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豫西南龙泉县城为中心展开,以追查一笔赈灾款的去向为线索,在四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内,对当代中国城乡现实进行了全方位、多层面的描画。
说直面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深刻地描绘了社会大转型时期中国人的生存境况。
小说气势磅礴、笔力雄健,有官场中人的博弈较量,暴发户的趾高气扬,正义者的奋不顾身,夹杂其中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李金堂、刘清松、欧阳洪梅、林苟生、申玉豹、三妞等众多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
该作品被誉为反腐小说的代表作,又与《白鹿原》、《古船》、《平凡的世界》一起,并称新时期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四大名著。
第一章
列车穿行在白茫茫的华北平原上。
血色的夕阳在西面地平线上正由微弱的橙光对抗着从四面八方渐渐逼近的灰蒙蒙闪着寒气的暮色。
道路和麦田都被大雪覆盖了,只有零星参差的几棵杨树或是几棵槐树突兀在银白的、单调得有点空寂的旷野里,从一个静谧遥远的村庄走向另一个遥远。
林苟生脱掉像棕熊一样肥大的皮夹克放在十八号中铺上,低头看看空荡荡的下铺,稍稍迟疑便把中铺上的一只手提箱移到下铺上。
他用一双黑色方口手工布鞋换下脚上的俄罗斯马靴,抱过卧具,准备占领这张空着的下铺。
这时,他看见一条修长的腿从铺位的一端垂了下来。
林苟生身子朝后一仰,只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少女从半空飘落下来,栽进一双红鞋里。
林苟生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旅途上,有飞机他不坐火车,有软卧他不睡硬卧,有硬卧他不坐硬座,有下铺他绝不会去睡上铺。
如果有一个很能谈得来的旅伴,他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睡眠。
如果听众里有妙龄少女,他肯定不会照顾到那些半老徐娘。
这种习惯与他年近花甲的年龄不太相称,但他却总能如愿以偿。
为了找到一个谈话对手,有时候他的臀部会印遍整个车厢。
这些少女事后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因为道别时那一声声甜甜的“再见”,在他看来都是“永别”。
少女听着随身听,迷蒙着双眼望着窗外。
玻璃上已蒙上一层水雾,太阳已变成一只自身不会发光的巨大的红气球,正在和地平线亲吻。
蓦地,少女的身子向窗口一倾,伸手在玻璃上涂出一片明亮,一只灰色的兔子正在雪野里狂奔,后蹄弹出一条雾一样的白线。
这番景象只维持了片刻,便在少女的视野里消失了。
少女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身子朝后一仰,拽下耳塞,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你放心,今天它不会遇到猎手的。
猎枪都缴光了!”
少女埋着的头慢慢向上抬去。
先是一双在古装电影里才见过的怪头怪脑的布鞋,两条真皮裤腿像是两根倒栽的电线杆子,一只鼓囊囊的金利来腰包围在黄世仁大年三十逼债时穿的那种绸子白花黑袄上,一条闪着金光的链子从第二第三颗编成黑蝴蝶花样的布纽扣间探出来,伸向牛腰一样粗的脖子上,最后是一张微红的、多肉的、却又显出棱角的大脸,双颊刮得铁青,嘴角微微泛着笑意,一副和这张大脸太不成比例的金丝边眼镜跨在鼻头上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少女刚看到那双眼睛,禁不住似的忙把自己的目光抡向车窗,她感到那两只眼睛像两只聚光灯泡,能把自己的一切心事照得雪亮。
这种带有地狱里阴气的光亮阻止了她正在膨胀的好奇心。
车窗上,五根大号火腿肠组装的大手慢慢滑了下来。
少女隔着镜片和这位粗壮的红脸汉子对视片刻,忍不住抿嘴笑了。
林苟生坐下来,取下八角帽再搭讪道:“小姐,是不是敝人相貌狰狞,吓着了你?我猜你一定在想我是一个公安部正在通缉的江洋大盗!”
“谁怕你了!”少女挑战似的望着林苟生,“你的装束很怪,像是现代人组装的出土文物,脚在清代,腿是现代,上身和帽子是解放前,万恶的旧社会!”
“你这个‘组装’用得好!很合我这个珠宝古董商人的身份。
小姐是到哪里发财呢还是闷得慌出去转转,我猜一猜!”林苟生眼锋一抡,看见身穿灰色制服、头戴船形帽的女乘务员正在不远处整理行李架下那些长短不齐的毛巾,忙站起来取下挂在行李架上的意见簿,坐下来掏出派克钢笔,嘴里大声说道:“我常年在外奔波,还没坐过这么干净整洁的车呢。
你看这毛巾叠的,像是木匠用墨线绷过一般。
你看这地板,啧啧。
一○一八号同志,歇会儿吧,一上车我就看你一直在忙!”
