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把车停在路边,就有登陆部队小分队围了上来,为首的家伙面红耳赤,像巴不得再杀几个人似的。看到玛丽以后,他不那么杀气腾腾了,但仍拒绝允许我们靠近飞碟。直到稍后他和战术指挥官接洽,而战术指挥官又接着征求了“福尔敦号”舰长的意见,我们才得到答复。这一要求想必直接传递到了雷克斯顿那里,而且反馈到华盛顿,以得到进一步证实。
我一边等候回复,一边审视战场。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我庆幸自己不必参加这场恶战。伤亡小不了——已经有不少伤亡了。空中轿车不远处就有一具全裸的男性尸体,是位不足十四岁的男孩。他手里还紧握着一具火箭发射器,肩上留着鼻涕虫的印记,尽管这畜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不知道鼻涕虫是溜走了还是死了,或许它已经转移到了用刺刀捅死男孩的人身上。
我验看尸体时,玛丽已经和那位剽悍的海军军官向西走了。一想到鼻涕虫仍有可能在周围活动,我赶忙追上她,说道:“快回车里去。”
她仍旧沿路向西望去,两眼发亮地说:“我还以为我有机会开一两枪呢。”
年轻人安慰我说:“她在这儿很安全,我们已经把它们堵在这条路下面了。”
我没有理会他,厉声对玛丽说道:“听着,你这个好斗的小捣蛋,趁我还没打断你的骨头,快回车里去!”
“好吧,萨姆。”她只好转身回来,照我说的做。
我回头瞪了一眼那位年轻水手。说道:“你盯着我看什么?”我心里很烦躁,正想找个人出出气。这地方弥漫着鼻涕虫的气味,等待又让我紧张不已。
“没什么。”他答道,一边打量着我,“在我们老家,没人这样跟女士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滚回老家去?”我说完便昂首阔步地走开了。老头子也不见了,我很担心。
一辆救护车正从西边开回来,在我身边停下。司机喊道:“去帕斯卡古拉的路开通了吗?”
帕斯卡古拉河距飞碟着陆点约三十英里,基本处在“黄区”,帕斯卡古拉城位于河口以东,至少从表面上看处于绿区,而就在同一条路西边六七十英里处的新奥尔良却是圣路易斯以南泰坦星人最密集的地区。
我告诉司机:“没听说过。”
他啃着指关节,道:“好吧……我这就开过去探探路,也许我会平安回来。”说完,涡轮机嘎嘎作响,他开车走了。我继续找老头子。
这里的地面战已经偃旗息鼓,但我们周围上空却空战不断。我仔细观察飞机喷出的尾气,试图分清谁是谁。真不知道双方怎么能分清敌我。就在这时,一架大型运输机如闪电般飞来,空中急刹车,扔下一排空降兵。我不禁纳闷,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他们身上有没有鼻涕虫。至少这些兵是从东部来的,但这未必说明什么问题。
我总算看到了老头子,他在和登陆部队的指挥官说话。我走上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头儿,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这地方十分钟以前就该遭原子弹轰炸了。”
指挥官和蔼地说:“放松点,人口密集区不会遭到原子弹轰炸,就连小型炸弹也不会用。”
我刚要厉声问他怎么知道鼻涕虫会那么想,这时老头子打断我,“他说得对,孩子。”然后挽住我的胳膊走向我们的车,“他的判断一点没错,但却是基于错误的理由。”
“啊?”
“我们为什么不去轰炸他们占领的城市?同样的原因,它们是不会轰炸这里的,至少在飞碟完好无损时不会这么做。它们并不想毁掉飞碟,仍希望能把它夺回去。现在,回玛丽那儿去。记得我的话吗?——注意狗和陌生男人。”
我没再说话,但心中充满狐疑。我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盖革计数器中的制动齿轮,能够抵消每一秒钟,让时间停滞不前。鼻涕虫像人一样不顾一切勇猛地战斗着——也许正因为它们不是人类吧。为什么它们会对自己的一艘飞碟那么谨小慎微呢?也许与保住飞碟相比,它们担心的是它会落到我们手里。
我们回到车里,刚要对玛丽说话,这时那位小个子海军军官匆忙走来。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冲老头子敬了个礼,道:“指挥官批复说您可以看任何想看的东西,先生。”
从他的举止上看,我估计批复电文很可能是用加大号的字体写成的。“谢谢你,先生,”老头子温和地说,“我们只想查看被俘获的飞碟。”
“好的,先生,请跟我来。”说完却跟在我们后面,犹豫着该护送老头子还是玛丽。最后还是玛丽赢得了他的青睐。我走在后面,一直保持警惕,不理会那位年轻军官的存在。海滨这一带虽说极力经营,可大部分仍是丛林。老头子抄近路穿了过去。那军官道:“当心,先生,留神脚下。”
我问:“小心鼻涕虫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珊瑚眼镜蛇。”
这种时候,毒蛇和蜜蜂一样无害,而且讨人喜欢。但我一定是听从了他的警告,因为我正低头注意脚下,又一件事情发生了。
我先是听到一声喊叫,再一看,天哪!一只孟加拉虎,正要攻击我们。
第一枪很可能是玛丽射中的。我清楚我的那一枪不落后于年轻军官,甚至有可能更早一些,这一点我相当肯定。老头子最后一个开枪。
我们四人击中了老虎的不同部位,把这张虎皮彻底糟蹋了,连做毯子都不行了。然而它身上的鼻涕虫却丝毫未损,我又开了第二枪。年轻军官并不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说道:“哎呀,我还以为路面上的危险都已清理好了呢。”
“哦,你指什么?”
“他们派出了一大批坦克,从大猩猩到北极熊,见什么杀什么。喂,你有没有被水牛袭击过?”
