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中,她不停思索着许多问题,不禁感到有点头昏脑胀。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非法侵入私宅的刑事罪;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特权,这更是一种严重违宪的举动。将近两世纪以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端点星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议会的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人敢说她是错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每当想到这一点,就令她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应该算是它的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那是一个“英雄时代”——虽然,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可能绝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威名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基地的任何野史中(甚至在正史中也一样),他们都是鼎足而立的三大伟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只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可能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的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大之后,不论是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非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行动——虽然事后证明那个行动根本没有必要,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个成功的反间计。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可敬的对手,也早已变得没没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历代所有的敌人,也唯有骡曾经颠覆过谢顿计划,击败并进而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伟大的敌手”——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的一位“大帝”。
不过,却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妲·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毫无任何外援,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了第二基地,使他们的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事迹,也毫无例外地尘封在逝去的历史中。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可能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地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其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化约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英雄出现——甚至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也只能算一个小场面。如此算来,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的一百二十年间,甚至连半艘船舰都未曾损失过。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布拉诺绝不否认——是一段安和乐利的太平岁月。虽然基地尚未建立银河第二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了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当今银河各个角落,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几乎无不肃然起敬。在数千万个住人星系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星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始终没有任何更动。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而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城市,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边陲的边陲。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市长”已经成为令人敬畏的象征,在银河历史上,仅有完全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差堪比拟。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了谨慎的规范。当年茵德布尔家族的殷监,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倒并不是他们的极权与专制,而是正巧在他们的统治时期,基地落入了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百余年以来,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然而却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许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与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而今天,她终于获得了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过。还早哩!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过早跃进银河内围,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连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所有基地成员的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这一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在今天就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说的没错!
危险即在于此,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跟这个年轻人面对面,而且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就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中高声咆哮?你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口没遮拦的孩子?”
2
崔维兹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马上就要满六十三岁了,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跟她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锻炼得炉火纯青,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就等于赢了一半。不过这种战术想要收效,先决条件是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房间中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故意对那番话充耳下闻,只是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对面的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不过穿在她的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的话,当然非她莫属——看起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在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竟然用“孩子”来称呼他。下论她多么努力地把“孩子”一词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也拥有两方面的优势——一来比她年轻,二来生得英俊。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两点。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当然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是莫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全神贯注,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自己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却偏偏选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在今天我可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逮捕你,而让其他的议员都噤若寒蝉,没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提出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的话。”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我行我素,我就一定会继续视你为叛徒,将你从严法办。”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能够等到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的紧急处分权可是非常大的,虽然市长通常都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别想重获自由,你将会遭到终身监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彼此瞪视对方。布拉诺用她的灰眼珠盯着崔维兹,崔维兹则用驳杂的棕色眼珠回瞪着布拉诺。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必再一直大眼瞪小眼——你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不是一直在跟康普议员暗通声息,难道没有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你对刚刚过去的谢顿危机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这正是你想要听的——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就脱口而出)“谢顿影像所说的未免太正确了,过了五百年还能讲得那么准,实在是太不可能了。他这一次重现,我相信,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他的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所讲的那一番话,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不过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在过去七次当中,他哪一次曾经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崔维兹故意微微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拥有的纪录,谢顿从未能将现况描述得如此精确,连最小的细节也讲得分毫不差。”