“船形帽”边整着一条毛巾,边扭头朝林苟生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工作!”
林苟生看了看两个空着的下铺,“一○一八号同志,这两个铺不是给石家庄留的吧?”
“不是!”
“能不能帮我换一个,我是十八号中铺,我这个人有恐高症,夜里还常梦游!”林苟生说着话把一条表扬意见写了下来。
“船形帽”整完了毛巾,对林苟生道:“如果开车一小时,客人还没有来,请你到乘务室找我!”
林苟生忙把意见簿递到少女手里,“小姐,你不是也有话要写吗?”说着眨着眼睛使眼色。
“车刚开你让我写什么?”
乘务员从过道上消失了,车厢里顿时炸了锅。
“他妈的,这铁路办成什么样了?放着这么多空位子不卖,还是什么人民的铁路!”
“票贩子真可恶,一百二的票,他敢要二百!”
“你还好一点,我出了二百五!”
“毛巾成不成一线关我们屁事,有这工夫给锅炉里添两锹煤。
你们看,我泡了二十分钟茶,茶叶还在漂哩。
不写批评意见就是好的!”
“对,给她写批评意见!”
“现在就写!”
“我也写,喝这种温吞水不是让我们跑肚吗?”
林苟生冷眼像雷达一样朝说话的人扫出两个扇形,一声沉闷的冷笑从他多肉的腹部发动起来,爬过喉结断断续续滚出紫红多肉的双唇。
谁都能听出这声音的挑战意味,一时间小半截车厢鸦雀无声了。
珠宝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丝边眼镜,“你们谁没干过这拍马屁的营生?出门在外,谁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买高价票干吗?我们应该知足。
北京的票贩子信誉还是不错的,至少咱们没有买到假票,这比在上海、广州、武汉让人放心。
再说呢,贩票也是个风险营生,这两张下铺现在在他们手里已一文不值了。
跑肚总比没水喝强些。
是的,我拍乘务员马屁动机不那么高尚,我是想睡下铺,谁都想睡下铺。
常年跑车不容易,心里烦着呢。
今天咱们给她写三条批评,这个月她就少收入一级奖金,下次出车,八十度的水就会变成六十度。
再写两条表扬呢,奖金就可涨一级,心情一好,咱们的茶叶就会沉下去,咱们的地板就能当镜子用,咱们就可以从中铺换到下铺。
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个上铺?”
少女摇摇头。
“这就对了。
不过你错过一个历史性机遇,这个下铺一直空着,她也不会让你睡了,因为她没从你那里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温暖。
我们有时候都很吝啬,是的,很吝啬。
下一次你就能抓住这种机会了!”林苟生掏出怀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巩固一下,别让人捷足先登了。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个人睡不了两张床!”
众人像是被林苟生这番学问镇住了,继续缄默着。
少女看看另一张空铺,再看看林苟生,低声问:“大叔,能行吗?”
“能行!”林苟生赶忙鼓励道,“小妹妹,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条路眼看着没法走了。
车长领着两个样子像在中青年结合部摇摆的高高的北方汉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脸上挂着很职业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厢间的挡板上。
“罗记者、白记者,先将就在这里睡一宿,到郑州后看看能不能调到软卧去。
这些天常有部长级的首长出巡!”车长挪过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这是谁的东西?”那个被称作罗记者的黑脸忙说道:“这就相当麻烦了,我们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动。
要不是任务急,我们也不会惊动常段长!”“这就见外了,为你们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们的职责嘛!”车长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搁了片刻,“天太冷,小莲,晚上多烧两小时锅炉!”“船形帽”连忙答应着。
罗记者解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殷车长,把票买一下吧!”“不急不急,车票在餐车丢着,先去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罗记者发现周围的目光十分复杂,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似乎不愿再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拉了一把姓白的记者,走出十二号车厢。
那个白记者一直没有说话,浓浓的剑眉紧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会儿,闭目养着神,感受着那些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带恶意的冷嘲。
刚才受了林苟生教训的旅伴交头接耳一番,一见林苟生站了起来,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林苟生正愁没法下台,少女递过一把梯子,“大叔,咱们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们至少不用预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这话咱们听了受用。
咱们都是苦孩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铺,“阿Q一下怎么样?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里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弯成一只虾米,喘着指着林苟生,“屁由氨气和二氧化碳什么的组成,比空气轻,只会上浮不会下沉,你可饶了我吧!”众人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