“没有,我也不希望碰上这种事。”
“不像被狗攻击那么槽糕。据我看,其他动物没有灵性。”他看了一眼鼻涕虫,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而我和往常一样想呕吐。
我们迅速走出丛林,来到泰坦星人的飞船上。我更觉不安。倒不是因为船本身有什么令人恐怖的地方,而在于船的外观。
因为它的外观不对劲。船显然不是夭然形成的,但却一看便知道不是人类建造的,我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表面是模糊的镜面,上面没有一点标记,丝毫看不出船是怎样组装起来的。
也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金属吗?当然得用金属了。但是果真如此吗?你本以为摸上去会特别冰凉,或是由于着陆的缘故格外灼热。可我摸了摸,两种感觉都不是,既不冷也不热。别跟我说它只是碰巧才跟人的体温一样。我注意到还有一件事很奇怪:这么大的飞船高速降落,按理说应该造成地面的大面积损毁。然而根本不存在任何受损地区,飞船落点周围的灌木丛一片郁郁葱葱。
我们开始检查,先从气密舱开始(也不知究竟是不是气密舱)。正如手能够轻而易举地将纸盒子压扁一样,密封舱的边缘已经被小巧的“泥龟”坦克挤得变了形,坦克的金属装甲陷了进去。这些“泥龟”可以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下从母舰弹射出去,结实极了。
在我看来,这艘飞船也相当结实。虽说被坦克撞坏了,密封舱关不上。而另一方面,不论飞船的门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其表面却连一点撞击的痕迹都没留下。
老头子转身对我说:“你和玛丽在这儿等着。”
“你不会是想亲自进去吧?”
“我正是这么想的,时间很紧。”
年轻军官道:“我要跟你一块儿去,先生。这是指挥官的命令。”
“很好。”老头子答应了,“跟我来。”他透过密封舱边缘仔细往里看了看,又用手撑着地跪下来。年轻人跟着他做。我很恼火,但也不想反对这种安排。
他们钻进洞口。玛丽转身对我说:“萨姆,我不喜欢这样。我害怕。”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自己也害怕,但我没想到她也会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们必须留下来吗?他可没这么说过。”
我考虑了一下说:“如果你想回到车里,我带你回去。”
“呃,不,萨姆,我觉得还是得留下来。靠近我点。”她在浑身颤抖。
我不请楚他们过了多久才从密封舱边缘露出头来。年轻人爬了出来,老头子吩咐他放哨,又对我们道:“跟我来,我想里面很安全。”
“安全个鬼!”我对他说,但我还是去了,因为玛丽已经开始往里钻了。老头子扶着她下去。
“当心碰头,”他说,“一路上到处都是低桥。”
外星人造的东西和地球人造的完全不同,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然而很少有人有机会待在金星人的迷宫里,见过火星人废墟的则更是少之又少。我就没有这种经历,因此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希望看到了什么。如果要用一句话粗浅地表述,我认为,飞碟内部虽然说不上让人大吃一凉,却也很奇特。飞碟是由非人类的大脑设计的,这种外星大脑中没有人类的种种观念,根本没听说过合理的角度、直线等概念,或者虽然知道,但认为这些概念不足取,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不觉来到一个扁圆的小房间,从那里爬行穿过一根四英尺的管道,这根管子通体发着微红的光,好像是一直向下盘旋进入飞船内部。
管道散发出一种怪异的,甚至令人难受的气味,像沼泽气体,还掺杂着些许鼻涕虫死尸的臭味。这种气体、微红的光线、把手掌贴在管壁上却没有温度方面反应,种种奇怪的现象加在一起,令我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联想:我是爬行在某种巨型怪兽的肠子里,而不是在探索奇异的飞碟。
管道有如一根动脉般伸展着,这时我们首次遇见泰坦星共生体。他——我姑且称之为“他”,头枕着鼻涕虫,伸开手足仰卧着,像是熟睡的孩子。玫瑰花蕾般的小嘴露出一丝微笑,乍看之下,我竟以为他还活着。
乍一看,泰坦星人和人类之间相似的地方比不同之处更为显著。我们总爱先入为主,把自己的观念套用在对象上。比如,在我们眼中,一块风化的石头看上去很可能像人头,或是手舞足蹈的熊。再拿刚才提到的美丽的小“嘴”为例,谁敢说这种器官只能用来呼吸?或许还有别的用场呢?
尽管他们碰巧和人相似,有四肢和像头一样的圆形隆起物,我们还是得承认他们并非人类,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差异比牛蛙和牛的幼仔之间的差异还要大。不过他们给人的整体感觉并不骇人,反而讨人喜欢,有一丝人情味。我觉得他们如同小精灵似的,是土星卫星上具有人形的精灵。倘若我们能在鼻涕虫控制他们之前就遇到他们,我想我们能够相处愉快。从他们造飞碟的本领上来看,他们和我们人类旗鼓相当——如果飞碟真是他们造的话。(当然不会是鼻涕虫造的,它们是窃贼,是闯入宇宙的不速之客。)
但这些是我后来的想法。当时我一看到这个小家伙,立即拔枪在手。老头子预见到了我的反应,转身对我说:“别担心,它已经死了。坦克撞毁他们的空气密封舱时,他们都死于氧气窒息。”
我仍旧拿着枪。“我想彻底打死鼻涕虫,”我固执地说道,“它也许还活着。”这只鼻涕虫并不像我们近来遇见的那些那样覆盖着角质外壳,而是赤裸着湿漉漉的丑陋身体。
他耸耸肩说道:“你自便好了。但它不太可能伤害你。”
“怎么不会?”
“化学成分不同,这只鼻涕虫无法寄居在呼吸氧气的生物身上。”他从这个小家伙身上爬过去,即使我决意要开枪也没机会了。一贯拔枪迅速的玛丽这次却没有掏枪,而是畏缩着靠在我身边,发出急促的、硬咽似的喘气声。老头子停下来,耐心地说:“你来吗,玛丽?”
