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西特尔号
巴布诺知道这个时刻终将到来,她已经担了好几天的心。她在戴西特尔号的前甲板上,穿着极地夹克,干着分配给她的活:系紧船帆下桁和攀爬网连接处上的无数绳结。
托雷卡从后甲板处走过来,走上连接他舱室的舷梯。当他从戴西特尔的两只菱形船体的连接处走过时,巴布诺禁不住猜想:他究竟发现那个蓝色物体不见有多长时间了。他是不是考虑了好几天该怎么办?也可能他刚刚发现它不见了?他问过别人了吗?他会不会直接怀疑到了她头上?
她弯下腰,重新系绳结,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过来了。头顶上方,高高在上的灰色云彩点缀着紫色的天穹。
“你好。”托雷卡说道,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一阵浓浓的白雾伴随着他的话从嘴里涌出。
巴布诺紧紧地拽着绳子,没有抬头。“哈哈特丹。”
“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托雷卡说道。
她指了指攀爬网。“我还有很多活要干。能晚点再谈吗?”
“不,我认为现在谈最好。活可以等等再说。”
“克尼尔要我赶紧干完。”
“在航行中,克尼尔得为我服务。”托雷卡以少见的坚定语气说道,“我的命令比他的更重要。”
她停止系紧绳结,站直身体。“当然。”
“我舱室里的那个东西不见了。”托雷卡道。
“哪个东西?”巴布诺假装无辜,重复了一遍。
“在弗拉图勒尔省找到的物体,带有奇怪手柄的蓝色半球。”
“哦,”巴布诺说道,“你是说它丢了?”
托雷卡的手指蜷缩着,一种震惊的反应,是本能地伸出爪子的前奏。他明白了她的策略:巴布诺正把自己从被询问的地位转变成询问者。这是这场舞蹈的第一步,是避免被人直接询问尴尬问题的常用手段。在这一刻,他知道这件事和巴布诺有关,他最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
“是的。”托雷卡说道,希望能将舞蹈接着往下跳一两步。“我是说它丢了。”
“你一定吃了一惊?”巴布诺说道。
“是的。”
“你问过克尼尔吗?看他是否知道——”
“巴布诺,”托雷卡突然高声道,“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
要求直接回答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她说道。
托雷卡没有理会她。“我,”他再次重重地说,“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真的得去干活了。”巴布诺说道,抓住了攀爬绳,扯了扯,寻找松动的绳结。
“你拿了那物体了吗?”托雷卡坚决地问道。
舞蹈出现了中断,暂停了一小会儿。在阳光下,昆特格利欧无法掩藏谎言。而且,尽管类似的直接确认很少发生——大家都不愿让其他人觉得自己退无可退——但舞蹈总会有收尾的一步。在最后的一刻,想避免做出回答的一方会被迫撒谎,期盼他或她的鼻口奇迹般地没有变色。
托雷卡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巴布诺终于低下头。“是的,”她说,“我拿了那物体。”
托雷卡转身注视着灰色的波涛。“谢谢你,”他开口说道,“没有对我撒谎。”他的心一阵剧痛。他这么喜欢巴布诺,可偏偏是她犯下了如此出格、如此严重的错误,深深地伤害了他。托雷卡对地盘没有兴趣,但他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两者有显著的不同。“如果你要借用那个物体,你大可以跟我说一声。”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发现它不见了之后,我真的急坏了。”
“对不起。”巴布诺说道。托雷卡高兴地看到,说对不起时,她的鼻口没有变蓝。
“我知道。”他说道,“那东西现在在哪儿?”
“托雷卡——”
“巴布诺,它在哪儿?在你的舱室里?”
“不在我那儿。”
“那么,它到底在哪儿?”
“托雷卡,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托雷卡的爪子伸了出来。“哪儿?”
“它消失了,托雷卡,这样做对你我都好。它掉进了水里。”
托雷卡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哦,巴布诺,”他摇着头,“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
“我不是不小心,”她说道,“我是故意把它丢下船的,从你舱室舷窗扔出去了。”
托雷卡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尾巴上。即使巴布诺突然出手攻击他,他也不会感到这么震惊。“丢了?可是,巴布诺,为什么?为什么?”
