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乘兴而来败兴回(3)
范宝华见她面孔红得泛白,笑道:“魏太太收兵了。”她一摇头道:“不,我回家去拿支票本子来。”主人陶伯笙听了这话,心里可有点为难,魏太太在三家银行开了户头,有三本支票,可是哪家银行也没有存款。在赌场上乱开空头支票,收不回去的话,下了场,人家赌钱的人,都把支票向邀赌的人兑了现款去,那可是个大麻烦。因道:“你别忙,先坐下来看两牌。”
范宝华连和她共三次赌,都是她输了,心里倒有些不过意。因把刚收去她唆哈的那叠票子,向桌子中间一推,笑道:“原封未动,你先拿去赌,我们下场再算,好不好?”魏太太还不曾坐下,因道:“若是你肯借的话,就索性找我四千,凑个整数好算帐。”范宝华说了句那也好,他就拿了四张千元钞票,放到她面前,她也就坐下来再赌了。她心里想着:只有这两万元翻本,必须稳扎稳打,不能胡来了。
又是三十分钟,算把得稳,还输去了八九千元。这桌上的大赢家,是位穿西装的罗先生。他尖削的脸,眼睛下面两只转动的眼珠,表示着他的阴险。只是小半夜,他已赢了一二十万,面前堆了一大堆钞票,其中还有几张美钞,是杨先生输出来的。这杨先生只二十来岁,是个少爷。西装穿得笔挺,只是脸子白得像石灰糊的,没有丝毫血色。他不住地在怀里掏出大皮夹子,在里面陆续地抽出美钞来。这个时候的美钞是每元折合法市千元上下,这每拿出来三四张五元或十元的,这数目是很惹人注意的。魏太太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听到赌友全叫他小杨而已。
心里也就想着,这家伙是几辈子修到的?有钱而又年轻。只看他输了多少钱,脸上也不有一点变动,不知他家是有多少家产的。那小杨坐在她斜对面,见她只管打量着,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倒很感到受窘,只是把头低了。其实魏太太倒不是看他的脸,而是看他面前放的那叠美钞。想着怎么找个机会,把他的美钞也赢两张过来才好。
机会终于是来了,轮到那大赢家罗先生散牌,在第三张的时候,她有了三个四,明张是一对。对过的小杨有一张A,一张Q摆在外面。自然是有对子的人说话了,她照着扑克经上钓鱼的说法,只出了五百元进牌。此外七个人却有五个人跟进了。小杨牌面上,成了一对A,姓罗的牌面上一对K带一个J,魏太太换来一个K,这该那有对A的姓杨的说话。照说,姓杨的应当拿出大注子来打击人,但是,他还只加了五百元。魏太太心想:糟了,他必然是有张A盖着的。出小注子,恐怕也是钓鱼。这样倒霉,自己三个四,却又碰了他三个A。但有三个四在手,决不能不碰一下,幸是他只出五百元,乐得跟进。
桌子上的人,除了那姓罗的都把牌丢了。他发最后的一张牌,小杨是个七,她又得了一张K。明张是K四两对,姓罗的本来有对K证明了她不会有K三个。她以两对牌的资格,将钞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说声唆了。姓罗的毫不考虑,把牌扔了。小杨把那张暗牌翻过来,正是一个A。他一手环靠了桌沿,一手拿了他面前的美钞在盘弄着微笑道:“别忙,让我考虑考虑。”老K她只有两张,那没问题。难道她会有三个四?原来我三个A,是公开的秘密,她只两对,肯投我的机吗?
魏太太见他三个A摆出来,心想:有这样大的牌,他不会不看。于是也装着拿小牌的人故作镇静的样子,将桌外茶几上的纸烟取过来一支,摸过来火柴盒,把火擦着了,缓缓地点着烟,两手指夹了支烟,将嘴唇抿着喷出一口烟来。烟是一支箭似的,射到了桌子中心。那小杨考虑的结果,将拿起的美钞重新放下,把五张牌,完全覆过去,扔到桌子中心,摇摇头道:“我不看了。”胡太太是和魏太太站在一条线上的。她虽不知道那暗张是什么,但小杨有三个A而不看牌,这是个奇迹,望了他道:“这样好的牌也牺牲吗?”他笑着没有作声。
魏太太好容易得了一把“富而好施”,以为可以捞对门一张美金。不想这家伙,竟会拿了三个A不看牌。这个闷葫芦比碰了钉子还要丧气。自己也不肯发表那暗张,将牌都扔了,只是小小地收进了几千元。沉住了气没有作声。只是吸烟。胡太太低声问道:“你暗张是个四?”魏太太淡淡地答道:“你猜吧。”
第四回乘兴而来败兴回(4)
在这种情形下,作主人的陶伯笙,知道她是拿了大牌,而没有赢钱。看这样子,今晚上她非输十万八万不可!本来他两口子今日吵了一天的架,就不应当容她加入赌场。这样隔壁的邻居,她大输之下,她丈夫没有不知道之理。明天见了面,魏端本重则质问一番,轻则俏皮两句,都非人所能堪。便向魏太太笑道:“今晚上你的牌风不利,这样该沉着应战,或者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个转变的机会,你看好不好?”魏太太道:“休息什么?输了钱的人都休息,赢钱的人正好下场了。我输光了,也不向你借钱。”
她这几句话,显然是给陶伯笙很大一个钉子碰。好在姓陶的平常脾气就好,到了赌博场上脾气更好。虽然她是红着面孔说的,陶伯笙还是笑嘻嘻地听着。可是她的牌风实在不利,输的是大注子,赢的是小注子,借来范宝华的那两万元,都已输光。所幸邻座胡太太也是小赢家,还可以通融款子下注。只是她决不肯掏出老本来给人财,只是三千二千地借。零碎凑着,也就将近万元了。自己是向陶伯笙夸过口的,不向他借钱。范宝华又已借过两万的了。我倒不信,今天的牌风是这样的坏,于是立刻开了房门向外走。
陶伯笙借着出来关门,送她到店堂里低声道:“魏太太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再来了吧?你不看见他们开支票,是彼此换了现款再赌的,支票并不下注。这就因为桌子上一半是生人。你开支票,除是我和老范可以掉款子给你,可是我今晚上也输了。开出支票来,你以为老范肯兑现款给你吗?”