她忍住硬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回去吧,离开这里!”
我说道:“她说得对,这项工作三个人做不了,应该派一个研究小组,还要配上合适的设备。”
他没理睬我,道:“这项工作必须做,玛丽,你是知道的。而且必须由你来做。”
“为什么必须由她来做?”我没好气地质问他。
他又没理睬我,说:“怎么样,玛丽?”
她仿佛从身体深处某个地方汲取了力量,打起精神。呼吸恢复正常,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然后,她从遭鼻涕虫侵袭的小精灵的尸体上爬过去,神态安详,宛如要上绞刑架的女王,毫无惧色。我拿着的枪有些碍事,只能笨拙地跟在他们后面爬着,尽量不去碰那具尸体。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大屋子。这里也许曾是指挥控制室,因为里面有许多死去的小精灵,尽管我没有看见什么设备或是任何与机器相仿的装置。房子的内部是个空腔,和微红的光不同的是,这里的光线强得多。这间房子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就像是大脑的脑回一样,令人费解。我不禁再次产生了那种想法——现在我知道,这种想法完全是错误的——即,飞船自身就是有生命的活机体。
老头子对这里并未多加理会,而是继续匍匐前行,爬到另一根发红光的管子里。我们跟着穿过弯曲的管子,来到一个宽达十几英尺较开阔的地方。头顶的“天花板”也高了,足以让我们站起来,但所有这些,我们都注意不到了。吸引我们全部注意力的是一堵堵透明的“墙”。
透过透明的薄膜,只见成千上万的鼻涕虫,到处都是,围绕在我们周围,在它们赖以维持生命的某种液体内游动、漂浮或是扭转着身体。每一个水槽都能从内部散射出光,我看到大团大团急速抖动的鼻涕虫。见此情景,我真想大声尖叫。
我手里还握着枪。老头子折回来,手按住枪警告我说:“可别经受不住折磨随便开枪。这是为我们好。”
玛丽一脸冷静地看着这些鼻涕虫。回头想来,我怀疑玛丽当时是不是真正地神志清醒。我瞅瞅她,又回头看看四面可怖的水族墙,急切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然后只消把这儿炸掉就没事了。”
“不行,”老头子平静地说,“那边还有,跟我来。”管子再次变狭窄了,继而又开阔起来,随后我们又一次置身于一间稍小些的屋子,和刚才那间鼻涕虫的房间相似。同样又看到了透明的墙体,里面漂浮着东西。
我必须再看一眼,这才明白那是什么,而且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觉。
透明墙里,一具男人的尸体脸朝下漂浮着,这是一个地球人,约四五十岁,灰色的头发几乎掉光了。他胳膊蜷在胸前,膝盖弯着,好像在床上或是子宫里安然入睡的样子。
我看着他,满脑子可怕的想法。他不是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可他是惟一一个我能看清楚、引起我的注意的人。我肯定他已经死了,除此以外我根本没产生任何别的念头。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的嘴在动——我真希望他是个死人。他还是死了好。
玛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是喝醉了一般——不,她没醉,而是迷迷征怔,神情恍惚。她从一面透明墙踱到另一面,出神地凝视着拥挤的透明墙内部深处。老头子一直注视着她,“怎么了,玛丽?”他轻声问道。
“我找不到他们!”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儿的声音。说完,她又跑回第一面墙。
老头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语气坚决地说:“你没找对地方,回到他们来的地方找,还记得吗?”
她停下来,带着哭腔说:“我想不起来了!”
“你一定得想起来,现在就想,你能做的就是这件事。必须回到他们那里才能找到他们。”
玛丽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她喘着气,抽泣着。我挤到他俩中间说道:“别这样!你要把她怎么样?”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我,把我推开。“不,孩子,”他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地命令我,“你别管,这事你不要插手。”
“可是——”
“不行!”他松开玛丽,把我领到入口处,“待在这儿!听着,既然你爱你的妻子,恨泰坦星人,就别干预这事。我保证不会伤害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可他没理会我的追问,转身走开了。我待在原地,不愿听任事态发展,却又不想插手自己不明白的事,怕把事情搞得更糟。
玛丽弯身蹲在地上,像个孩子般用手捂着脸。老头子回到她身旁蹲下,拍着她的胳膊。只听他说道:“回去吧,回到开始的地方。”
我几乎听不到她微弱的回答,“不……不。”
“那时你几岁?当时找到你时你好像七八岁上下,这事发生在那以前吗?”
“对,发生在那以前。”她呜咽着,完全瘫软到地上。嘴里喊着,“妈妈!妈妈!”
“你妈妈说什么?”他柔声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眼睛很奇怪。她背上有东西。我害怕,我真害怕!”
我起身赶到他们身旁,弯着腰以免碰到低矮的天花板。老头子目光始终盯着玛丽,一手把我推开。我停下来,犹豫不前。他命令说:“向后退,回去。”
这话是冲我说的,我照办了,但玛丽也向后退了一步。她喃喃低语:“有一艘飞船,巨大的发着光的飞船——”老头子对她说着什么,我却听不到她是怎么回答的。这回我在原地老实待着,没有打断他们。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伤害玛丽。尽管我的心情很乱,但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足以让老头子在敌人的老巢中仍旧不管不顾,把全副精神放在玛丽身上。
他继续和玛丽谈话,语气中透着安慰与执著。玛丽平静下来,好像陷入一种倦怠之中,这时我才听得到她回答老头子的问话。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仿佛得了多语症,不停地宣泄内心的情感。老头子只有偶尔才会打断她,给她一些提示,鼓励她说下去。
我听到身后有人沿通道爬过来,忙转身掏出枪,强烈地感到我们被包围了。就在开枪前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这人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年轻军官,我们让他在外面守着。“快出来!”他急切地喊着。他从我身边挤过去走进房间,冲老头子又喊了一遍。
老头子看来已经到了狂怒的边缘,吼道:“闭嘴,别捣乱。”
年轻人却坚持说:“您一定得出去,先生。指挥官吩咐你们务必马上出去,我们在撤退。指挥官说他随时可能使用毁灭弹。如果我们还在里面——‘嘭’的一声就炸没了!我要说的就这些。”
“很好,”老头子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们就来。出去告诉你们的指挥官一定顶住,直到我们出去为止。我有至关重要的情报。孩子,帮我来抬玛丽。”
“好,好的,先生!”年轻人同意说,“但是要快!”他匍匐着离开了。我扶起玛丽,把她抱到房间收窄成为管子的地方。她看上去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把她放下。
老头子说:“我们得把她拖出去,看来她不会马上醒。这么着——我把她扶到你背上,你驮着她爬。”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摇晃着她。“玛丽,”我大声喊着,“玛丽!你听见了吗?”
