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得说说我是怎么认识郭宜的。
那时候,我刚转到这所学校。也说不上是自卑还是矜持,我不想接近班里其他同学。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个整体,三十八双眼睛好像老准备着刺探我的秘密。
这种隔阂在一星期里就土崩瓦解了。事情的起因是一张纸条,贴在食堂门外公告栏里的白纸条。
当时我捧着饭盒走出食堂,很是惊讶辣子鸡丁居然要八块钱一份。忽听一人喊到:“哇,三千七啦!”这嘶哑的声音和巨大的数字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本能的意思识到他是在说那个和爱情并称为两大祸水的东西。三千七啊,四百六十二点五份辣子鸡丁在脑海里盘旋。这个声音是来自公告栏前的一堆脑袋当中,所以我也挤了进去。
众脑袋原来都是在观赏许多白纸条,白纸条上分别写着:“黄金右脚,九百元。”“魔力戒指,一千二百元。”“泡美眉巧克力,一千元。”等等等等。其中标价最高的是“银牙,三千七百元。”
我喜出望外了。这儿的风俗竟和我原来那个学校一样,游戏装备是公开买卖的。生活在这里是多么幸福啊。我悄悄记下了那张纸条上的游戏帐号,然后嘿嘿地笑着走了。
晚饭后,我简直没有心思去自习室。可能是在新环境里发生的老故事令人激动吧,其实,这种情况我经历过不少次了,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多再请个公证人。熬到九点半的时候,我跑回了宿舍,洗漱之后(有些人说,真人MUD游戏迷们是不洗脸、不刷牙的,这是对我们的污蔑),躺到了床上。
每人的床头都有一根个人终端联接线,想用它的话,你得按月交钱。我把联接线拉出来,接在自己后脑的隐藏插座里。
好多人在迷上了网络真人游戏后,都会分不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但我不是。我只当它是一场梦——惊险、刺激、快乐和无拘无束的梦。插好联接线,闭上眼睛,我就沉进梦里。
“布莱姆·斯托克站”,是以那个写了《Dracula》的作家命名的。顾名思义,它是个吸血鬼的游戏世界,而前几天它的注册用户刚刚突破了六百万。
想想看,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却被人称做伯爵,称做My master;被崇拜、被敬畏(当然也被憎恨),那是什么感觉呢?我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的阴云下,夜幕中,人人都怀着深深的恐惧,注视着高山顶上那座德寇勒的城堡,我的家。
在这六百万居民(我不愿意称他们为“用户”)当中,有平民,有骑士,有学者,有牧师,当然也有大量的吸血鬼。新来的菜鸟都是平民,他们要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是作吸血鬼,还是作骑士、学者或牧师。他们如果不能升级为这几种人之一,就只能继续作平民。这个阶层当然是吸血鬼的主要食物储备。我统计过,这里的吸血鬼已经有七万九千人,他们各自盘踞在某个阴暗隐蔽的城堡或者庄园里,防备着骑士和牧师的攻击,时而也去袭击对手。但是,德寇勒伯爵只有一个,就是我,我是他们的王。
觊觎这个宝座的人可不少,这次要购买“银牙”的家伙,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这件装备,可以使他免受银器、十字架和圣水的困扰,从而增大他爬上“布莱姆·斯托克世界”权力顶峰的可能性。‘拥有银牙的吸血鬼是牧师们的噩梦。
我进入游戏的地点是上次出来时的那家酒馆,里面大概坐着十几个人,我瞧了瞧他们,有两个牧师,一个骑士,不过微不足道。我必须进餐。拉过一个酒客,他猛烈地挣扎着,是个新手。我一笑,露出银色犬齿,我的头发在进来之后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骑士的剑“锵”地一声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两个牧师对我举起白银十字架,其他人尖叫着往外跑。我哈哈大笑,丢下那位倒霉鬼的尸体,飞出了酒馆。至于死者,他如果愿意回来的话,只好去重新注册了。而现实世界的那位“用户”,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留着对狼、狗、蝙蝠等生物的噩梦般的恐惧。
飞到黑云笼罩下的城堡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我直接飞进大厅,落在椅子上。该做买卖了。城堡里的女仆上来伺候,我让她们邀请用那个账号的游戏者。不一会儿,他来了,伴随着雷声。这是个嘴巴鲜红、目光闪烁的大胖子,在女仆带领下,走进大厅,来到我的座位前。我请他坐下,然后让女仆们再去邀请一位公证人。
公证人来得要慢一些,因为有资格作公证人的游戏者很少,也许要从其他“站”请来。在等待的时候,我仔细打量着旁边这位买主。他很可能跟我同一学校,甚至是同一个系……我险些问他:“你是哪个系的?”但马上把话咽下去了。要知道,在游戏中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叫做“露底”,这是每个游戏迷都尽量避免的事。他有可能是托人在学校的公告栏里张贴布告的。我想了想,说:“有人告诉我,你需要一对银牙。”
他笑了笑,眼神很诡秘,说:“我请人在好几所学校里贴了启事,你看见了?”
