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门外的甬道里呆站了一会,听到杨嫂只是絮絮叨叨地骂下去,若冲进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红着脸冲突起来的,便高声叫着杨嫂,而且叫着的时候,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以表示站着很远,并没有听到她的言语。杨嫂应着声走了出来,望了她先皱着眉道:“太太,你朗个这时候才走回来?叫人真焦心啰。”
魏太太道:“让人家拖着不让走,我真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手上的纸包交给了杨嫂,走进房去。却看到男小子渝儿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只露了一截童发在外面。便问道:“孩子怎么了?”杨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没有消夜,现在好些,困着了,昨晚上烧了一夜咯。”
魏太太将两手撑在床上,将头沉下去,靠着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果然,孩子还有点发热,而且鼻息呼咤有声,是喘气很短促的表现。因向杨嫂道:“大概是吃坏了,让他饿着,好好地睡一天吧。”杨嫂站在一边,怔怔地看了她的脸色。因道:“小娃儿点把伤风咳嗽倒是不要紧。先生在昨日早上让警察兵带到法院里去了,你晓不晓得?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来,也应当打听打听才好。”
魏太太放下皮包,脱着身上的大衣,一面向衣钩上挂着,一面很不在意地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打了个呵欠,因道:“我得好好地先睡一觉。”杨嫂见她的态度,竟是这样淡,心里倒不免暗吃一惊,可是她立刻也回味过来了,淡淡一笑。
魏太太正是一回头看到了。脸色动了一动,因道:“一大早上,法院里人,恐怕还没有上班。我稍微睡几小时,打起精神来,我是应当去看看。”说着,把放在桌上的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万元钞票来,轻轻向桌子角上丢着。因笑道:“拿去吧,拿去买两双袜子穿吧。”杨嫂看到千元一张的钞票,厚厚一叠。这个日子千元一张的钞票,还是稀少之物,估量着这叠钞票,就可以买一件阴丹大褂的料子,岂止买两双袜子呢?这样地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地笑了。
第十六回胜利之夜(5)
魏太太道:“拿去吧,笑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假意吗?”杨嫂说声谢谢,把钞票在桌子角上摸了过去。笑问道:“太太赢了好多钱?”魏太太眉毛扬了起来,笑道:“昨晚上的确赢得不少,四十万。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没有这多钱。老实告诉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杨嫂想着,你有什么本事,你不就是赌钱吗?一个人会赌钱,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吗?然而她还对了太太笑道:“那是当然吗!你是最能干的太太吗!一赢就是四五十万,硬是要得!”
魏太太笑道:“这话又不对了,难道我一个青年女人,还去靠赌吃饭?不过这是一种交际场上的应酬。在应酬场上,认识许多朋友,我随便就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杨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做的话,顶好是到银行里搞个行员做。在银行里作事,硬是发财喀。”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里的钞票,都倒在床上,然后把大小票子分开,一叠叠地清理着。杨嫂看魏太太在清理着胜利品,悄悄地避嫌走开了。魏太太也没有加以注意。
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女儿小娟娟挨挨蹭蹭地,沿着床栏杆走了进来。她蓬着满头的干燥头发,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黄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远是挂着两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气暖和些,她那件夹袄脱去了,只穿那件带裤子的西服,原来是红花布的,这已变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将个食指送到嘴里衔着,瞪了小眼睛,望了母亲走了来。
魏太太叹了口气道:“小冤家,你怎么就弄得这样脏哟!回头我给杨嫂五万块钱,带了你去理回发,买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这小牢犯的样子。”魏太太说出了小牢犯这个名词,她才联想到娟娟的父亲,现在正是牢犯。心里到底有点荡漾,她发呆在想心事了。
第十七回弃旧迎新(1)
这时,隔壁的陶太太,由外面走了来。她口里还叫着杨嫂道:“你家小少爷,好了一些吗?我这里有几粒丸药,还是北平带来的。这东西来之不易,你……”她说到这个你字,已是走进屋子来,忽然看到魏太太呆呆地坐在床上,倒是怔了一怔,身子向后倒缩了去。
魏太太已是惊醒着站起来了,便笑着点头道:“孩子不大舒服,倒要你费神。请坐请坐。”陶太太笑着进来,不免就向她脸上注意着。见她两个颧骨上,红红的显出了两块晕印,这是熬夜的象征,同时也就觉得她两只眼睛眶子,都有些凹了下去。可是床沿上放着敞开口的皮包,床中心一叠一叠地散堆着钞票,这又象征着一夜豪赌,她是大胜而归了,便立刻偏过头去,把带来的两粒丸药放在桌子上。因问道:“孩子的病好些了吗?”