“它是个不洁之物。它——缺乏善良。”她将鼻口直接对准了他,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毫无疑问正看着他。“上帝肯定希望它被深深埋藏,”她带着挑衅的口吻道,“所以她才会用石头镇住它。”
“哦,巴布诺,”托雷卡的声音沉重到极点,“巴布诺,你……”他迟疑了,仿佛不知该怎么结束这句话,但最后,微微一耸肩后,他还是说出来了。“你这个傻瓜。”他向后退了几步。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他首次从她面前往后退,而不是迎上前去。“你找我加入地质勘探队的时候向我保证过,留下你不会让我们后悔。但是,我现在后悔了。”他摇了摇头,“你知道那物体是什么吗,巴布诺?它是我们的救星。它是上帝的礼物。她把它放在我能发现的地方。如果你认为我随便在石头上凿凿就能发现她想隐藏的东西,那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强了。巴布诺,那东西是一条线索,一个暗示,一种建议——一种建造机器的全新方式。实心的块状结构也能发挥功用!柔软透明的连接线,和我们想像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那个物体可能是把钥匙,能及时带领我们离开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你丢下船的不仅仅是它本身,你丢掉的是我们最好的生存机会。”
巴布诺为自己抗辩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不了解那个物体……”
“我不了解它。你也不。但其他人也许可以。我们结束这次航行之后会回到首都。在那儿,我会把这物体交给娜娃托。她和其他一些最聪明的人会检查它,他们或者下一代中最聪明的甚至再下一代,总能彻底弄懂它,总能了解它背后隐藏的原理。”
托雷卡对自己也气得要命。他本该托别人把这东西带回到首都,而不是随身带到船上。但他希望能多和它相处一段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在由他本人亲自把它交给母亲时,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太自负、太自大了!他的尾巴“啪啪”地拍打着甲板,用如同利爪子般锐利的语言,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巴布诺身上。“以鲁巴尔爪子的名义,食草动物,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她看着木头甲板,上面到处是脚爪扣出来的小裂口。“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看到——看到你对它这么着迷,看到它把你的魂都给勾跑了。它像是个漩涡,托雷卡,把你的善良都吸走了,把善良吸入了空荡荡的、没有灵魂的深渊。”她抬起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巴布诺,但是——”他叹了口气,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叹息,呼出的空气在他鼻口边形成了白色的雾气,“地质勘探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学习新东西。我们不应该害怕。”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去了解比较好。”她说道。
“任何东西都值得去了解,”托雷卡说道,“任何东西。我们要做的是拯救整个种族。只有知识才能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摆脱我们的迷信和恐惧,就像蛇蜕去它的皮肤一样。我们不能在新发现面前充当懦夫。看看阿夫塞!其他人在‘上帝之脸’下都是懦夫,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却进行了逻辑推理。他发现了真相,就在这艘船上!我们不能——绝不能——输给他。我们不能害怕,因为一旦我们害怕了,那么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
巴布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对不起,”她说道,“真的很对不起。”
托雷卡看出她是多么难过,多么害怕。他希望能靠近她,关心她,但他知道,这么做只会使她更害怕。最终,他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她抬起鼻口,想看着他的双眼。“现在怎么办?”
“南极探险结束之后,我们会暂时返回首都,装载给养,那时我会向娜娃托报告。然后,我们会返回弗拉图勒尔省的岸边。”
“可是,我们在那儿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本来是结束了。”托雷卡恶狠狠地说,随后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语气,“结束了。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勘探、勘探、再勘探,直到找到第二个物体。还有你,巴布诺,以在你头顶上方照耀着的太阳的名义,你必须发誓效忠于我们的事业、效忠于地质勘探、效忠于我,否则,除了把你留在首都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你,巴布诺。而且,我——我希望你成为小队的成员。但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我们在迅速成长,巴布诺——我是指我们的种族,必须抛弃童年时代的恐惧。效忠吧。”
她举起左手,伸出第二根和第三根手指的爪指,叉开了第四根和第五根手指,大拇指紧扣在手掌上:远古时期鲁巴尔表示效忠的敬礼。
“我接受你的效忠。”托雷卡说道,语气不再苦涩。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接着系你的绳子吧,巴布诺。干活时别忘了祈祷。”
“祈祷?”她问。
他点点头。“祈祷那物体不是惟一的一个。”
被限制在船上足以使几乎所有的昆特格利欧都脾气暴躁。除了朝圣航行,船只一般很少会离陆地那么远,而且平常的航行总会隔几天靠一次岸,好让船上的人上岸打猎。
前往南极的旅行是一次漫长的航程,中间无法停靠。是时候释放在航行过程中积累的能量和情绪了。是该打猎的时候了。
潜水者是南极最常见的动物,但它们决不是惟一一种。从望远器中便能看到,这里还有其他好几种生物。这很幸运,因为潜水者对于昆特格利欧来说太小了,连一个人的一顿饭都不够,更无法满足整个饥饿的群体。
戴尔帕拉丝的尾巴拍打着戴西特尔的甲板,神情中充满期待。“啊,又要打猎了。”这位勘探队员道,“终于来了。我的爪子疼了好几个十日了。”每个词都伴随着一片白雾。她转身面对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的托雷卡,“你一定得和我们一块儿去打猎,托雷卡。准备好了吗?”
托雷卡看着船舷之外,注视着灰色水面上的相互撞来撞去的小冰块。“不,谢谢。”
“这么长时间了!该出去打打猎了。”
“我祝你一切顺利。”托雷卡说道,转过脸来看着戴尔帕拉丝。
“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千日了,”戴尔帕拉丝道,“可我还没能了解你。”
托雷卡正想着巴布诺。“有人能真正了解其他人吗?”
戴尔帕拉丝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转动鼻口,看着托雷卡。“你可以杀死一只动物,因为对它的构造感兴趣。但你不愿为了食物杀生。”
“我用尽可能快、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方式杀死用于研究的动物,但在打猎过程中,动物往往死得很痛苦。”
“怎么会这样?”戴尔帕拉丝说道,“要知道,你的父亲是阿夫塞。”
“是的。”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猎手。”
托雷卡转过身去,看着船舷外面。“阿夫塞已经——有多久?——十六个千日没有打猎了。”他轻声说道。
“那当然,”戴尔帕拉丝不耐烦地说,“他瞎了。”
托雷卡耸了耸肩。“即使在那之前,他也只打过一两次猎。”
“但那是多么伟大的狩猎啊。所猎杀到的最大的雷兽;还有在这条船上,碰到的水生爬行动物卡尔—塔古克!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谈论他的技巧。”
“是的,”托雷卡说道,“直到今天。”
“他是‘那个人’,鲁巴尔预言过的伟大猎人。”
“或许吧。”
“你不打猎,会使你的父亲蒙羞。”
托雷卡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戴尔帕拉丝。“别跟我说什么我对我父亲负有责任。对父母的责任,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托雷卡大步离开了,穿着隔热鞋的脚重重地踩在甲板上,发出轰雷般的响声。
戴尔帕拉丝呆呆地站在原地,内眼睑不断眨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