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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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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进金三角,我迫不及待提出采访雷将军,丰老先生委婉回答:可以转告,但要看雷将军有没有时间。我明白这话的意思,翻译出来就是要看雷将军见不见你。我将一本拙作《大国之魂》交与丰老先生,请转交雷将军。

《大国之魂》是块敲门砖,扉页和内容刊有关于我家族历史的文字,我想,雷雨田会无动于衷吗?

关于金三角这位举足轻重的最高长官,当地人有许多说法,比如美斯乐村民不称其军职,而称呼“雷公公”。据说雷公公行踪神秘,他的豪宅更是戒备森严,有卫兵站岗,一般人难以接近。又说他是个派头和官气都很大的人,笑里藏刀,一声令下就要你的命。如今国民党残军虽然归顺政府,难民村都有自治会,但实际上半个金三角还是雷雨田说了算。事无巨细,大至做生意,小至外人要居留,盖间草房,弄块地来种,都得雷公公点头同意。一个形象的说法是,雷公公用手杖在地上划个圈,你就是这块地的主人,否则你就得在三日内离开金三角,不然你就会在某一个白天或者夜里莫名其妙地从地球上消失,蒸发干净。

还有人说,连雷公公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金钱和财产,有几十亿几百亿也未可知。说这话的人带着满脸的羡慕和愤怒,他说,雷公公在山上修美斯乐丽所,修宾馆和工厂,在清迈和曼谷买楼房办公司,听说他儿子还在台湾香港投资,在美国有房地产,那些钱堆起来像山一样高。关于雷公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那些人异口同声地讨伐说:还不是喝兵血!贪污!走私毒品!……归顺以后就变成他的私有财产!总之当你在美斯乐,在金三角任何难民村采访,你都会不时听到人们对你说,雷公公如何如何,雷公公又如何如何。由此可见,这个被称作雷公公的人确实是个不可动摇的权威,是汉人部落的灵魂和象征,他的权力和意志足以影响到金三角每个角落。

钱大宇似乎对雷雨田保持一种古怪的缄默态度,他绝口不提有关雷公公的话题,哪怕他父亲曾经关押审问过雷雨田,与雷雨田共同领导汉人军队,命运沉浮达数十年之久。

我决心采访雷将军,这是我在金三角的重要计划之一,我相信“水到渠成”的道理,所以不迫切上门求见,不去雷将军清晨散步的小道上拦截(有人告诉我老人有早起散步的习惯),也不去“雨田茶馆”磨蹭转悠,这一切小伎俩只会令人厌烦,欲速则不达。

孟萨回来,人困马乏,我决定休整一天,然后出发去江口、孟杯国民党老机场和猫儿河谷。听说那边情况复杂,不肯缴枪的坤沙旧部仍在活动,新崛起的毒贩常与军队交火,毒贩间火并频繁,总之传闻很多。我渴望一往无前,深入那些令人激动的地区,但是我并不想送命。钱大宇看出我的矛盾心情,他鼓励我说:“其实金三角就像河水,只要你熟悉水性,避开旋涡暗礁就安全无恙。”我认为他说的很对,但是我并不知道旋涡暗礁藏在什么地方。

没想到这天丰老先生亲自来到我下榻的旅馆。他用一种很偶然的声调对我说,你想不想上山去,见一见雷将军?那一瞬间,我的心快乐得几乎停止跳动,这就是说,雷将军终于同意见我了。这个金三角的大人物,活的历史见证人,前国民党陆军中将,他同意接受我采访了!钱大宇对我使个眼色,他悄悄在我耳边说:“你去见见他,许多事就好办了。”

我当即随同丰老先生前往美斯乐丽所,在那间醒目的“雨田茶馆”里,已经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站起来同我握手,腰背挺直,气宇轩昂,脸上布满慈祥,亲切而又不失身份,他就是金三角令人敬畏的传奇将军雷雨田。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丰老先生,准确说是患局部中风症的前国民党师长丰顺禧上校,尽管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气喘不匀,他走到距离将军几步路地方,还是两腿一并,努力抬起右臂,向长官敬了一个举手礼。这个细节令我对军人职业多了一分敬意。军人是一种烙印,它打在人的精神上。

雨季将尽,秋天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回廊上树影婆娑,有人沏来盖碗茶,我们就着阳光和本地出产的高山茶,开始这次不同寻常的访谈。

雷雨田,原名张秉寿,云南曲溪(现建水县)人。1918年生,1937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宪兵学校,历经抗战八载,大陆解放前任昆明宪兵队长。1950年沿滇缅公路外逃,化名雷雨田,投奔国民党残军,历任师长、军参谋长、军长、总指挥等要职,是目前金三角汉人军队中的资深元老。

我仔细观察面前这位八十高龄的老将军,他须发全白,皮肤上起了许多灰色的老年斑,但是精神却好,面色红润,目光有神,看得出是个头脑清醒的老人。我说:“雷将军,您为什么要化名,是顾虑什么?”

