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鹰眼也留下了一串有去无返的脚印。他甚至没有走到海盗那么远。
昨晚一起不辞而别的,还有一名飞船技师。
是什么样的呼唤,把他们从酣睡中叫醒,召引他们走向某个神秘的所在呢?
空中哨兵想,如果他不及时从梦中醒来,是否也会梦游到外面去呢?这真使人不寒而栗。
这种力量,在宇航手册中不曾提到过。在有关大荒星的传说中,也没有出现过。
甚至在整个航天史中,也没有人遭遇到呢。
是不是一种能致人迷幻的病毒呢?有人提出这种猜想。但其余人表示,这个星球上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
不到两天,寻宝者队伍中已走失了五个人,其中包括领队。加上最初因风暴而死的两名队员,损失可谓不小。这时,大家才开始认真思考有关以前的寻宝者一去不返的传说。
尽管觉得没有希望,还是集结起来,在没有领头人率领的情况下,自发进行了又一次寻找。这次寻找,与其说是在搜索失踪的人,不如说是幸存者在关心自己的处境。
白天和晚上都安排了专门的人值班,启动了大功率监视器,观察周围的动静。飞船上的武器也都处于随时可以发射的状态。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从眼皮底下消失掉似的。
大荒星壮观的月出不再给人以美感。相反,它那股傲气,使人感到窘迫压抑。它的冷光透过舷窗,把人像纸一样钉在壁上。空中哨兵从来没有感到心力像现在这样衰弱。
一行人就像苇草,长在一种以前从没有很好去想过的异质上。
或许,大荒星本身就是这么一种活着的异质呢。
值班者大叫:“看,那是什么?”
透过舷窗看去,在聚光灯般的月光下,荒原深处显现着迷人的景色:城池、街道、动力厂、起降场、运输管道……不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灿烂文化么?
在夜色中,真是一个缓缓浮动的幽灵。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只映现了一刹那,便昙花般隐去了。人群骚动起来,惊呼不已。大家久久地呆在舷窗边,等待那奇景重现。但它再没有来到。
空中哨兵忽然意识到,灿烂文化幻象出现的地方,正是海盗和鹰眼脚印延伸并消失的方向。
他大叫道:“别看了!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吧!”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被蜃景吸引过去的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又有两个同伴已悄无声息从他们身边离去,只在门外留下四行轻烟般的脚印。他们是如何去的?又为何要去?也许,这种事要轮到自己头上,才能知道吧。
监测器上没留下任何记录。这台仪器晚上也静悄悄地开走了,在沙石上留下一段履带压痕。
与三颗卫星的联络,也忽然中断了,并就此不再恢复。探测结果表明,同步轨道上没有卫星存在的迹象。
为什么在夜暗中会出现海市蜃楼呢?这本身不符合常识。或许,只是鬼魂在天幕上播放一部全息电影吧。
十
关于是否要立即撒离的会议开得沉闷。大多数人主张撒离。
“真奇怪。本来是来找灿烂文化的,却变成老是找自己的同伴。这事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需要再找答案,我只需要安全。”
“我可害怕梦游一般走到荒唐的地方去。再这么下去,非得每个人都要失踪的。”
“毕竟,我们已看到了灿烂文化的蜃景。目的也算部分达到了。回去说一说,也会引起轰动的。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本来就是嘛。我们只看到了蜃景,就是说并不存在。我们也考察了,的确什么也没发现。那么,还考察什么呢?我们也不是专业人员。再说,万里迢迢来找一个什么传说中的灿烂文化,跟太阳系有什么关系呢?”
说这些话的人,包括望楼、大黄蜂、雷公等,在地球上都是考察活动最热心的倡导者。
但是也有反对的意见。
“总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吧?难道我们就把领队他们抛在这个星球上不管了么?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已经死亡。如果他们一旦回来,发现飞船已经离去,我们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呢。”一个叫雄猫的人说。
雷公对这个说三道四的人说:“我想他们绝对不会回来了。退一万步讲,相对于寻找灿烂文化这样的神圣使命而言,这种牺牲即便万一出现,也是必要的。不是海盗最坚持理想么?让坚持理想的人留下来吧。”
“怎么跟协会交待呢?”