这家伙在试探我,我说:“不,是在酒馆里听别人说的。”就因为这个问题,我对他的印象更坏了。
这时,公证人进来了。此人瘦削,高,神色严峻,手握烟斗,带着满身傲气和一个大鹰钩鼻子站在大厅里说:“你们两位,要我帮什么,忙?”
我觉得这个形象似曾相识,可是忘了在哪里看到过,就问他:“你是从哪个站来的?”
“这不重要,不是想请我做公证吗?我有这个资格。”他说。这话不假,很明显地,他不属于布莱姆,斯托克站,而可以保留原有装备和形象跨越站点的人,肯定是——网警。我指着那个胖子,对公证人说道:“这位先生想从我这里买一对银牙,价值三干七百元——‘那个世界’里的现金。”在游戏中,我们带着点轻蔑之情称现实世界为“那个世界”。
胖子点点头。我们说了自己的ID,公证人表示他记下来了。然后就是枯燥的转交手续,银牙给了他——当然我自己仍然保留着一对。而从梦中醒来后,不,当我从游戏中退出后,会发现自己的卡中多了三千七百元,如果对方不是骗子的话。
胖子哈哈大笑着从我的城堡大门中飞了出去,他那黑斗篷里面的鲜红绸缎在夜色中分外醒目。我想他是去试用新牙齿了,也许是去进攻一个牧师,谁知道呢。那位公证人冷冰冰地向我点了点头,忽然就消失了。这一手让我大吃一惊。
这个晚上真够充实的,我退出游戏。虽然我还有其他几个站点的账号,但是我没去玩。该睡了。拔下插头才发现,同宿舍的另外几个人都已经回来,静静地躺在床上。黑暗中传来平缓的呼吸声,夜沉如水。
第二天,我起晚了,没吃早饭就跑去上课。第一节课上完,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周平,咱们到外面说两句话好吗?”我打量着他:挺高挺瘦,眼睛特别黑。我知道他叫郭宣,可从来没认真接触过。他努了努嘴,我跟他一起走出教室。
在没人的走廊,郭宣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我手里。我吃了一惊,问他:“这是什么?”
他笑着说:“是罪恶之源啊。三千七,你数数看。”
我指着他说:“噢,噢,你就是那个……”
郭宣说:“你猜错了,我不是那个胖吸血鬼。我是公证人。”
看见我迷惑的模样,他说:“现在你去查查自己的卡,就知道那个家伙没把钱转进去。他不老实,当时我就怀疑了。”
我被弄昏了,摸着头说:“可是,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含笑说道,“我不是一般人哪,别告诉别人。昨天夜里,我找到那家伙,叫他吐出钱来,现在交给你了。”
我惊佩不已,说:“这么快……你一晚上就能找到他?”
“他当然也是咱们学校里的。”郭宣说,
“无论谁在真人MUD里,都会露出真实自我的蛛丝马迹,很容易找到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觉得那很难,所以更吃惊了。
接下来我很俗地说:“你看,你帮我拿回了钱,我应该给你一点……”
他笑着说:“给我多少?百分之十?”我脸上发热,他又说:“要是靠这个来挣钱的话,我会累死的。你收好吧。”无论如何,他帮了我这个忙,我非常感激。而且,像这样的人是很难遇到的,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心。
两个在NUD中相识的陌生玩家,又在真实生活中碰面,我们称这种情形为“偶遇”,是很少有的。而郭宣和我的情形就更罕见——我们是同班同学。他把钱交给我以后,问我为什么要去作吸血鬼。我说是因为好玩。他默默地摇头,好像对此不以为然。后来,他说:“在网上,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可是作为朋友,我劝你别玩那种游戏。我见得多了……”
我瞪着眼睛,不知道在虚拟世界里假装一个吸血鬼有什么不妥。他说:“你会渐渐习惯的,然后就渐渐上瘾,最后忘记真实跟虚拟的界限。我看到过在网上扮演窃贼的人,溜进别人的宿舍去偷东西……大侦探埃居尔·波洛曾经说:切勿把你的心灵向着邪恶打开。”他恳切地盯进我的眼睛里面,说,“如果你打开了,邪恶就会来临。”
我的心跳了跳,问他:“你喜欢侦探小说吗?”
