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伸手抢着按住杯子道:“这茶凉了,我给你找开水去吧。”他又端起来喝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道:“用不着。我心里头热得很,喝点凉茶下去,心里痛快些。”说着,嗄了一声,放下杯子来。因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坏事已经作了,舞弊也已经舞了,不过我作完了之后,回得家来,有点后悔。正如那失身的女人,当时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把身体让人家糟蹋了,回来之后呢,觉得这究竟是个污点,心里非常地难过,你虽是我的太太,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魏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叫也没的难为情了。说话没有一点顾忌,乱打乱喻。”魏端本道:“的确是如此。我把这经过的情形告诉你吧:是今日下午三点多钟,司长接了一个电话,知道黄金明天要涨价了,这就把科长叫到他办公室里去,作了一段秘密谈话。科长出来了,把我引到接待室里,掩上了房门,笑着对我说:‘我们公务员的生活,实在是太清苦了。有了机会,我们得想点办法,以便补贴补贴生活。’我听到他这个话头,我就知道他要利用我一下,反正他上司也不能白利用我,一定得给我一点好处。于是向他笑着 说:‘科长有什么指示呢?只要能找到生活补贴,我是好乐于接受呀。’他笑了一笑,说了声:‘黄金官价,明天要提高了,而且提高很多是百分之七十五。今天买一两黄金,明天就赚一万五千元。假使能买到一二百两,那就赚得多了。我们设法找一点款子,买它一批,大家分润分润,发个小财,你看好不好?’我说:‘那当然是好。可是买一百两黄金储蓄的话,要二百万元现款。我们这穷公务员,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提到这里,那位科长就笑了。他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要挪用二三百万元款子,并没有问题。我这里就现成。’说着,他在怀里抽出两张支票给我看,一张是一百万元,一张是一百六十万元。这支票上,司长科长,都已经盖了章。但是还欠一点手续,我还没有盖章。你不要看我在机关上地位低,开支票,还得我盖上一个图章。当然,机关里用这个例子,无非是防止人家舞弊。其实,毫无用处。这么一来,小弊受了牵制,也许不肯舞。等到有此必要,大家勾通一气,就大大的舞他一回弊,以便弄一笔钱,大家好分,像我今天这件事,就是个例子了。”
第九回一夕殷勤(2)
魏太太听到这里,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完全了解,丈夫坐立不安,完全说的是自己的事,因扬起双眉笑道:“那么,你们科长,要你盖章了。你这个老实人,当然是遵命办理了。”魏端本道:“他不先加说明,糊里糊涂的拿出支票来叫我盖章,也许我真的遵命办理了。不过他这样说了,我倒不能不反问他一声。我就说:‘这样多的数目,拿出去买什么东西呢?给上峰上过签呈呢?’他笑说:‘若上签呈,我还找你干什么?’司长和银行界很有点拉拢,银行方面,答应特别通融,四点钟以后,也给我们把支票换成银行的本票,然后将本票入账,给我们定一百三十两黄金。两三天后,黄金定单就可以到手,到了手之后,我们拿去卖,三万五千元一两,不赚一文,将原单子让给人,你怕没有人要?’我听他这样说,那就完全明白了。我笑说:‘原来是司长科长有意提拔我,那我为什么不赞成?图章我这里现成。’说着,在怀里掏出图章来,手托了给他看。科长笑说:‘魏科员倒是痛快,我们得了钱,一定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分用。’他这样说着,顺手一掏,就把那图章拿过去了。到了这时,我只有瞪眼望了人家,还能把那图章抢了过来吗?科长拿了图章向我笑着点了个头,开着招待室的门走了。我在招待室里呆站了一会,也就只好回到办公室里去,直到下班的时候,科长才把图章交还给我。在办公室里,我也不便向科长再说什么,只好接过图章微微一笑。自然在我那笑的时候,我的脸色并不十分安定。科长也许很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出机关的时候,和我同在街上走着,他就悄悄的向我说:‘那一百三十两黄金的本钱,挪的是公家的款子,在一星期之内,应当归还公家。剩余的钱,司长大概分三分之二,人家不是负着很大的责任吗?还有三分之一,我们两个人对分了吧。照责任说,我是负担重得多,你愿意多分我一点更好,那是情义。你若要平分,我也无所不可。我不过还有一句话,还得对你交代明白,这事情是我们合伙作了,你在司长当面可别提起。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谈得了。’”
魏太太道:“这样的说,那他们是个骗局啊!你怎样地对他说?”魏端本坐不住了,又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还是绕了屋子中间的桌子走路,摇了两摇头道:“这就是我不能满意的一点了。一百三十两金子,可能赚二百来万,司长分一百二十万,我和科长分八十万,科长还要我少分一点,连四十万都分不到。作弊是大家合伙的,钱可要我分的最少。我越想越气,打算把这事,给揭发了,可是揭发不得。揭发之后,我首先得丢纱帽。以后哪个机关还敢用我这和上司捣蛋的职员?我和司长科长为难不是和自己的饭碗为难吗?”
魏太太笑道:“你真是活宝。你自己盖了章,自己答应同人合伙买金子,自己点了头愿意少分肥,为什么到了家里来这样后悔?就是后悔,也不算晚,明天你可以向司长提出抗议。”魏端本道:“那岂不是自己砸碎自己的饭碗吗?”