魏太太道:“那倒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有点小感冒。最让我担心的,是孩子的父亲。你看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地让法院里把他带去了。”陶太太向她看时,虽然两道眉毛深深地皱着,可是那两道眉毛皱得并不自然。这样,陶太太料着她的话并不是怎样的真实的,因之,也就不想多问。随便答道:“我听到老陶说了,大概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休息休息吧,我走了。”
魏太太倒是伸手将她扯住,因道:“坐坐吧。我心里乱得很,最好你和我谈谈。”陶太太道:“你不要睡一会子吗?”魏太太道:“我并没有熬夜,赌过了十二点钟不能回来,我也就不打算回来了。现在精神恢复过来了,我不要睡了。”
陶太太也是有话问她,就随便地在椅子上坐下,因道:“我们老陶,是输了还是赢了呢?”魏太太道:“我并没有和陶先生在一处赌,昨晚上他也在外面有聚会吗?”陶太太道:“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赢是输。家里还有许多事呢,他不回来,真让人着急。”说着,将两道眉毛都皱了起来了。魏太太点着头道:“真的,他没有同我在一处赌。我是在朱公馆赌的。”陶太太望了她道:“朱公馆?是那个有名的朱四奶奶家里?”说着,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魏太太看到她这情形,也就很明白她这微笑的意思了。因摇摇头道:“有些人看到她交际很广阔,故意用话糟蹋她,其实她为人是很正派的。”
陶太太在丈夫口里,老早就知道朱四奶奶这个人了。后来陶伯笙的朋友,都是把朱四奶奶当着个话题,这朱四奶奶为人,更是不待细说。这就静默地坐了一会,没有把话说下去。她静默了,魏太太也静默了,彼此无言相对了一阵,魏太太又接连地打了两个呵欠。陶太太笑道:“你还是休息休息吧,一夜不宿,十夜不足。”魏太太打了半个呵欠,因为她对于呵欠刚发出来,就忍回去了。因张了嘴笑道:“我没有熬夜,不过起来得早一点。”说着,将身子歪了靠住床栏杆。这样,陶太太觉得实在是不必打搅人家了。说声回头见,起身便走。
魏太太站起来送时,人家已经走出房门去了,那也就不跟着再送。她觉得眼睛皮已枯涩得睁不开来,而脑子也有些昏沉沉的。赶快地把床上摆的那些钞票理起来,放到箱子里去锁着,再也撑持不住了,倒在小孩子脚头,侧着就睡了。
约莫是半小时以后,那杨嫂感激着太太给了她一万元的奖金,特意地煮了三个糖心鸡蛋,送进屋子来给她当早点。不想她侧身而睡,已是鼾声呼呼地在响着。走到床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太太,哪里还有一点反应。她放下碗在桌上,正待给太太牵上被,可是就看见她脚上还穿着皮鞋。大概她睡的时候,也是觉着脚上有皮鞋的,所以两条腿弯曲着向后,把皮鞋伸到床沿外来。杨嫂轻轻地说了声硬是作孽,说着,她就弯下腰来,给太太把皮鞋脱下。睡着了的入,似乎也了解那双鞋子是被人脱下了,两只皮鞋都脱光了的时候,双脚缩着,就向里一个大翻身。杨嫂跟随女主人有日子了,知道她的脾气,熬夜回来,必然是一场足睡。这就由她去睡,不再惊动她了。
第十七回弃旧迎新(2)
魏太太赢了钱,心里是泰然的,不像输家熬夜,睡着了,还会在梦里后悔。她这一场好睡,睡到太阳落山,才翻身起床。她坐起来之后,揉揉眼睛,首先就没有看到脚头睡的小渝儿,因叫杨嫂进来,问道:“小渝儿呢?”杨嫂笑道:“他好了,在灶房里耍。太太,你硬是有福气,小娃儿一点也不带累人。他睡到十二点钟,一翻身起来,烧也退了,病也好了。你要是打牌的话,今晚上你还是放心去打牌。”
魏太太看她脸上那分不自然的笑意,也就明白了几分。因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只晓得赌钱,连魏先生打官司的事,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这样大的事,那不是随随便便可了的,着急并没有用处。我遇到了这样困难的事,我自己不打起精神来,着实的奔走几天,是找不到头绪的。你不要看我今天睡了这么一天,我是培养精神。你打盆水来我洗过脸,我马上出去。哦!我想起来了。昨天一大早拿去的衣料,现在应该做起来了吧?你给我拿一件来,我要穿了出去,就是那大巷子口上王裁缝店里。”杨嫂道:“昨日拿去的衣服,今天就拿来,哪里朗个快?”魏太太道:“包有这样快。我昨天和王裁缝约好了,加倍给他的工钱,他说昨日晚上一定交一件衣服给我。现在又是一整天了,共是三十六小时了,难道还不能交给我一件衣服吗?”
杨嫂曾记得太太在裁缝店里,就换过一件新衣服回来,她说是要拿新衣服,那大概是不能等的,这也就不敢耽搁,给她先舀了一盆热水来,立刻走去。果然是她的看法对的,不到十五分钟,杨嫂就夹着一个小白包袱回来了。
魏太太正在洗脸完毕,擦好了粉,将胭脂膏的小扑子,在脸腮上涂抹着红晕。在镜子里面看到杨嫂把包袱夹在肋下,这就扭转身来,连连地跳了脚道:“糟了糟了,新衣服你这样地夹在肋下,那会全是皱纹了。”说着就立刻跳过来,在杨嫂肋下把包袱夺了过去。杨嫂看到她那猛烈的样子,倒是怔了一怔。心里可也就想着:为什么这样留心这新衣服的皱纹,把这分儿心思用到你吃官司的丈夫身上去,好不好?
魏太太把那白布包袱在床上展开,将里面包的那件粉红白花的绸夹袍子在床上牵直了,用手轻轻抚摸了一番。很好,居然没有什么皱纹。她这就微微地笑道:“半年以来,这算第一次穿新衣。”说着她把身上这件衣服,很快地脱了下来,向床下一丢。然后把这件新衣穿上,远远地离了五屉桌站着,以便向那支起的小镜子可以看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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