他神秘地笑着:“不止喜欢——我自己就是个侦探。”
这时,上课铃响了,他见我还有问题要问,就说:“下午再聊。”我跟着他跑进了教室。
郭宣不像一个吹牛的人,所以,我相信他真是个侦探——一个业余的,专门替女同学寻找丢失的作业本的小侦探。下午六点,我端着自己的辣子鸡丁到了他的宿舍。校园一角,绿树掩映当中有一座出租宿舍楼,郭宜的房间在一层,屋子挺大,靠墙摆着一排高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书。房间里有浴室,窗外一大丛丁香树在初夏的傍晚散发着芬芳。曾几何时,学校也市侩起来,好房间都要出租。像这样的宿舍,一般学生根本租不起。
郭宣好像有不少话要说。等我吃完饭,他就开始了关于世道人心和技术与人性的感慨。总而言之,是劝我不要再去那个吸血鬼的世界里满足阴暗的心理需求。
我说:“什么是阴暗的心理需求?”
他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当吸血鬼?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可是你在那儿越来越出名,现在已经是那个世界的统治者。你回到现实当中,是不是感觉有些失落?”
“没有。”我说,“一点儿不失落。我刚刚利用在那儿的特权,挣了三千七百块钱。现金哪!”
显然,他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因为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那么一点诧异。他说:“你这是说真话?好多人都被真人MUD给吞进去了。他们先是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后来就干脆否认有个真实的世界。你……你每次退出来的时候,不觉得恋恋不舍?不讨厌我们这个世界吗?”
我回答他:“不,我不觉得。在那儿我是个大人物,可回来以后,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发现了怪物似的,把我看了一分多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说:“咱们做个实验,怎么样?”
我想看看那张纸,郭宣却把它反面冲上搁在桌上,说:“别急。等一下我让你看——只能看三十秒,然后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我说好。他把纸翻过来放在我面前。
原来那是幅画:草地上有两个小孩在玩耍,他们拿着气球、牵着狗。郭宣等了一会儿,说:
“时间到了!”就把画拿回去。我还想再看,他笑着把它放回抽屉里。
“不是毕加索,或者修拉……我不知道是谁画的!”我主动说,“对画,我没有研究。”
郭宣说:“我不问这个。第一个问题:画面上有几只狗,三只还是四只?”
我回想了一下,看了看他,迟疑地说:“我记得只有两只吧?”
“肯定地说,有几只?”他瞪着大眼问。
“两只。”我断定是他自己记错了。
“第二个问题:小孩拿的气球是浅绿色还是淡紫色?”
我被他搞糊涂了,他的记忆力这么差吗?我说:“都不是……是蓝色啊。”
“恭喜你答对了。第三问:那个小女孩穿的是短裤还是短裙?快回答!”
这时候,我已经肯定他是在蒙我,所以我说:“别闹了。根本没有小女孩,两个都是男孩。”
他笑起来,然而还不甘心。他要继续做测验。
对这么个人,你没办法。所以我胡里胡涂地被他推到书架对面的墙边,而且像罚站一样面壁而立。
“好,闭上眼睛!”他在后面说。
我闭上了眼睛。
“平静地呼吸……缓慢地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体的感觉上来……”他像个催眠师一样低沉、缓慢地说。我忍不住笑:“你丫到底要干什么?”
“别说话!”他又说,“就这样呼吸……呼吸……”他的声音更柔和,更有说服性了。
我按他说的呼吸着。
“好啦。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前后摇晃?”
“没有。”我断然说。
他等了一会儿,说:“不是明显摇晃,是微微有一点,就是这样,微微地前后摇晃……嗯,有没有?”
“没有。”
“你要集中注意力,体会自己的感觉!好,有没有摇晃?”
“没有。”
“你像牛一样倔。好了,过来吧。”他让我坐到桌前。
我说:“这个测验有什么用呢?”
“还没做完。”他又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两个圆圈,一个圆圈中间写着“12”,圆周线要细些;而另一个中间写着“14”,圆周线要粗点。他问我:“这两个圆哪一个大些?”
我看了一会儿。说实在的,它们即便有大小之分,也肯定是极细微的。我说:“一样大。”
“真的一样大吗?”郭宜边问边看着我,嘴边有点笑意,好像很盼望我最后的回答。
“确实一样大。”
他站了起来,攥着那张纸下意识地揉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这样的人太少见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尤其是在现在的世界大趋势里……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受MUD游戏的影响了……”
他忽然坐在我旁边,恳切地说:“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好不好?不用你交房租。”
我可没想到有这样的事。我说:“别逗了,为什么?”
他说:“我需要你这么个帮手。你具备一种我没有的素质——非常理智、非常现实,几乎不受暗示。这种素质在工作当中是很重要的。”
“什么工作?”
他摆了摆手:“我的工作,你不必多问。我缺少你这种素质,所以,我希望……”
因为他的神情那么迫切,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在六人一间的宿舍里挤下去了。所以,我点头同意。他非常高兴。
就这样,我和郭宣成了室友。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会使我的生活发生什么样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