魏太太将头一偏道:“你这叫作废话!你怕事就干脆别说,还绕了这桌子转圈子干什么?”魏端本笑道:“这一点,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大概有两点是我心里有些搁放不下。第一,我只知道他们拿了支票到银行去作黄金储蓄,却不知道他们弄的是些什么花样?第二,作这么一笔大买卖,我只分那么一点钱,我有点不服气。这正像那青年女子,让拆白党骗了,太得不偿失了。”
魏太太皱了眉道:“你怎么老说这个比喻?”魏端本手扶了太太的肩膀,向她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不过你之好强,有些过分。自己作个正经女人,尊重自己的人格,那也就行了,还要替社会上一切的女人好强。天下的年轻女人全都像你这样好强,那末,作丈夫的人,就太可放心了。”
魏太太突然地站了起来,本来有意闪开了他。可是她起身离开半步之后,复又走着靠近来,然后握了他的手笑道:“你好好的这样恭维我一顿干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魏端本原是让她握着一只手的,看到太太表示着这样亲切,就以另一只手,反握了她的手,轻轻地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不过我今天为了所作的事,得不偿失,心里非常的懊悔,这种事,除了回来对你商量,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说。其实,事情已经作了,纵使懊悔于事也无补。”
第九回一夕殷勤(3)
魏太太听他的话音,依然是颠三倒四。笑道:“不要说了,我看你是饿疯了,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吃饭,我去和你做晚饭吃吧。”说着,又摇撼他的手几下,然后轻身到厨房里去了。魏端本单独地坐在屋子里,围了桌子,又绕了两个圈子,然后向床上一倒,将两只脚垂在床沿下,来回的摇撼着,两只手向后环抱着,枕了自己的头。他眼望了楼板,只管出神,回转眼珠来,他看到了一叠被上,放着太太的手皮包,顺手将皮包掏来打开,只一颠动,那只金镯子就滚了出来。他拿着镯子在手上颠动了几下,觉得那分量是够重的。看看镯子里面,印铸有制造银楼的招牌。花纹字迹的缝里,没有一点灰痕,当然是新制的。他想着,太太赢了钱,赶快就去买只金镯子,这办法是对的,只是她在什么地方,赢得了这一笔巨款呢?而况皮包里还很有几叠现钞。
他想到了现钞,就伸手到皮包里去,掏出钞票来再看验一次。在钞票堆里,夹有一张字条,是钢笔写的,上写:“我已按时而来,久候不至,所许之物,何时交我?想你不能失信吧?知留白。即日下午五时。”这字条没有上下款,但笔迹认得出来,这是太太写的字,而且那纸条,是很好的蓝格白报纸上裁下来的,正是自己那日记本子上的。太太写这字条给什么人?人家许给她什么东西呢?写了这个字条,又为什么还放在手皮包里,没有给人呢?
魏先生把这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若干遍,心里也正是翻来覆去地猜这些事的缘由。他想着,也许手皮包里,还其他线索可寻,再将皮包拿过来,重新检查一遍。躺着还觉费事,坐了起来,将皮包抱在怀里,又把零碎东西一样样的看过,甚至粉扑几包子,胭脂膏几盒子,都打开来看看;但是这些东西,完全平常,并没什么痕迹。里一转念,无故地检验太太的皮包,太太发作了,其罪非小,赶快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到皮包里去。
正就在这时,魏太太走进屋子来向他笑嘻嘻地道:“你吃点什么呢?”她说话时,眼睛向床上瞟了来,见那床单上放着一张字条,立刻哟了一声,把那字条抢在手上。魏端本看了他太太,还不曾说什么。魏太太把抽屉里的火柴,取出来擦了一根,立刻把字条烧了,带了笑道:“不相干,这是和朋友开玩笑的。”魏端本原想伺候太太,这字条是怎么回事,现在字条烧成了纸灰,死无对证,也就无须再说什么了。
倒是太太毫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走近了床边,向先生道:“我给你煮点儿面条子吃吗?还是炒碗鸡蛋饭?”魏先生看到太太陪了笑容,就情不自禁地软化了,因道:“我肚子里简直不觉得饿,你随便弄点什么我吃,都可以,要不然,省事一点,就到门口去买两个干烧饼我来啃吧?”
魏太太听说,伸手替他抚摸了头发。俯着身子对他笑道:“你找本书看看,我好好地和你煮上一碗面。先让你吃个整饱,把心里这份儿难受先给它洗刷洗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去清理他的头上乱发。魏先生实在难得到太太这种殷勤与温存。当时被太太抚摩着,好像到按摩室里受着电烫似的,周身非常地舒适。
魏太太将她丈夫的头发抚摸了一会,见丈夫已把那张纸条的事忘记过去了,又伸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道:“一会儿工夫我就把面煮好了。”魏端本道:“我什么都吃,只要是你煮的。”说着,站了起来,两手连拍了几下。
魏太太看到这情形,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这就高高兴兴地向厨房里做饭去。在半个小时内她把面煮了来了,一只黑漆木托盘,托着两个小碟子,一碟是皮蛋和肉松,一碟是叉烧肉和香肠,另外两碗宽条子面,煮得清清楚楚的,在面堆上,铺着两撮咸菜肉丝浇头。便笑道:“这是为我赚了几文脏钱,犒劳犒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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