布拉诺应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讯影像根本就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也许这个人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由某个演员所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糕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在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却故意跟我打哑谜,狡猾地引导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些不用大脑的基地人,听了你们精心剪辑的录影之后,一定就会相信我也支持那些迷信。”
“没错,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个纪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的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就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穹窿中目睹的事实,恰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谢顿预测得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不要笑,这正是铁证。”
“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以前,谢顿对当时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超过了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完全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已经做过解释,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谢顿计划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因而使得谢顿计划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然而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他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重新独立,同时也拾回了昔日的霸权。问题是经过这场波折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它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两只苍老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你应该知道答案是什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基地,历史你总该读过。”
“我读过艾卡蒂为她祖母写的传记——无论如何,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以及‘后骡’时期的报告。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怎么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设立的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继续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不论我们知情与否都没有关系。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其中还包括了心理史学。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可以透露。这个第二基地,就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道时,它负责将历史重新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妲·达瑞尔当年之所以能击败骡,也许就是因为受到第二基地的暗中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这项修正活动时,他们使自己曝了光,让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发现了自己的镜像——第二基地存在的事实。由于我们不甘心受到他们的操控,因此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接下去说:“依照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重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艾卡蒂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其中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三七八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所说的话,和谢顿影像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这也许可以做如下的解释:我具有高瞻远瞩的敏锐洞见,可以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不过我却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根本没有被摧毁。它依旧在操控着我们,依旧在支配着我们——那才是我们能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3
如果说,这番话真的让市长感到震惊,她脸上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实在很想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也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不希望让他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他或许可以先发挥一点功能。
她说:“有这种可能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有关卡尔根之战的故事,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捏造的?是一个骗局?一堆谎言?”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道:“那倒也不一定,这一点跟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无关。我们如果假定艾卡蒂的记述全部属实,她真的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假定所发生过的一切,跟艾卡蒂的描述完全一模一样,第二基地的巢穴的确被寻获,其中的成员也全部被捕。可是我们又凭什么能说,他们的每一个成员都落网了呢?别忘了,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对象,乃是整个银河系,并不只是端点星上的历史,也并不仅限于第一基地。他们并非只对我们这个首都世界,或者整个联邦负责。一定还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有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假如我们并未将他们一举成擒,难道可以声称自己大获全胜吗?当年的骡能这么说吗?他先拿下了端点星,以及基地直接控制的所有世界,而当时独立行商世界仍在奋战;后来他打垮了那些行商世界,可是却溜走了三个人:艾布林·米斯、贝妲·达瑞尔,还有她的丈夫。骡将其中两人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却完全没有控制贝坦——独独放过了贝妲。如果我们愿意相信艾卡蒂写的小说,骡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为感情用事。而一个人就足以改变一切,根据艾卡蒂的记述,全银河中只剩下一个人——只剩下贝妲能够随心所欲。而她所做出的行动,果真使得骡无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仅仅一个人保有自由意志,竟然就能令骡全盘皆输!那些围绕着谢顿计划的所有传说,都在强调个体根本不值一提,唯有群体的反应才有意义,但就这件事看来,个人的确能发挥重大的影响力。”
“我们当初摧毁第二基地的时候,假如漏网的第二基地分子不只一名,而是有好几十个,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那又会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不会重新会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处招兵买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使我们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傀儡?”
布拉诺以严肃的口气说:“你相信有这种可能吗?”
“我绝对可以肯定。”
“可是请你告诉我,议员,他们又为何要自找麻烦?那些所剩无几的可怜虫,又何必死守着一个人人都不欢迎的计划?他们尽力使银河朝向第二帝国发展,这背后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假如他们这一小撮人,坚持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我们又何必在乎?为什么不能就接受这个计划的安排,并且对他们心存感激呢?因为他们会尽一切的可能,不让我们的历史脚步偏向或迷路。”
崔维兹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尽管他年轻许多,却似乎比对方还要疲倦。然后,他瞪着市长说:“我无法相信你的话。难道你真的以为,第二基地是为了我们着想,才做出这一切的吗?难道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难道你不能根据政治常识,根据权力斗争与从政的实际经验,清清楚楚地看出一件事实——他们这么做,其实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们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只是整个机制的发动机与动力之源。我们拼命奋斗,流汗、流血又流泪,他们却只管控制与操纵——调整一下这个放大器,按动一下那个开关,工作既轻松又自在,而且不必亲身涉险。最后,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说,经过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们终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时,第二基地的人就会大摇大摆地出现,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
布拉诺道:“这么说的话,你是想将第二基地彻底消灭?建立第二帝国的工作,如今我们已经完成一半,你想试试从此拒绝他们的协助,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以我们一己之力完成其余的工作,对不对?”
“当然!当然!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虽然你我看不见这一天的来临,可是你有儿孙,将来我也会有,而儿孙们还会再有儿孙,一代一代绵延不绝。我要他们享受我们辛苦努力的成果,我要他们在慎终追远时,将我们视为源头,对我们的成就赞美讴歌。我可不希望我们一切的心血,全都被谢顿设计的阴谋吸收——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诉你,他对我们的威胁比骡还要可怕——如果我们真让他的计划完成的话。银河在上,我真希望当年的骡瓦解了整个计划,而且永远无法复原。他死了之后,我们仍能继续存活,无论如何,他的寿命有限,可是第二基地却似乎是打不死的。”
“然而你想要摧毁第二基地,是不是?”
“只要我知道该如何做!”