她睁开双眼,“怎么了,萨姆?”
“亲爱的,我们必须撤离,马上行动!你自己能爬吗?”
“能,萨姆。”她又闭上眼睛。
我又不停地晃她。“玛丽!”
“什么,亲爱的?什么事?我太累了。”
“听着,玛丽——你一定要从这里爬出去。否则鼻涕虫就会抓住我们,你明白吗?”
“好的,亲爱的。”她这次倒没闭眼,但目光中一片茫然。我示意她顺着管子爬,我跟在身后。每当她胆怯或慢下来我就拍打她。我抬起她,拖拽着走过鼻涕虫的房间,接着又爬过我认为的控制室。经过被死去的精灵阻塞的管子时,她停了下来。我从她身边爬过去,把精灵的尸体搬开,塞进支线管道。这次可以肯定他身上的鼻涕虫已经死了,完成这件事令我作呕。我不得不再次打她,让她配合我。
经过无休止的噩梦般的艰难挣扎,我们终于到达最外面的一道门,四肢感觉像灌了铅似的。早已守候在那儿的年轻军官帮我把她拉上去,我和老头子则推的推、抬的抬。我助老头子一臂之力登上去后,自己也跳了出来,然后一把从年轻人手中接过玛丽。外面天早已黑了。
回去时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被飞碟压毁的房子,绕过茂密的灌木丛,这才踏上海滨公路。我们的车不见了,不过不要紧,我们已在匆忙间不知不觉躲入一只“泥龟”坦克。刚刚躲好,我们的头顶便爆发了空战。坦克指挥员按下按钮,隆隆地驶离海堤,不断后退,没入水中。十五分钟以后,我们进入了“富尔敦号”水下巡洋舰。
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在莫比尔基地登陆。我和老头子在“富尔敦”的军官公共休息室用过了咖啡和三明治,几名海军紧急服役妇女队的志愿军官已经把玛丽带到妇女生活区照料。我们离开时她看来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加入到我们的行列。我问她:“玛丽,你没事了吧?”
她冲我微微一笑。“当然了,亲爱的,为什么不呢?”
一艘小型指挥飞船和护卫队将我们带出此地。我本以为我们会回总部,或者华盛顿(可能性更大)。我没问老头子,他也没心情讲话。我只要握着玛丽的手就心满意足了。
飞行员飞了一个民用飞行器做不出来的高难动作——空中高速飞行,然后钻进山洞,陡然急停。就这样,我们进入了山里的一个机库。“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
老头子没有作答,走出飞船,我和玛丽急忙跟上。机库不大,只能容纳下几艘飞行器。有一座引人注目的发射平台,还有一台独立发射架。机库里只停了另外两艘飞船。警卫过来示意我们继续朝后走到一扇镶在原生岩石内的门,穿过这扇门后,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一间候见室。一个看不见说话人的刺耳声音命令我们脱下本已所剩无几的衣装。我对自己全身赤裸并不介意,但实在不愿去掉枪械和电话。
我们继续向里走,碰见一个全身衣物只有一块下士臂章的年轻人,臂章上有三个V形加上十字形图案。他把我们转给一个穿得更少的女孩,她的上尉臂章上只有两个V形。这两个人都很留意玛丽,两人都产生了典型的性反应。我想这位下士一定很乐意由上尉接手处理我们的事。
“你们的信息我们已经收到了。”上尉说,“斯蒂尔顿博士在等你们。”
“谢谢,女士。”老头子答道,“越快越好,请问在哪儿?”
