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宣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虽然他平时总是独来独往,说话不多。跟他住在一间宿舍里之后,我很想了解一个“侦探”的工作内容;还有,我对他那次在虚拟世界中的表现也很好奇。但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他只是跟我说:“我有弱点——不像你那么理智。我从‘那里’出来之后,有可能会丧失冷静。如果你发现了,就马上警告我,让我清醒过来!打耳光也行,拧大腿也行。千万——千万别忘记。”他的表情很严肃,我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在我看来,郭宜的生活没什么规律。除了上课按时之外,他每天起床、入睡的时间都随自己高兴。有时他半夜才回来,翻弄书架的声音惊醒了我,他抱歉地低声说:“没事,你睡吧。”然后就坐在小台灯底下看书看到早晨。我肯定他是非常聪明的,因为即便过着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生活,他的成绩却一直很好——除了政治经济学之外。政治不好是他的传统,数学也只能说凑合。
郭宜平时并不习惯于锻炼,而是喜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盘腿坐在椅子里,两手指尖对抵着想问题。但是,他却喜欢在夜里走出户外。有一天夜里大雨滂沱,郭宜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我不敢睡,恐怕等他回来之后,他的脸或大腿有被打、被拧的需求。
暴雨中的夏夜,室外像秋天一样冷,可是屋里却又闷又热。我把窗户全打开,让水雾和风一起吹了进来。这时候,郭宣像个鬼似的回来了。
他全身上下裹在深蓝色的雨衣里,雨衣在灯下闪出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把一个黑色塑料袋丢在地下,他打开了书架下面的柜门,拿出一个盖上印有红色十字的白盒子。我知道那是他的药盒。郭宣这个人有整洁和条理分明的优点。
他脱了雨衣,手腕上流着血。我赶忙蹲下帮他用酒精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他还是高兴地笑着。包好伤,他打开塑料袋,让我看里面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呀?”我嘀咕着,看他一样一样地把那些杂物拿出来。
一个鼠标垫,一瓶黑糊糊的烂泥,一把小刀,一张白色卡片——我没有看清上面的字,好像是个人名,下边写着什么膜炎,最后是——裹在保鲜膜里的一根手指!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郭宣的手,他笑着把双手都举起来:“不是我的手指头!”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东西都收回袋子里,“是个简单的案子,可是费了我三天时间!今天晚上我跑了好几个地方,真累死了。”
我看着他受伤的地方,有点不满地问:“你不是说需要我作帮手吗?怎么一个人去呢?”
他满不在乎地说:“这种事还不用你帮忙!”
见我脸色不悦,他又低声加了一句,“你是个战略储备人才……”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郭宣早已起床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向窗外望着,嘴里嘀嘀咕咕。我坐起来跟他一起望,我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宿舍楼前,车旁边有一个矮瘦的老头,还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郭宣拿起昨夜那个黑塑料袋,开门出去。我在窗户里面看着,看见他走到那老人面前。他们说着什么话,但一句也听不到。郭宣把袋子交给老人。老人伸出手来仿佛要和他握手,但郭宣没有理会,转身走了。那两个人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进楼门,才上车离去。
从那次起,我更加注意郭宣的举动。但他在后来的几天中完全变成了一个模范学生,早起早睡,没再提起任何关于这“案子”的事。实际上,我后来也一直没搞清楚这个依靠鼠标垫、烂泥、小刀、医院登记卡和一根被切的手指头破了的案子是什么世纪奇案。
不过,这几天里,他每夜都要上网。接上个人终端联接线后,他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但那并不是睡眠,而是把自己的大脑跟其他千千万万个人的大脑联在一起,体会虚拟世界的光怪陆离与梦幻激情。我无从知道他是在哪一个“站”中做游戏,但从他劝告我的话来看,他一定是在游戏里扮演正义的角色。
有时我也像他一样上网去玩,有的时候,我坐在桌前做功课,偶尔瞧瞧他的表情,想象他在“那里”干什么,很有意思。但是他往往会突然睁开眼睛,吓我一跳。
我真正成为郭宣的助手,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大睁,看着某个虚无的目标。他的神情是那么激动,我想起从前他嘱咐我的话,就冲过去拔掉他的终端联接线,大声说:“郭宣!你怎么了?”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嘴里低声念着:“莫利亚蒂……”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他终于平静下来,看了我一眼,说:“莫利亚蒂教授越狱了!”