“但是你并不知道该如何做。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们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崔维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经怀疑,连你也可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你准确地猜到谢顿影像将会说些什么,还有你后来对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阴谋。你现在也许只剩下一副空壳子,里面早就已经被第二基地填满了。”
“那么,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假如你的确受到了第二基地的控制,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这样发泄一下,至少也可以出一口气。而且,事实上,我仍然赌你并未受他们控制,只不过是无意中做出这些事而已。”
布拉诺又说:“无论如何,你显然赌赢了。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控制我。可是话说回来,你如何能够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我的确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自己难道会承认吗?我要是真被他们控制了,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当然,讨论这些问题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我相信自己未曾受到控制,因此你也不得不买帐。不过,你想想看,第二基地如果真的存在,他们最大的愿望,一定就是希望能确定银河中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唯有谢顿计划的棋子——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对于计划的内容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受支配,这个计划才能够顺利地进行。由于骡的出现,使得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因此第二基地才会在艾卡蒂的时代被摧毁——或者我应该说,是几乎被摧毁了。议员,你说对不对?”
“由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两个引理。第一,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们对银河所做的各种干预行动,已经尽量减到了最低程度。由此我们又可以假设,他们不可能完全控制我们。即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种限制,如果控制了某一部分人,而使得其他人猜疑的话,谢顿计划便会遭到扭曲。因此,我们便能得出一项结论,那就是他们的干预会尽可能做得精巧、间接与分散。所以说我并没有受到控制,而你也一样没有。”
崔维兹说:“这第一个引理我可以接受——也许,是基于一厢情愿的乐观。另一个又是什么呢?”
“那是个更简单、更必然的结果。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却又希望保住这个秘密的话,那么有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如果有任何人认为它仍旧存在,并且与他人讨论这个可能,甚至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闹到整个银河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一定会立刻用某种巧妙的手法,将这个人解决掉、铲除掉、消灭掉。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吗?”
崔维兹道:“你将我逮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市长女士?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第二基地谋害?”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可以这么说。里奥诺·柯代尔精心为你录制的自白,不仅是为了向端点市与基地所有民众澄清,让大家不至于被你的妖言所惑;另一个目的,是想藉此让第二基地的人也能放心。假如他们真的存在,我不希望你引起他们的注意。”
“真是难以想像,”崔维兹用极尽讽刺的口吻说:“原来是在为我着想?因为我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
布拉诺顿时动容,然后,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发出了一阵沉稳的笑声。接着她继续说:“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议员,不会没注意到你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而且,如果是在三十年前,这一点也许就足以构成我的动机。不过现在,我不会为了拯救这对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公厘的援手。问题是,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而且你已经招惹了他们的注意,那么,他们绝不是解决了你就会善罢干休的。除了我自己这条老命,还有其他许多远较你更聪明、更具有价值的人,以及我们早就拟定好的所有计划,全都会遭到他们的威胁。”
“哦?这么说你的确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你的行动才会如此谨慎,以防范他们可能有的反应?”
布拉诺一拳打在面前的桌上。“我当然相信,你这个天下无敌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奋战的话,你拿这个题目大作文章,我又何必要管呢?假使第二基地只是子虚乌有,你到处宣扬他们的潜在威胁,难道又会什么关系吗?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开这个问题时,设法让你三缄其口,可是对于一名议员,我却没有权力强行干涉。谢顿影像出现之后,让我顿时声望大振,使我的权力在无形中扩张——即使只是暂时而已。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果然当众引爆了这个问题,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如果你还不肯照我的话去做,而想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我立刻就处决你。我不会有一点点良心不安,也不会有一微秒的犹豫。”
“此时此刻,我早就应该安稳地进入梦乡,可是我却故意挑这个时间,跑到这里来跟你苦口婆心讲这么多,就是为了要让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要让你知道,第二基地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仔细为你分析过了——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与动机,不给你任何受审的机会,便直接让你的脑波终止。”
崔维兹听到这里,立时准备起身。
“噢,可不要轻举妄动。”布拉诺说:“我只是个老太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监视,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啊,难道你不晓得吗?”
崔维兹只好又坐下来,然后说:“你这样做实在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就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这番话。你说我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你自己就不可能希望受到相同的威胁。”他的声音中只带有轻微的颤抖。
“这么说的话,现在你自己也已经明白,我做事至少比你要谨慎一点。换句话说,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可是你却随便乱讲,因为你是一个笨蛋;而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现在却也敢随便开口——因为我已经做好完善的防范措施。既然你似乎熟读艾卡蒂写的历史,你就应该记得她提到过,她父亲曾经发明了一种称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它可以作为一种精神防护罩,足以抵御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这个装置并没有失传,反之,我们将它改良得更为有效,当然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可说是相当安全,不怕被他们刺探到任何情报。现在你已经了解到这一点,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将指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了。”
“什么任务?”