“请稍候。”说完,她走到玛丽身边,把她的头发摸了一遍,“要知道,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语气中不无歉疚。不知她有没有发现玛丽的大部分头发都是假的,反正她什么都没说,玛丽更是毫无畏缩。检查完之后她说,“行了,我们走吧。”她本人的头发剪成灰色的波浪形,像男人一样短。
“好的。”老头子答道,“不,孩子,你只能走到这儿。”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上回差点把事情弄成一团糟,”他简短地回答,“现在给我闭嘴。”
上尉说:“军官餐厅就在左手第一条走廊,你为什么不上那儿等着?”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路上我看见一扇门上端端正正地绘着巨大的红色骷髅,还印着“警告——此门内有活鼻涕虫”的字样,然后还有一行小字“有资格的人方可入内——使用‘A’程序。”
我远远地避开这扇门。
军官餐厅和普通的俱乐部房间差不多,三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闲散地坐着。好像没人对我的到来感兴趣。于是我找了张空椅子坐下,觉着在这种地方待着挺不自在,正想喝一杯的当口,一个高大威猛型的男人坐到我身旁。他脖子上的链子除了挂着上校徽章外,还有一枚圣克里斯托夫勋章以及军人佩带的身份识别牌。“新来的?”他问。
我点头承认。“你是地方上的专家?”他又问。
“不知道什么才算‘专家’。我是特勤行动人员。”我答道。
“什么名字?别怪我这么多管闲事,”他抱歉地说,“我得声明一句,我分管这儿的安全工作。我叫凯利。”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点了点头。“其实你们的人进来时,我看见了。从墙里传出的声音就是我的。现在,尼文斯先生,喝一杯怎么样?简报里谈了你刚才做的事,我觉得你应该喝一杯。”
我站了起来,问道:“哪怕要杀个什么人,我都得来一杯。”
“——不过在我看来,”过了一会儿凯利才说,“这儿不需要安全官员,就好比马不需要轮式溜冰鞋一样。信息应当透明化,一有结果就公诸于众。这跟和人类对手交战完全不一样。”
我评论说他的话听起来跟普通的戴金穗军帽的高级军官不大一样。他笑了笑,一点也没生气。“听我的,孩子,并不是所有的金穗帽都是大家想像的那副德性——他们只是看起来是那副德性而已。”
我则说,我印象中,空军上将雷克斯顿就是个精明人。
“你认识他?”上校问。
“只见过几面,并不是十分了解。但因为我在执行这项任务,和他打过不少交道。今天早些时候我还见到过他。”
“嗯——”上校沉吟着,“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先生。你社交活动的层次比我高,先生。”
我跟他解释这纯粹出于偶然,但此后他开始对我另眼相看了。他向我介绍实验室的进展情况。“到目前为止,我们比魔鬼撒旦更了解那些令人作呕的鼻涕虫。然而怎样在不伤害到寄主的前提下消灭它们?我们仍然一筹莫展。”
“当然,”他又接着说,“如果我们一次能将它们中的一只引诱到一间小屋子里,用麻醉枪打翻,就可以拯救出寄主——不过这就像老话所说的捕鸟绝技:非常简单,悄悄溜到离鸟足够近的地方,在它尾巴上抹一撮泻盐就得。我本人并不是什么科学家,不过是警察的儿子,我自己现在也算是警察,只是身上的标签不同而已。但我和这儿的科学家谈了谈,我明白我们需要什么。这是一场生物战,认清了战争的实质就能赢得这场生物战。我们需要的是一种病菌,一种可以吞噬鼻涕虫而不会伤及寄主的病菌。听起来并不难,是吗?是,我们知道百余种可以杀死鼻涕虫的病菌——天花,斑疹伤寒、梅毒、昏睡性脑炎、奥伯迈耶病毒、黑死病、黄热病等等。但它们也能害死寄主。”
“他们就不能想个办法让所有的人都具有免疫力吗?”我问,“就拿伤寒症来说——人人都注射过伤寒预防针,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接种过天花疫苗。”
“毫无用处。如果寄主获得了免疫力,鼻涕虫也就不会感染上病毒。现在鼻涕虫已将寄生环境从表皮扩展到整个寄主。不,我们需要一种寄主能够感染并能杀死鼻涕虫的病毒,但这种病毒顶多只能让寄主轻度发烧,或是头疼得厉害。”
我刚要讨点肯定是天才的见解,老头子出现在门口。我说了声失陪,走上前去。他问我:“凯利缠着你问什么?”
“他没缠着我问。”我答道。
“那是你一厢情愿,你不知道凯利是谁吗?”
“我应该知道吗?”
“应该。也许不应该,他从来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那是B·J·凯利,当代最伟大的犯罪学家。”
“那个凯利?可他没有参军呀!”
“可能是保留军籍吧。不过单凭这个,你就可以想像得出这个实验室有多重要。跟我来。”
“玛丽呢?”
“你现在不能见她,她在休养。”
“她——受伤了吗?”
“我向你保证过,她不会受伤的。斯蒂尔顿是他这一行中最棒的。但我们还得再深入些,克服许多困难。在这方面总是不顺利。”
我思索了一下,问道:“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们收获很大,但并不彻底。”
“你想要什么?”
这地方建在地下。我们一直沿着漫无尽头的走廊走着。他带我走进一间空空的小办公室,我们坐了下来。老头子摸了一下桌上的通话器说:“私人会议。”
“好的,先生。”一个声音答道,“我们不录音。”天花板上的绿灯亮了。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老头子抱怨着,“但这样可以防止除了凯利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回放录音。孩子,现在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不太肯定你是不是有资格知道这事。你确实和这姑娘结了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灵魂都归你所有了——而且,这东西来自她的心灵深处,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
我缄口不言,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他又接着说,语气很忧虑,“也许——还是告诉你更好些,这样便于你理解。否则你会缠着她问个不休,我可不希望出现这一幕,决不希望。这样做只会让她昏过去。我看,光凭她自己是想不起她的过去的。斯蒂尔顿博士的手法很温和——但你却只会让她烦恼,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深深吸了口气。“只能由你判断,我不能。”
“好吧,我也这么想。来吧,我会透露一些情况给你,并回答你的问题——一部分问题。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保证你决不会再用这些事打扰你妻子。你缺乏问她的技巧。”
“好的,先生。我保证。”
“好吧,有那么一群人,你或许可以称之为信徒,他们名誉扫地,不受欢迎。”
“我知道——是惠特曼人。”
“啊?你怎么知道?玛丽说的吗?不,不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不是从玛丽那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他以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我,不无敬意。“也许我一直都小看了你,孩子。你说得对,惠特曼人。玛丽就是其中的一员,当时她还只是南极的一个小孩子。”
“等等!”我插话道,“他们离开南极时是在——”我脑子在飞快地转动,那个数字终于冒了出来,“——是在1974年。”
“没错。怎么了?”
“可那样一来,玛丽就是四五十岁左右了。不可能呀。”
“你介意这个吗?”