“去他妈的协会。我们来了,他们没来,还要怎么样?要想考察,再派别的飞船来吧。”
“这我倒同意。还是先为活着的人着想吧。”
空中哨兵循声找去,见是鞭挞者,那个最先对灿烂文化的存在提出异议的人。
“即便找到灿烂文化又怎么样呢?这个问题,谁来回答。”鞭挞者接着说,用火炬般的目光扫视大家。
所有的人都感到一灼,沉默了一阵。末了,逐渐有人说:“不能够回答。”
“是啊,我可回答不了。”
“事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
“可不是这样么?咳咳,这种问题……”
空中哨兵想说什么,但一阵酸楚袭击着他。他想起“磁片”的比喻。飞船是来与它配合的。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但这么走,又确不甘心。尤其是,他半生的寄托,在回去后将一无是处。
“能不能这样讲,”他站起来说,“先为活着的人着想,这是肯定的。我想他刚才讲的是一个宇宙法则,残酷但很现实。不过,有时候,活着的人之所以活着,正是因为要为死去的人着想呢。我这么说,可能不大清楚,可是,我想有人能够领会的。
比如,我们来寻找灿烂文化,它本身就是死的……”
他又咳起来。雄猫说:“我们明白。不用说了。”
他坚持说完:“这里有两种意见。我想能不能平衡一下?一些人留下来,一些人离开。这样,要民主一些,公平一些。那些自愿留下来的人是不是举一下手?”
“这样也比较好,”望楼说。
但大家都坐着不动。没有人举手。空中哨兵期待地环视了一圈,发现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脸上。
他看了看雄猫。那人把脸别过去了。
这是要干嘛呀,他想。我不过作一个提议。但是,他忽然觉得自己脸上发起烧来。大伙的眼光真热啊。
这样,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好像有一个幽灵在拉他的胳膊。
“我留下吧。我这一生收藏灿烂文化的文物。也许,你们走后,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找,仔仔细细地掘,还真能寻出什么宝贝来呢。到时候,你们别后悔呀。”他干笑道。
大家都不觉得好笑,用可怜的目光看着他。
还是雷公说:“我们一回去,便让协会再租一艘飞船来接你。”
“一定会这样做的。”望楼迫不及待地补充道。
“我也留下吧。”原来是鞭挞者,举起了手。
“你?”
“我来陪你吧。我还没有真正证明灿烂文化的不存在呢。”他笑道。
“还有没有其他人要留下来?”望楼一连问了三遍。
“没有人了。”
“没有了。”
“圆满的结局。”
好像是雄猫在自言自语。
十一
空中哨兵和鞭挞者驾着飞车在大荒星上空巡行,体会着人去楼空的凄凉。留下来会是什么结局,他们互相之间并不说破。
不会有什么飞船再来接他们。生离死别之际的许诺基本上都是空的。在环境变化后,当初那种拼命也要为别人着想的心情就很好笑了。
“他们回去可以有所交待了,因为考察并没被放弃。”
“他们会成为英雄么?”
“这是当然的。”
大地掠过,没有尽头。在辛酸中,反而有一种解脱和轻松感。因为一切可以不在乎了。
“你为什么要举手?”鞭挞者问。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胳膊就自动抬起来了,好像有一个鬼在拉扯我。后来看着他们的飞船升空逃跑时,还真有些后悔。但既然那么表态了,哪怕去死,也不能退缩了。”
“当时你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念头,就是回去和留下,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无论在大家心中,还是在实际意义上,灿烂文化已经崩溃了。”鞭挞者忽然道。
空中哨兵惊讶地把鞭挞者看了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谁都知道灿烂文化早崩溃了啊,所以才要寻找么。”
“我的意思是说,那种崩溃。”鞭挞者捻了一下手指。
“那种崩溃……”
空中哨兵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他反复念叨道:“对,那种崩溃,那种崩溃……”
鞭挞者说:“忽然想到了,随便说说。”
“这事能随便说说么?”