“如今,你我已经达成一个共识,我要你替我去证实它。你得去证实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你就要负责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这就是说,你必须离开端点星,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找——即使最后的结果,是你发现第二基地就在我们身边,就跟艾卡蒂的时代一样,你也必须先到银河去转一圈。这也就代表说,在你得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之前,绝对不可以回来。如果你始终未能有所发现,那么就永远不必回来,这样,端点星上至少可以少掉一个笨蛋。”
“我怎么能够一面去寻访他们,一面又能保守秘密?他们一定会随便找个办法害死我,这样对你根本没有好处。”崔维兹发现自己竟然说得结结巴巴。
“那你就不要去找他们,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东西。你干脆全心全意去找别的,这样他们就会懒得注意你。如果在寻找的过程中,你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么就再好不过!你可以用密码送一个密封超波电讯给我们,这样子就等于是将功赎罪,你便可以回到端点星来了。”
“我猜我要去找的那个‘别的东西’,你心里大概早就有数了。”
“我当然有数,你认识詹诺夫·裴洛拉特吗?”
“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他会告诉你该去找的是什么。而且他会跟你一起走,乘坐我们最先进的船舰出发。只有你们两个人单独行动,因为赌你们两条命就够了。如果你在尚未获得我们需要的满意答案之前,就试图返回此地的话,那么,在距离端点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会被击毁在太空中。就是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把手套戴上,然后向门口走去。门口立刻出现两名警卫,两个人都持械在手,他们站定后又赶紧往两旁一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市长站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外面还有更多的警卫,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否则你会为我们省掉许多麻烦。”
“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为你带回任何情报了。”崔维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试试看吧。”布拉诺皮笑肉不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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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诺·柯代尔说:“整个对话我都听到了,市长,你实在非常有耐性。”他早已在屋外等着她。
“而且也实在非常疲倦,我觉得今天好像有七十二小时——其他的事就交给你吧。”
“我会处理的。可是,市长,我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附近,真的装设有‘精神杂讯器’吗?”
“喔,柯代尔,”布拉诺以疲惫的口气说:“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明白。有人在暗中监视的机会究竟多大?你以为那个第二基地,真能够一直监视一切的人地事物吗?我可不是崔维兹那样的浪漫青年,他心里也许这么想,但是我可不会。而且,即使事实真是如此,假如第二基地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若是轻易动用‘精神杂讯器’,不是正好欲盖弥彰吗?一旦第二基地发现,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穿透某个区域,就会立刻知晓这个防护罩的存在,对不对?在我们尚未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是不是应该严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武器不但比崔维兹重要,就连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你说是吗?不过……”
此时他们两人正坐在车中,由柯代尔亲自驾驶。“不过——”柯代尔问道。
“不过什么?”布拉诺说:“——喔,对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换了好几种方式骂他笨蛋,只是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其实他绝对不笨。他只是太年轻,而且读了太多艾卡蒂·达瑞尔的小说,所以才天真得以为银河真是如同那些小说所描述的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具有敏捷的洞察力,失去他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那么,你确定他必定会一去不返吗?”
“相当确定。”布拉诺以哀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这样做总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我们不能放任这种浪漫青年盲目冲锋陷阵,让我们多年辛苦的经营毁于一旦。何况他还能发挥一项功能,他这次出去,一定会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假设他们真的存在,并且对我们极为关切。当他们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之后,就有可能会忽略我们,除此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收获——希望当第二基地集中力量追踪崔维兹时,会在无意中暴露他们自己的行踪。这样就能使我们争取到机会与时间,策划出一个反制行动。”
“也就是说,让崔维兹去吸引雷电。”
布拉诺嘴唇一噘。 “啊,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譬喻。他就是保护我们的避雷针,让我们不至于直接遭到雷击。”
“而那个裴洛拉特,他也会暴露在闪电之中喽?”
“他同样会遭殃,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柯代尔点了点头。“没关系,你总该记得塞佛·哈定讲过的一句话,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感觉自己不道德,”布拉诺喃喃说道:“我只是感到腰酸背痛。不过——我宁可牺牲其他人,也不想失去葛兰·崔维兹。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且,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她最后的话越说越模糊,而且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