“啊?啊!不——可她看起来不可能是这个岁数。”
“她是这个岁数,但又不是。听着,从时间上看她在四十岁上下,但从生理上看她只有二十多岁,从主观感觉上看她甚至更年轻,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对1990年之前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她失忆了,这一点我能理解——有些事她根本不愿记住。可你其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她比实际年龄要小是因为——你见过那间打开她记忆闸门的屋子,她在类似的水槽里待了十年,而且很可能是不省人事地在其中漂浮了十年。”
按说我已经到了能经得住感情打击的年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是变得更坚韧,而是更温和。这也和爱上一个人不无关系。一想到我最亲爱的玛丽在那样一个人造子宫里漂着,不死不活,像一只腌蚂蚱一样保存在其中——我实在难以承受。
我听到老头子在说:“别担心,孩子,她没事。”
我说:“讲下去。”
玛丽的过去虽然神秘,但说起来却又十分简单。她是在金星北极凯瑟威尔附近的沼泽地被发现的,当时这个小姑娘根本说不清自己是谁,只知道她叫爱尔柳科尔。没人觉察出这个名字的意义,表面上看她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年龄让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同惠特曼人事件联系在一起。1980年的给养船在他们“新理想之国”的聚居地没有找到一个幸存者,他们开垦的种植园变成了一片沼泽,住处则成为断裂的薄壳,隐没在茂密的草木中。十年多时间,加上两百多英里的丛林,将这个举目无亲的凯瑟威尔流浪儿同遭到上帝惩罚的新理想国移民之间的联系切断了。
在当时的金星,一个不明身份的地球儿童应该是不可思议的,就像发现一只猫被锁在冰箱里,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周围没人有足够的智慧和好奇心进一步探询下去。凯瑟威尔的名声至今仍然不好,在当时,这地方的人只有矿工、妓女和两大行星公司的代表。我想,在沼泽中用铲子挖放射性的泥浆,这种工作不会让人剩下多少精力来对别的事情大惊小怪。
扑克牌筹码就是她的玩具,她就这样长大了。她管来到儿童床边的每一个女人都叫“妈妈”或是“阿姨”。相应地,她们也把她的名字缩短为一个词,“幸运儿”。老头子没有细谈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出钱让她回到地球,对我的问题也避而不答。问题的真正关键在于,金星丛林开始吞没新理想国时她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的聚居地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些事情的惟一线索深埋在玛丽的记忆里,由于恐惧与绝望深锁其中。
在1980年之前的某个时候,大约和俄国西伯利亚报道的飞碟同时或是早一年左右,泰坦星人就发现了新理想国移民地。假如将它们入侵地球的时间向前推一个土星年,这几个时间就恰好吻合。看来,泰坦星人不像是在金星上寻找地球人,它们更有可能是在侦查金星,正如它们长期以来监控地球一样。或许它们已经知道到哪儿去找,因为我们知道,两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不时绑架地球人,因此,也许它们在地球捕获到了知道新理想国移民聚居地方位的人。玛丽混沌的记忆中毫无关于此事的线索。
玛丽目睹了移民地被占领,亲眼看见她的父母变成鼻涕虫的傀儡,再也无法照顾她。她自己显然没被鼻涕虫侵占,或者也许她被附体了,然后又重新获得了自由,因为泰坦星人觉得这样一个羸弱无知的小女孩不适合作奴隶。不管怎样,对她婴儿般的心智而言,这是一段漫无尽头的时光。她整日在受奴役的聚居地无所事事。没人需要她,没人照料她,却也没受到侵扰,像个耗子一样到处觅食维持生命。鼻涕虫大举侵入金星,它们主要的奴隶是金星人,新理想国的移民们受其奴役纯属偶然。玛丽肯定看到了她的父母被置于生机暂停、不省人事的状态。它们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日后侵略地球?很有可能,但也不太肯定。
不久以后,她被抓起来放进水槽。具体地点是泰坦星人的飞碟里还是在金星上泰坦星人的基地?更有可能是后者,因为她醒来时仍在金星上。许多类似的谜需要解答。骑到金星人身上的鼻涕虫和入侵新理想国移民的鼻涕虫一样吗?也许一样吧——既然地球和金星都是碳氧运作模式。鼻涕虫好像永远能变化自如,但它一定得让自己适应寄主的生化环境。假如金星有火早那样的氧硅模式,或是氟模式,那么同一种寄生鼻涕虫不可能在两种不同类的寄主身上寄生。
问题的核心在于,当玛丽从人工孵雏器里被取出,当时是何种情形?泰坦星人侵略金星已经失败,或是面临失败。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一把她从水槽中拿出来就控制了她,只是玛丽比附在她身上的鼻涕虫活的时间长。
那鼻涕虫为什么死了?入侵金星的行动又为什么会失利?这些就是老头子和斯蒂尔顿博士想从玛丽的大脑中搜寻的线索。
我问:“就这些情况吗?”
他答道:“难道还不够吗?”
我埋怨说:“等于没解答什么问题,反倒生出许多疑点。”
“当然还有更多的线索,”他告诉我,“比这重要得多。但你既不是什么金星专家,也不是心理专家,所以不需要你来做出评估与判断。我之所以告诉你一些情况,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在玛丽身上寻找突破口,这样你就不会缠着玛丽问个不休了。孩子,对她好点,她承受的悲伤够多的了。”
对他的忠告我置之不理。怎么和自己的妻子相处,我不需要别人指手划脚。我说:“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从一开始就把玛丽同飞碟联系在一起了?我现在明白了,你当初是故意带着她去衣阿华州转上一圈。你是对的,这我承认。但是为什么呢?别敷衍我。”
老头子自己倒显得有点迟疑起来。“孩子,你有没有过预感?”
“天哪,当然有!”
“那‘预感’是什么呢?”
“呃,就是没有理由地觉得事情是这样或不是这样。或预感到有事要发生,或是有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想做什么事。”
“都是草率的定义。我认为,预感是一种下意识的自动推理,推理的基础是你在不知不觉中所掌握的信息。”
“听起来像是半夜三更的黑煤窑里的黑猫一样,让人摸不着边际。你当时并没有掌握什么信息。难道你的下意识自动推理可以拿你下一周才能获得的信息作为推理基础。这些胡说八道我是不会相信的。”
“啊,可我确实掌握了某些信息。”
“哦?”