“不妨这样吧。”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哩。”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差别啊。”
“注意下方。”
飞车掠过大地。他们看到前面是比目海。
“我来过这里。比目海不同寻常。它的宁静比起别处来更为可怕。它咆哮起来时,又是那么杀气腾腾。总之,大荒星上动静生死的对立面,可能在比目海上结合得最协调。”鞭挞者说。
“也许它下面真埋藏着什么呢。只是我们的手段,发现不了。”空中哨兵再一次想起了“磁片”的说法。他把这告诉鞭挞者。后者感兴趣地听着。
“大概跟超自然有关吧。”
“这个提法,海盗在的时候,是不敢说出来的。”
“现在我们自由了。”
飞车掠过比目海。今天这里却分外宁静。两人感到有些奇怪。鞭挞者建议再飞一次。
像恭迎他们的返回,比目海巨大凹陷的中央,一大片静止的沙石不知什么时候蠕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向四周扩散。大堆大堆的沙粒犹如开水一样沸腾,形成一卷层次不清的怒放之花,而且规模在继续发展,冲入天空。当最初的尘暴末梢偶尔扫到飞车的时候,飞车如同树叶摇晃起来。空中哨兵感到风暴深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力量,在把他们拉着往下坠落。
他咬紧牙关,控制着飞车,使之在尘暴的云端上跳跃。只见原野一片一片地爆裂,尘暴蔓延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飞车,渐渐越过了视界。触目之下,皆是一片汹涌狂涛。大荒星干脆撕破了它沉默的面皮。
吸力又一次粘住了飞车。飞车跃出。又是更强大的力矩。空中哨兵看看鞭挞者。
他朝他点点头。空中哨兵会意。
当来自地面的力量再一次吸附上来时,他干脆不去摆脱它了。飞车进入了尘暴漩涡中。他们成了两粒沙子。不,兴许就是两个“磁片”?空中哨兵忽然心劲上来了。
“且由它吧。这样不错。我们本来已不再寻找什么了。”
他们坠落了。一千公尺,两千公尺。然而似乎是无底深渊。进入漩涡中心后,反而感觉不到了波涛的震撼力。这就像在台风眼中一样。太阳偶尔在一条沙云缝中一闪,便吹落在不知名处。空中哨兵有一种抵达目的地的快感。
他们亦渐渐昏迷。
模糊中,看见前面出现了黑色的洞口。尘暴漩涡的中心,竟有一个风平浪静的眼,深邃无比,可以看见密集的群星闪烁。不是大白天么?怎么有星星?似乎那尽头处藏着巨大的磁极。
醒来时,发现眼前的景色又有了变化。云层、沙阵已变得很稀疏,奇怪的是,大地和天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者说,是他们概念中的大地和天空。空中哨兵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重锤一样一声声敲在耳膜上,难以承受。飞车仿佛重新得到了控制。一切有一种地球上中午的懒洋洋的意味。
这是什么地方呢?
是比目海啊,刚才不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么?可是,回路却寻不着了,也没有下一个目的地。连这样的想法也没有。
他们却因此轻松。
眼前掠过一道银色的东西。又是一道。好像是小鱼在穿梭嬉戏。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有的似乎已击在车身上,却又不发一响,夺路而去,甚至是穿越飞车。渐渐地,俩人没入了银色飞物的雨中。这雨来自四面八方,却又如同虚无一物。它像流星雨一般灿烂,但又柔软过之。
“是星光吧?”
空中哨兵忽然忆起时间旅行中的景象。
“或许这就是‘磁片’呢。”他又想。
鞭挞者说:“不会是文明的碎片吗?”