我以为他还是没有回到现实中来。我说“谁?莫什么教授?在哪儿越狱的?东北?”
“莫利亚蒂。”郭宣从床上起来,走到屋角的小冰箱那儿,拿出一罐饮料。他喝了几口说,“你可能没看过那本书,太老了。”
“我当然看过!”我觉得郭宣把我瞧低了,“福尔摩斯探案。莫利亚蒂教授,伦敦犯罪集团的头子。我知道。”
他瞧瞧我:“哦。他是我的对头。”
我身上发毛,以为他青春期梦游呢。我说:“郭宣……喂!你,是,郭,宣!”
“不用这么紧张!”他摆摆手,“我跟你说正经的。这次得你帮忙了,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我想也没想。
他说:“行,第一次要我领你进去,申请一个ID。把你的个人终端号码告诉我。”
每人脑袋上的终端插座都有个号码。我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他。他躺上床,说:“上网吧。”
我爬到自己床上躺好,接上联接线,莫名其妙地有点激动。灯关了,我听见郭宣小声说了句奇怪的话:“华生,我们走。”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几乎停止了呼吸。
刚刚进入网络,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郭宣在我旁边,肯定是他直接领我到这儿来的。
“这是哪儿?”我问他。
他低声说:“网警中心站。别多说话,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真的激动起来。这就是网络警察的大本营,这个虚拟空间建立在网警中心的服务器上,据说黑客极难进入。这儿的数据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比钱存在人民银行总部还安全。
郭宣在前,我在后,我们通过了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纯白色的房间里。这儿坐着几个人,好像跟他都挺熟。
“你带谁来啦?”一个女孩子问。
郭宣说:“我的朋友。给他登个记吧。”
“在阿瑟·柯南道尔站?”那女孩问。
“对。”
“登记什么名字?”
“华生医生。”
“喔!”房间里响起一片小声的怪叫,“你找到助手了?”
这些人一边叫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挺尴尬,只好冲他们微笑。
郭宣说:“别逗他,赶快登记。”
我在网警中心注了册,我可以凭网警助手的身份进入虚拟世界。这真让人高兴。
“好啦!你们进去吧。把腿摔断,菜鸟!”女孩笑着说。我跟在郭宣后面穿过房间,出了门才反应过来,最后那句吉祥话是冲我说的。
门外是一片白光,眼睛被晃得睁不开。走了一会儿才进入正常光线下。我一侧头,发现郭宣不见了,旁边是个瘦削、冷峻、长着鹰钩鼻的高个子,就是那天给我们作公证的人。
我终于想起这个形象的出处:“喂!你自己扮出来的?是福尔摩斯?”
郭宣笑笑:“瞧瞧你吧。”
我变得很结实,身上穿着深蓝色衣服和短披风,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用手一摸,我摸到了上唇的小胡子。郭宣说:“我帮你设计的形象,华生。”
我们还是在长廊里走着,对面一个矮胖小老头慢慢地晃过来,他头顶秃了,穿着长袍。他冲郭宣说:“你好啊,歇洛克!”
“你好,布朗神父。”郭宣有礼貌地站住。
小老头说:“我听说那个人越狱了,你是去……”
“对,我是去……”
布朗神父点点头,默默地走过去了。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就是……啊?”