“我们部门证明一个特工候选人合格所进行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什么?”
“和你面谈呀。”
“不,不对!”
“哦——是催眠状态下的情况分析。”我之所以会忘了催眠分析,因为受试人永远都想不起来这种分析是怎么完成的,想不起自己睡着都做了什么,“你是说,你当时从玛丽那里获取了这些资料。那样的话,就根本不是什么预感了。”
“你又错了。我的确获得了一些信息,但非常少——因为玛丽的抵抗力很强。而且我也忘了那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悄报。不过我清楚玛丽是适合这一工作的特工。后来我又重放了她的睡眠分析测试,那时我才明白一定存在更多隐情。我们曾试图获得更多信息,但没有得手。可我知道一定得再尝试几次。”
我思索片刻后说:“你肯定觉得自个儿有绝对把握,认准了这事值得挖掘。为了这个,你肯定没少难为玛丽。”
“我不得不这么做,很抱歉。”
“行了,好吧。”等了一会儿我又问,“你说——我的睡眠分析记录里有什么情况?”
“这是个无理的要求。”
“胡说!”
“就算我想告诉你也做不到,因为我从来没听过你的分析,孩子。”
“什么?”
“我让助手听了一遍,然后问他有没有我应该了解的情况,他说没有,于是我再也没播放过。”
“是吗?好吧——谢谢了。”
他只嘟囔了一句,但我感到与他更亲近了些。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们父子俩总是让对方难堪。
金星上的鼻涕虫因为感染了当地的一种病毒而死,我们所了解的情况就这么多。我们不太可能有机会马上收集直接信息,因为我和老头子正说着话,来了一封电报通知我们,雷克斯顿最终命令炸掉帕斯·克里斯琴号飞碟,以防它重新落入泰坦星人手中。我想老头子曾希望接近那些困在飞碟里的死气沉沉的囚徒,设法使他们重获生机,然后再好好问问他们。
这下没有机会了——他们只能从玛丽那里挖掘答案了。假定金星人所感染的一种特定病毒对鼻涕虫而言是致命的,却不会对人类产生损害(至少玛丽已经挺了过来),那么下一步就是检测所有的病毒,锁定其中的一种。太绝了!这种工作量浩如烟海,就像用蹩脚的工具在宽阔的沙滩上筛查每一粒沙子!
问题多少能简化一些,因为没有必要检验那些对地球人而言是致命的金星病毒。然而,能够使地球人致命的金星本土疾病少得让人吃惊,那些虽不致命却十分恼人的病毒倒是很多——在金星病毒眼中,我们地球人一定是一种奇特的侵入对象,不对它的口味。
使问题更棘手的是,地球生物所携带的金星本土病菌的种类少得可怜。也就是说,我们所寻找的沙粒也许这片海滩上根本没有。当然,这种缺憾是可以弥补的,但这意味着需要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探索研究一百年左右。
与此同时,空气中渐渐出现了寒霜,日光浴方案再也执行不下去了。
他们不得不重新把希望寄托在玛丽身上,想从她的大脑里找到答案。我虽不喜欢这样做,可也没办法阻止。看样子,她似乎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要求她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催眠状态。也可能她知道,但不肯说。她的样子好像很平静,但黑眼圈却显露出她的疲惫。终于有一天,我找到老头子,告诉他必须停下来。他温和地说:“孩子,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
“我清楚个鬼!如果你到现在还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是永远得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搜寻一个人大脑中的所有记忆需要多久?哪怕你把要搜寻的时间段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要多久就有多久。我们需要的东西——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也许十分微弱,难以把握。”
“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我重复道,“连你都不敢肯定它的存在。听我说,如果玛丽因为这个流产的话,我会亲手折断你的脖子。”
“如果我们真的没能找到它,”他柔声说,“你可能希望她流产。难道你想养育出充当泰坦星人寄主的孩子吗?”
我咬着嘴唇,“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按计划把我派到别的国家去,反而让我留在这儿?”
“呃,是这样——首先,我想让你待在这儿陪着玛丽,好帮她维持士气。但不是像你现在这样,表现得如同被宠坏的乳臭小儿。其次,没必要去那儿,否则我会派你去的。”
“呃?出了什么事?其他特工发来报告了吗?”
他起身准备离开,“如果你对天下新闻持有成年人的兴趣,你就不会不知道。”
我又“呃”了一声,但他没有理会,走开了。
我匆忙离开,赶紧补课,让自己跟上最新的形势。这段时间我心无旁鹜,所以对每天的新闻一直没兴趣。就我的品位而言,让地球另一端的琐事聒耳扰目,意味着扼杀严肃的思考。但这一次,我的确错过了重要的信息。
我错失了第一时间知道非洲瘟疫的消息。我忽视了本世纪最重大的,不,第二重要的新闻,这是自十七世纪以来惟一的一次洲际流行性黑死病。
我简直无法理解。我在非洲待过,知道他们的公共卫生设施不逊于我们,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更胜一筹。严格地说,一个国家要想让瘟疫蔓延就得污秽不堪——满是老鼠、虱子、跳蚤之类病菌携带者。在这些方面,现在的非洲做得非常好。即使偶尔出现黑死病和斑疹伤寒,都局限于零星的地方病,不至于发展成流行性瘟疫。
但如今,这两种瘟疫在整个非洲散播开来,速度之快宛如流言。许多政府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通过空间站不停地向联合国求援。出了什么事?