老人没有看我,而是望着远远的天边,好像在竭力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他回答说:“那时候,害怕累及家人啊,毕竟一人做事一人当……结果弄假成真,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我说:“您回过家乡没有?您的家乡云南建水这些年发展很快。”

他点点头说:“我回过云南老家,是云南省政协邀请我回去的。政协刘主席请我吃饭,现在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举杯一笑泯恩仇,都是中国人嘛。”

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战场上,从1950年残军入缅,谈到几次大败缅军,反攻大陆以及后来江河日下的困境。面对历史,老人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开始大骂美国人,骂美帝国主义王八蛋,好像国民党同美国人不是盟友,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愣住了,不解地望着他。据我所知,美国人应该是国民党残军的恩人,如果没有美国人插手支持,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也许早就坚持不下去了。雷将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老人的手有些哆嗦,把茶水碰洒出来。一个小姐赶紧过来用毛巾为老人擦手。他向我解释说:“美国人从来不干好事!他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就是抗战开辟太平洋战场,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这些美国佬,到处搅浑水,惟恐天下不乱。在金三角,我负责同美军顾问团联络,其中许多内幕黑幕,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有权利作出评价!”

我紧紧地盯住雷将军,心里紧张得发抖,惟恐他就此打住话头。这是独家采访,内幕机密,珍贵史料,几十年后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不啻独家新闻!雷将军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这一瞬间,我眼前一亮,省悟到他决不是随口说话或者情绪失控,他是在有选择地同我谈话。

是因为我……大陆作家身份?与台湾蒋家的家族瓜葛?我的作品影响和知名度?他对我有何期待?但是我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对我是有所期待的。

有期待正是我的期待,否则我将一无所获!

2

关于五十年代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反金三角国民党残军,脱离台湾独立,就像后来美国议员公开煽动台独一样,雷将军坦言确有此事。他说,当时美国顾问在国民党军队中大肆活动,向许多掌握实权的高级军官许诺,如果脱离台湾将会给他们更多更好的援助。美国军官甚至煽动说,台湾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忠于蒋介石没有出路,如果离开美国的保护,台湾一天都存在不了。将来亚洲反共中心要转移到金三角来,如此等等。

我问:“他们鼓动反蒋独立,目的是什么?”

雷将军答:“西藏。他们要我们策应西藏独立。”

我说:“连台湾国民党都不承认西藏独立,你们能同意吗?”

雷答:“是啊,分裂国家是历史罪人,谁敢承担千古骂名?”

我说:“美国人不怕蒋介石翻脸?”

雷将军叹口气说:“美国人就是知道台湾离不开他们,才敢这样猖狂。”

我明白这等于穷人的尴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吃人口软,拿人手软。我想起五十年代轰动台湾的“孙立人谋反案”,孙立人的冤屈在于他没有谋反,但是美国顾问进行了大量策反的间谍活动却是铁板事实。雷将军很谨慎,对老长官李弥的事情缄口不提,我相信这是一种做人的道德修养,为尊者讳,这使得我对雷将军的人格增加几分敬重。

据说后来美国中央情报局反目成仇,他们主动将搜集的情报提供给缅甸政府军,帮助政府军打击国民党残军。六十年代,美国中央情报局试图秘密雇佣(收编)国民党残军到越南战场作战,遭坚决拒绝。雷将军对美国人的反感和厌恶情绪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美国驻清迈总领事亲临金三角拜会雷将军,提出“互相帮助”计划,美国政府资助美斯乐搞建设,兴修水利,作为交换,他们应该帮助美国人“做一些事情”。雷将军一口回绝了美国人的好意。他们自力更生,开掘了一条十三公里长的环山水渠,把河水引到美斯乐,解决山区的生活和生产用水。

我们谈了大半天。其中有一个小插曲,雷将军与我说着话竟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睡得人事不省,涎水从口角淌出来。我没有惊动他,毕竟是八旬老人,年龄不饶人。过了一会儿他就醒过来,睁开眼睛到处看看,接过小姐的热毛巾揩脸,然后精神饱满地继续谈话。

我无意中提到钱大宇父亲钱运周将军,雷将军没有回答,而是打个哈欠,把话岔开了,这就给我心里留下一个疑团。我说:“请问钱将军后来究竟怎样失踪的?”他说:“你不是跟钱大宇在一起吗?你问他好了。”我想他果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只好换个话题说:“您与坤沙关系如何?”他淡淡回答:“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各走各的道。”我说:“坤沙曾经是您的部下?”他纠正说:“不是我的部下,是李文焕部下。”看来他不想跟我谈这个话题。我发现一个规律,凡是他不肯回答的问题,比如坤沙集团,比如护商走私,贩运毒品等等,他都会借打哈欠来岔开。

雷将军多次提到对邓小平的尊敬。他认为邓是个经邦治世的人才,大陆有邓小平领导是一件幸运的事。他对大陆改革开放政策有很好的印象,他评价说:“从前作为军人,看问题是一种立场,一种方式,现在作为华侨,作为平民,看问题又是另外一种方式。原先我反对共产党,一心反攻大陆,光复神州,现在我不反对共产党。不管什么党,只要你把国家治理好,人民过上好日子,我就拥护你……(共产党)发现错了,改了就好,不犯错误的人是没有的。邓小平的政策对头,国家发生很大变化,老百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为什么要反对呢?

“……‘天安门事件’,外面骂得很凶,我不这样看。他们(学生)那样闹法是不行的,会把国家闹垮,老百姓饭都没有吃饱,闹什么民主?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个道理……现在这样发展,先搞经济,国家富强了,将来慢慢搞民主改革,搞政治民主,自下而上搞民主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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