向下说,就看到他伸手到西服的里口袋内,掏出一本支票簿来,向客人点了一点头,微笑道:“买卖论分毫,等我先算一算。”
于是拿过桌子边的算盘,拨得算盘子劈啪作响,然后指着算盘向客人道:“照你开的货单和你定的价钱,打八五折,是五百二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元八角二分。零的除了,凑你一个整数。”于是将算盘末几位,自千元以下,一阵扒动,把子都给除了,在万位上加了一个子。然后笑问道:“老弟台如何如何?我就照这个数目开支票。”说着,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咬掉雪茄的烟头,向桌子角下的痰盂里吐了去,然后把嘴角衔住了这支长雪茄。他竟自有那个能耐,抵得那雪茄像有弹簧的东西上下乱动,接着把打火机在口袋里掏出来,打了火点着烟。那本支票簿摆在他面前玻璃板上,却是原封未动。
范宝华正想说话,有个工友,将红漆圆托盘,送着一只小蓝瓷花碗,放到玻璃板下。碗里还放着一柄白铜茶匙,原来是一碗莲子粥。杨经理问道:“还有没有?给客人来一碗。”工友提着托盘沿,垂手站立了,低声答道:“每天就是这一碗。”范宝华笑着摇手道:“不必客气,我是刚吃了饭出门的。”杨经理笑道:“在这里,不算外人,煮两个糖心蛋吃好不好?”范宝华道:“实在是吃了午饭出来的,不必费事。”
杨经理口里谦逊着,已是把那碗莲子粥移近了面前,不过他嘴角上那支雪茄烟并未取下。他扶起碗里的小茶匙,将粥里的莲子,两个一双的留着,堆到碗里的一边。最后,他放下茶匙,取下了雪茄,放到烟灰碟子里,这才翻了眼向那工友道:“你去告诉厨子老朱,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十二粒莲子的定额,这碗里只有二十粒。他落下三分之一还有余哩。去吧。”说着手一挥,叫工友走了。
范宝华看到,心想道:“好哇!我这里和你作几百万的大买卖,你倒去计算稀饭里的莲子。”便笑道:“杨经理,我实在没有工夫,依你这价钱,我又得吃三四十万元的亏,但是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好吧,我一切都依照着你的办法办了。”这老家伙微微一笑,点了几点头,才慢慢儿地将小茶匙,舀着莲子粥呷着。他呷粥的时候,只是把嘴唇皮抿着,斯文一脉地,将嘴舌吮唧着啧啧有声。范宝华坐在旁边侧目相视。
他吃完了,将碗推开,然后掀开支票簿,将手按了一按,向老范笑道:“我就照着我们定的价写了。”范宝华道:“随便了。还是那句话,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杨经理抽出笔筒子里的毛笔,在支票上写下了五百二十六万元。将笔放下了,在抽屉里拿出图章盒子来,在手心里掂了几掂,望着范宝华道:“你可以写一张收据了。”范宝华心里想着:反正我收你的钱,我卖货给你,写收据就写收据,难道还让画一把刀给你吗?于是就把桌上的信纸取过一张,用毛笔写了收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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