我的思维将这些片断信息整合在一起,抬眼望着老头子说:“头儿,那边也有鼻涕虫。”
“你说得没错。”
“你已经知道了?好吧,看在上帝份上,我们最好迅速行动,否则整个密西西比河谷将会陷入和亚洲一样的危机。一只耗子,只需一只小小的耗子——”我的思想又回到自己被鼻涕虫奴役的时光,我曾一度尽可能不去回忆的几天光阴。泰坦星人从来不费心思搞个人卫生。我的主人从未让我洗过澡,一次也没有。我怀疑自从鼻涕虫撕下伪装的面具以来,美加边境和新奥尔良一带是否有人洗过澡。虱子、跳蚤肆虐的程度可想而知。
老头子叹了口气说:“也许,疫病流行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是惟一的解决办法。”
“如果那就是我们能想出来的最佳办法,还不如干脆炸掉那一大片地方呢。那种死法至少更干净利落。”
“是这样。可你知道我们不会这么干。只要存在将害虫清除干净而不致于烧掉整座谷仓的一线希望,我们就会不断尝试。”
我反复思考了好一会儿。我们还有另一个对手,那就是时间。从根本上讲,鼻涕虫一定蠢到不会维持奴隶生存的地步,也许这正是它们不断在星际迁移的原因所在——它们毁了所接触到的一切奴隶。过了没多久,寄主就会灭绝,而它们便需要新的寄主。
当然这只是推想,我将这一想法置之不理。有一点是确定的:除非我们尽快找到一种办法灭掉鼻涕虫,否则非洲发生的一幕同样会在红区上演。想到这里,我决定采取以前考虑好的行动方案——强迫自己介入玛丽正在遭受的心灵拷问。如果她的记忆深处隐藏着杀死鼻涕虫的办法,或许别人失败了而我却有可能发现。不管怎样,不论斯蒂尔顿和老头子愿意与否,我准备参与。我厌倦了这种介于女王的丈夫同不受欢迎的孩子之间的待遇。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和玛丽一直住在一个小间里,大小跟个铜鼓差不多。这种房间原本只能住一位低级军官,但实验室没有为夫妻准备的卧室。我俩挤得像拼盘菜一样,但我们并不介意。
第二天早晨我先醒来。和往常一样,我首先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玛丽没有被鼻涕虫附身。正检查着,她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冲我微微一笑。“再睡一会儿,”我说,“还有半个小时呢。”
但她没有再睡。过了一会儿,我问她:“玛丽,你知不知道黑死病的潜伏期?”
她答道:“我应该知道吗?嗯,你的一只眼睛比另一只要略微黑一些,看来你危险了。”
我晃了晃她,说:“注意听我说,媳妇儿。我昨晚在实验室做了些粗略演算,得到的结果是,鼻涕虫想必早在侵略我们三个月前就已经侵入非洲了。”
“对呀,当然。”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另外,这还用问吗?显而易见的嘛。”
“唉,你呀!起床吧,别耽误了早餐。”
离开小卧室前我问她:“今早还和以前一样,跟他们做室内游戏?”
“对。”
“玛丽,你从来不谈他们问你的内容。”
她一脸惊奇。“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们问了我什么呀。”
“我猜就是这样!他们实施的是深度睡眠加上‘遗忘’指令,对吗?”
“估计是吧。”
“嗯……好吧,得做些调整。今天我跟你一起去。”
她只说了一句,“好的,亲爱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斯蒂尔顿博士的办公室里聚齐,其中有老头子、斯蒂尔顿本人、参谋长吉布西上校、我见过但不知其名的中校,还有一大群技师、初级军官和跟班。在军队,高级军官似乎连擤鼻涕都需要配上一个八人工作小组,这正是我离开军队的原因之一。
老头子看见我时眉头一扬,但没说什么。一位看门人模样的中士却想拦住我。“早上好,尼文斯夫人,”他朝玛丽打着招呼,然后又对我说,“我的名单上好像没有你。”
“我正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我对一屋子人宣布说,然后推开他继续向前走。
吉布西上校对我怒目而视,转向老头子,嘴里嘟囔着,意思是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子并不回答,但眉头抬得更高了。其他人板着脸,装出一副与自己不相干的样子。只有一位女军士忍不住满脸笑容。
老头子起身对吉布西说:“稍等片刻,上校。”然后蹒跚着向我走过来。他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向我保证过。”
“我现在收回承诺。你无权逼一个男人做出有关他妻子的许诺。你当时跟我的谈话是不恰当的。”
“你没有权利留在这里,孩子。在这些问题上你不够专业。为了玛丽,出去吧。”
这句话之前,我本来没想到质问老头子为什么有权留在那儿。但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不是分析家,因此你无权留在这里。出去吧。”
老头子看了一眼玛丽,我也瞟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也许在等着我做决定。老头子缓缓地说道:“孩予?你是吃了枪药还是怎么?”
我答道:“是我妻子在接受实验。从现在开始,规矩由我来定——否则取消实验。”
吉布西上校插话说:“年轻人,你疯了吗?”
我问他:“你在这儿是什么身份?”我看了一眼他的手,补充道,“你戴的是弗吉尼亚军事学院的戒指,对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资历?你是医学博士还是心理专家?”
他昂首挺直身体,想摆出一副尊贵的样子——然而高贵是很难装出来的,它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就像玛丽所有的那种尊贵一样。“你似乎忘了这里是军管区。”
“你似乎忘了我和我妻子不是军人!”我又说,“来,玛丽,咱们该走了。”
“好的,萨姆。”
我又对老头子说:“我会把我们的联系地址告诉总部办公室。”我开始向门口走去,玛丽跟在我后面。
老头子忙说:“等等,就算帮我一个忙。”我停下脚步,他又对吉布西说,“上校,你能跟我出去一下吗?我想私下和你谈一谈。”
吉布西上校用军事法庭审判长的目光瞪了我一眼,但他到底还是出门去了。我们都等着。玛丽坐下来,我仍站在那儿。低级军官们仍旧面无表情,中校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而那位女士好像要大笑出来的样子。只有斯蒂尔顿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他从收信筐里拿出一摞文件,开始埋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