她听了这话,当然是兜头一瓢冷水。因道:“你也太仔细了,你瞧不起我,难道我家里就拿不出现款?”说着话是很生气,卜冬卜冬,开着杂货店的店门乱响,她就走出来了。陶伯笙家里有人聚赌,当然不敢多耽误,立刻把店门关起来了。
魏太太站在屋檐下,整条街,已是空洞无人。人睡了,不用电了,电线杆上的灯泡,偏是雪亮地悬在街顶上。马路原来是不平的,而且是微弯着的。在这长街无人的情形下,似乎马路的地面,平了许多。同时,街道也觉得已经拉直。远远地看去,只有丁字路口,站着个穿黑衣服的警察,此外就是自己了。她想着这大概是很深夜了,自己赌得头昏眼花,也没有看看表,她凝了一凝神。
这天晚上,有些例外,山城上并没有雾,望望街顶上,还稀疏的有几点残星。四川是很少风的,这晚上也是这样。可是魏太太赌唆哈的时候,八九个人,拥挤在一间小屋子里,纸烟的残烟充塞在屋子里,氧气又被大家呼吸得干净,除了乌烟瘴气,就是尼古丁毒的辣味熏人,而且也因为空气的浑浊,头是沉甸甸的。屋子里人为的温度,只觉身上发燥。这时到了空洞的长街上,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仿佛是徐来的微风轻轻地拂着脸,立刻脑筋清醒过来,而呼吸也灵通得多了。
她凝思之后,忽然想到,真回去拿钱来赌吗?自己是分文没有,不知丈夫身上或皮包里有钱没有?他当然是睡了,叫醒了他和他要钱,慢说是白天吵过架的,就是没有吵过架,这话也不好开口,只有偷他的了。可是偷得钱来,也未必能翻本,输了算了,回家睡觉去吧。她想着翻本的希望很少,缓缓地走到冷酒店门口去敲门,但敲了七八下,并没有回响。
她站在门下,低头想着,这是何苦?除了把预备给孩子添衣服的钱都输了,还借了范宝华两万元的债。和这姓范的,除了在赌场上会过三四次,并没有交情可言,这笔债不还恐怕还是不行。还得赌,赌了才有法子翻本。反正是不得了,把支票簿拿来,开一张支票,先向姓范的兑三万元,再开张支票还他二万元。赢了,把支票收回来,输了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能要我的命吗?
终于是想到了主意了,她用力冬的敲上几下门板。门里的人没有惊动,却把街头的警察惊动了,远远的大声问句哪一个?魏太太道:“我是回家的,这是我的家。”警察走向前,将手电筒对她照了一照,见她是个艳装少妇,便问道:“这样夜深,哪里来?”他这一照一问,她感觉得他有些无礼。可是陶家在聚赌,不能让警察盘问出消息来的。
因道:“我由亲戚家有事回来,这也违犯警章吗?”警察道:“我在岗位上,看到你在这里站了好久了。现在两点钟了,你晓不晓得?一个年轻太太,三更半夜,在这里站住,我不该问吗?地方上发生了问题,是我们警察的事。”魏太太道:“我也不是住在这里一天的。不信,你敲开门来问。”
第四回乘兴而来败兴回(5)
那警察真个敲门,并喊着道:“警察叫门,快打开。”他敲得特别响,将里面有心事容易醒的魏端本惊动了。他连连地答应着,心里也就猜是太太回家了。仿佛听到说是警察叫门,莫非她赌钱让抓着了。那也好,警戒她一次。他打开门来,果然是太太和警察。他还没有发言呢,她先道:“鬼门,死敲不开,弄得警察来盘问。”一抢步,横着身子进了门。
警察道:“这是你太太吗?这样夜深回家?”魏端本道:“朋友家里有病人,她回来晚了。”警察道:“她说是去亲戚家,你又说是上朋友家,不对头。”魏端本披了中山服的,袋里现成的名片,递一张过去,笑道:“不会错的。这是我的名片,有问题我负责。”那警察亮着手电,将名片照着,见他也是个六七等公务员,说句以后回来早点,方才走去。这问题算告一段落。
第五回输家心理上的逆袭(1)
魏端本站在大门口,足足发呆了五分钟,方才掩着门走回家去。奇怪,太太并没有走回卧室,是在隔壁那间屋子,手托了头,斜靠了方桌子坐着,看那样子,是在想心事。他心里想着:好,又必定是输个大窟窿。我也不管你,看你有什么法子把话对我说。你若不说,更好,我也就不必去找钱给你了。他怀了这一个心事,悄悄地回卧室睡觉去了。
魏太太坐在那空屋子里,明知丈夫看了一眼而走开,自己输钱的事,当然也瞒不了他。一来他是向来不敢过问的,二来夜深了,他是肯顾面子的人,未必能放声争吵。因之也就坦然地在桌子边坐下去。
在她转着念头的时候,仿佛隔壁陶家打扑克的声音,还能或断或续地传递了过来。又有了这样久的时间,不知道是谁胜谁负了。若是自己多有两三万的资本,战到这个时候,也许是转败为胜了。可惜的是拿着那把“富而好施”的时候,小杨拿着三个爱斯,他竟丢了牌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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