他们为这个幽默而微笑,但又不敢怠慢。也许,是幻觉。但他们开始觉得,海盗的幽灵正在前方指引。
“经过空间的震荡后,我们可能进入了时间的隧道。时间在与有形的空间叠转后,露出了它的真身。大概是这样吧?”空中哨兵道。
“我不太能肯定。我们这群人中没有物理学家。但我在一本书中读过,有形的空间,本身也可能就是幻觉。这是我们看不见灿烂文化的原因,或自认为灿烂文化存在的原因。”
“你说得真好。我也基本上是这么想的,就是灿烂文化的隐遁,本身跟时空场嬗变有关。我们到达的星球是对的,可是时间使了一个障眼术。”空中哨兵叹道。他想,大荒星玩了一个古彩戏法。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逼近时间的尽头。灿烂文化正在那里等着他们,这样的预感,越来越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透过纷纷的“时间之雨”,他们看见前面有一样熟悉的东西。
“是一辆飞车啊。”
半空中飞行的飞车,跟他们这辆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属于考察队的。也许,就是在寻找领队时失踪的那辆吧?它此刻正醉汉般颠簸在这片说不出是由何种介质构成的密集的空旷中。
空中哨兵驾驶飞车,紧随而上。
“不知失踪的人是不是也在上面。此刻的心情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可能,正是我们跟他们一样呢。说不定,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其实就是死亡。”
“这种死法,也很好。”
他们努力作大笑状。随即又向前面的飞车发出无线电询问信号,却没有回应。他们加大速度,但那辆飞车也飞得更快了,始终保持距离,又像给他们带队一般,如天使,也如鬼魂,在银色的雨中轻盈向前。
一会儿,它遁入一片更稠密的雨雾中,骤然消失了。俩人跟入,却大吃一惊。雨滴全部凝固了,原来是无数星星,钉在天幕上,闪着泪水一般的清光。搞了半天,他们并没有在飞行,而是停在一块光滑的空地上。一切历历在目,然而却是死寂一片。
这毫不奇怪,大荒星的文化已消失太长时间了。他们此刻来到了它的废墟前。
对这座废墟的向往构筑了无数次没有结果的远征。但现在可以说,传说没有骗人,仪器也没有骗人,欺骗他们的,只是这颗行星。只需把时间稍稍移位,便可以在人眼前垂下一道大幕,把什么都挡住。
然而,这是出于谁的意志呢?
可能是那个文明在将死时设下的什么机关吧,以防止盗墓的人。
这么一想,便很悲哀。他们以文化的继承者自命,难道在远古便被注定了为盗贼?
便想这可能是大荒星的智慧而非人类的设计。这个星球是超自然的。
先他们失踪的人员,是否因为独自窥到了秘密,而兴奋地寻找去了呢?那么,并非诱拐。
他们在废墟间徘徊,因为一下看到了结果,反而若有所失。对于走失的队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十二
他们又看到了那辆引导的飞车。它停在一座倾颓的大厦旁。两人蹑手蹑足走近,见座舱中空无一人。四行脚印从车门边延伸出去,走入空城中去了。
俩人定定神,沿脚印走去。走不到百米,那脚印便凭空中断了。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还有人吗?”
空中哨兵厉声呼唤。不料声波震动了一座建筑的砖石,它们纷纷坠落下来,并引起连锁反应。好几座楼房轰然倒塌。之后是绵亘万古的寂静。
废墟虽然破败,但依稀可见布局的精致。建筑物如同蹲着思考的人像一样沉湎在往事里,显现出一种清高和古奥的神态,不把两个闯入者放在眼中。
鞭挞者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什么,又招呼空中哨兵来看。
这是一座石碑,上面有一段铭文:为寻找灿烂文化,我们的祖先从太阳系出发,来到这个星球,结果发现原来空无一物。他们不能回返地球,便在此居住繁衍,终于创造出今天我们可以称为灿烂文化的世界。这座纪念碑是献给开拓者的。灿烂文化的后代谨识。
在碑的另一侧,发现了大荒星早期英雄的群雕。
空中哨兵忽然在雕像群中看到了海盗和鹰眼的面孔。跟着,发现有一座像竟是鞭挞者的拓本。
“啊,这不是你么!”
鞭挞者抖索着指着另一尊石像对空中哨兵说。
他们在雕塑群中一一发现了熟识的人,不禁哑然失笑,惊恐莫名。这时他们才感到又饥又渴。
“我现在倒是有点想回家了,”空中哨兵说。
“你说家这个东西哪。”
“我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儿子?我想你儿子早已死了。我们远离地球这么多光年了。”
“唉,你倒是实话实说。”
大荒星的海市蜃楼再一次浮现。城池、楼群、动力厂、起降场、管道运输器,闪着诱惑的磷光,展示着文明最繁盛的一刻,在他们伫立的这座死城的边缘蜷伏着、窥视着,然后又蛇一样游进宇宙黑暗的深渊。
俩人已彻底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他们努力辨认着回去的路,离开废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重新见到了比目海的荒原。
他们来得恰逢其时。
暗红色的大气中,三艘涂着考察队标志的飞船正飘然而下,他们怎么看怎么像蝴蝶,像落叶,或者像“磁片”。这是新从地球来的飞船。他们商量是否要引导它们降落。但这时空中哨兵忽然犹豫起来。他担心会在涌出飞船的人群中发现一张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