“对,”福尔摩斯,不,郭宣微笑着说,“他就是那个布朗神父,三大名侦探之一。”
这里似乎聚集着很多大牌人物。
走廊两侧有不少紧闭的门。郭宣带着我走到一扇门前,伸手一推就推开了。
“这是我私人的地方,我们可以从这儿跳到柯南道尔站。”他说着领我进去。
里面是一套大房子,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我们是站在客厅里,有两道楼梯通往楼上。我向窗外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远处有一些小丘陵。这可能是郭宣给自己设计的虚拟家园。
郭宣已经进入角色了,他在前面直接走进书房:“华生!来。”
我随着他过去,坐在沙发里面。他跷起瘦长的腿,把十根手指的指尖顶在一起:“我跟你谈谈莫利亚蒂教授。你从原著小说里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是我告诉你,‘这一个’莫利亚蒂教授比小说里面的更狡猾,更危险。近一年来,他在这里呼风唤雨,利用各种身份在虚拟世界为非作歹。对,你说得对,这是游戏。不过你听我说:在一个MUD侦探游戏里,确实必须有人扮演罪犯;可是,大多数人犯的都是偷窃、诈骗、抢劫,最多是绑架罪。即便是在虚拟世界里,要犯谋杀罪也必须得有特殊的心理素质:要么是真正的恶棍,要么是疯子。
莫利亚蒂教授经常谋杀——他有瘾。一年里他犯了四十多起谋杀罪。这是个在网络里发泄暴力欲望的疯子。我没有见过真实的他,也许他在现实中是个老实巴脚的小职员,他阴暗的心理需求只能在网上满足。”
“在虚拟世界被杀的人,只不过是ID不能用了而已。”我提醒他,“一个人把犯罪欲望在网上发泄掉,可以稳定他的心理。”
郭宣挥手打断了我:“我一直不同意这种说法!这里不仅可以‘发泄’犯罪欲望,而且还在‘培养’,在放大这种欲望。现实中人们受法律的约束,而网上的自由使他的欲望越来越强……你懂吗?还有,在这里被莫利亚蒂害死的人,现实中不像你说的那么幸运。我见过一个被害者,他‘死’过之后就心理失常了。”
“为什么?”我问。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请你当助手,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莫利亚蒂不同于普通的网上罪犯,他善于催眠。”
我吃了一惊:“在网络里催眠?”
“对。他有时候对被害人施以催眠术,使他们退出游戏后心理失常。”
“可是,可是,”我说,“催眠这手早就过时了。而且人在虚拟世界里应该不容易被催眠的。”
他摇摇头:“你说错了。催眠虽说已经有了一百多年历史,但是依然很盛行。而且,在进入真人MUD以后,大脑经常处在阿尔法波状态下,比平时更容易被催眠。只不过能够透过网络施行催眠术的人非常少。莫利亚蒂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此,他很擅长这一手,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在摸索,后来技术越来越熟练。上次逮捕他的时候,我差一点中了他的暗示。所以,我一直在找你这样不受暗示的人。”
“你刚才说……他又越狱了?”我有些担心。
“游戏里的监狱,只能把罪犯的ID锁住。”他解释说,“比如你是个被逮捕的罪犯,我们把你关押在监狱里,那么,你每次用这个IO进入游戏,都会发现自己还在监狱里面,直到被释放为止。这本来是游戏里的一种设置,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它居然起到了心理监牢的作用。可能它象征性地把人的潜意识里有犯罪倾向的一面压抑了。莫利亚蒂教授进监狱时说,他迟早会出来的。他宁愿被关押,也不肯重新申请一个ID回来。他把这座监狱看作对他智力的挑战。现在,他逃出来了。”
我说:“可是,网警可以凭任何人的ID找到……”
郭宣摇头:“他越狱以后,很可能就不用原来的ID了。因为他已经战胜了监狱的挑战,他满足了。现在,柯南道尔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莫利亚蒂教授。他会在虚拟的十九世纪大伦敦继续作恶。”
“如果抓住他本人呢?通过IP地址找到他……”
郭宣说:“他用某种程序干扰了我们,找不到他的IP。”说完这句话,他又淡漠地笑笑,“何况……你看我像利用网警特权破案的人么?”
正说到这儿,房间里响起了急促的铃声。郭宣站起来:“有人报案了。咱们走吧!”
我加快脚步跟着他,来到书房后面的一间小屋。这屋子十分奇特,里面的墙壁上排了十多扇门,每扇门上标着:“贝克街221号”、“苏格兰场”、“码头”、“车站”等等地名。郭宣拉开“贝克街221号”的门,把我推进去。然后他自己也跟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
我站在一间古朴、干净但微显杂乱的起居室里,回头一看,刚才进来时的那扇门已经消失了,只剩光光的墙壁。
郭宣已经向站在窗边的客人走去:“雷斯垂德!”
“福尔摩斯先生!”那个穿古代英国警察制服的瘦小男人伸出手来,“他又杀了个人。”
“肯定是他?”
“我猜是,好久没有谋杀案了。”警察急匆匆地说,“咱们现在就去现场吧!”
“华生,一起去。”郭宣把我的胳膊一拉。我随着他们下楼,上了门口的马车。
路上,雷斯垂德说了案情。现实中的他,可能真是个英国人,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各个MUD站点都对全世界开放,所以说任何语言的游戏者都有。但是服务器上的智能语言系统,可以把所有对话者的语言自动翻译,变成对方能听懂的话。
车轮声停下来。我们已到了现场。
死者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士,双眼圆睁横躺在地,身体周围都是已经于了的血迹。几个警察围在四周,奇怪的是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
雷斯垂德指着小男孩说:“他是最早的一个目击者。”
郭宣没有说话,低头查看着尸体和周围的地面。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男孩:“你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先……先生……”男孩紧张地瞪着眼,“我……在这里和他们玩球,这位女士跳下来,他们都跑了……”
一个警察解释道:“他在和小朋友们赛球,他还是个队长呢。”
郭宣蹲下来,说:“喔,你的脸红通通的,真是个好孩子。你看见这位女士跳下来的?”
男孩吞咽了一下:“嗯……是。她从这楼上跳下来,摔在这里。他们一下子都跑了。我喊人,很多人过来,警察先生也过来。他们不让我走……”
“会让你走的。”郭宣说,“这位女士跳下来的时候,你还看见楼上有其他人吗?”
男孩摇头。
“她在跳之前喊了什么话吗?”
“没有,我听见她叫了一声,可那时候她已经跳了。”
一个年轻警察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搜查了这座楼,楼上没有人。除非杀人犯在警察赶到、并且围住楼房之前逃跑,否则,这位女士就是自己跳下来的。”
“谁会上网来表演自杀?”郭宣摇着头,
“查出死者身份了吗?”
雷斯垂德说:“她是个教师,级别很低——她才注册不久。”
在“阿瑟·柯南道尔站”这样的探案世界里,每一个游戏者都要在侦探、警察、普通人或罪犯中选择一种身份。每一种身份都可以升级。操各种职业的“普通人”如果在这里生活很久而又可以避免罪犯的侵扰,也能升到很高的级SL
“找到她上网的IP地址了吗?”
“找到了,在美国。”雷斯垂德回答。可见他也是一个网警,网警可以锁定普通用户的IP。
郭宣沉吟着。那个男孩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仰脸望着他,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发呆。郭宣看看雷斯垂德:“让这个男孩走吧?”
雷斯垂德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下,给了他一枚硬币。男孩高兴得伸伸舌头。在这个站里,伦敦警长发的奖金是可以帮助人升级的,效用仅次于福尔摩斯本人的奖赏,及英女王颁发的勋章。
男孩子把钱放进衣袋,撒腿跑掉了。我们望着他的红头发,几秒钟后,他消失在街拐角。
郭宣突然喊:“追上他!快,把他抓住!”
警察们愣住了,雷斯垂德指着两个警察:
“赶快去追,快去!”他虽然不明白郭宣的用意,但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不会错的。
两个警察冲过去了。郭宣指着脚下那男孩刚才一直站着的地方说:“他留了信给我。”
我们一起蹲下来看。字迹很小,掩藏在男孩的一对脚印里面。左边是一个花体的“M”,右边写着:“我的歇洛克,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以后还会有的。”
“M是莫利亚蒂的标记。我想你手下的人追不上他了。”郭宣说。
“那个男孩……”雷斯垂德追悔莫及地说。
郭宣颇为平静:“他就是莫利亚蒂本人。”
退出游戏后,郭宣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表情很严肃。这个感情强烈的家伙,还没从福尔摩斯的感觉里恢复过来。
我们俩在各自的床上相对而坐。郭宣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件东西,我的天,居然是个陶土制的烟斗。他默默地把玩着那件道具。我说:“别太认真了。你不是福尔摩斯。现在咱们回到现实中来,想想下礼拜的政治考试吧!”
他慢慢地说:“不管在哪里,正义总是正义。”说完他关了灯,在黑暗中躺下。
屋子里非常安静。我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儿,问他:“郭宣,那个小男孩真是莫利亚蒂吗?他的胆子真大。”
“当然是他。”郭宣在对面回答,“他要留下来看看我的反应。我们是老对手了。”
“他为什么单单找你的碴儿?为什么管你叫‘我的歇洛克’?”
郭宣静了一阵,才说:“柯南道尔站里,有数不清的罪犯和侦探。可是只有一个莫利亚蒂。”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低声说:“也只有一个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