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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时。

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具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麽一天,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这时她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毫无觉察(至少从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送走,关上房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

不过一般说来,她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那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下午,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邱风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砂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了白色的砂子。丈夫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

这是他在野外游玩时常有的表情,他与大自然常有某种默契。这时,一个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闯入他们的圈子,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象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毫不认生。邱风很喜欢他,抱起来逗他玩,两人嘎天嘎地地乐了一阵子,在砂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则远远地笑看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发生了。男孩无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小家伙立时两眼发亮,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喃喃地说:“奶奶,吃奶奶。”

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她的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抬头看着丈夫,毫无先兆的,她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来势十分凶猛。她就这么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一言不发,倒把孩子吓哭了。

萧水寒不动声色地抱着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来后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

此后的半个月丈夫闭口不谈此事,邱风也慢慢抚平了心头的伤口。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进丈夫的怀里,丈夫忽然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

邱风被惊呆,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点头。

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哽声道:“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再说,我们还可以抱养一个。”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亚某个岛屿去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

邱风这才知道,丈夫为此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作爱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风在心中为这次作爱涂上了神圣的色彩,她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下生命的种子。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数着他的肋骨和脊柱的骨节,时不时抬起头再来一个长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语中渐带睡意。后来她就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错综交叉的公路灯光象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了模糊的光团。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的生命可能刚刚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生又是何等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只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那件事他还瞒着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付洋娃娃的面孔。七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她就发疯地爱上了45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他未婚,容貌虽不十分漂亮,倒是十分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宽下巴,浓眉,身材颀长,但肩膀很阔,从身材看远比45岁年轻。他谦逊和蔼,一派长者之风,又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随口抖几个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它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

比如按生物基因生产的生物工程材料,它们能根据改编过的指令自动成材,长成(比如)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还有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邱风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萧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们的美貌冷艳使自我感觉尚佳的邱风十分泄气。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上和电脑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萧水寒偶尔会同其中一位共度周末。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这里面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对她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祗,不会和任何一位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

如果不是那麽一次机遇的话。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后停下,萧水寒降下车窗,微笑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边的车门,又问清了她的地址,便驾着汽车驶上高速公路。邱风很庆幸自己的好运,她痴痴地悄悄地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平时的伶牙俐齿今天竟然变得拙口笨舌,连一句感谢都说不出口。倒是萧水寒随便地同她闲聊着,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一声:“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在地上拖出一长串胎痕。邱风的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她顾不上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彩虹,”

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兰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苍山之后。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它。萧水寒也走下汽车,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了彩虹,他们大都放慢了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了。萧水寒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等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麽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

“对不起,耽误你这麽久。”她不安地说,“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从生下来到今天只见过两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个园究竟有多大,就猛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弄丢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邱风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吆,听你口气象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象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道。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象你刚才一样忘形。”

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就从物理课上学到,这一切神奇绚烂的色彩,其本质不过是光波的不同频率,毫无神奇可言。告诉你,我那时非常失望,我宁愿生活在苏东坡的时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不愿用逻辑思维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轻轻地笑起来,接着说道:“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记得二十世纪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其实我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他开玩笑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少女,我已经是女人了”萧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风家门口停下车,他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然后他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又领略到大自然的美丽。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停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明天晚上,你能否与我共进晚餐?”

邱风不想假装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乐意”萧水寒爽朗地笑了,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过透明的凉棚能看到一天繁星如豆,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这是萧水寒特意安排的,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

侍者端来饮料后便远远避开,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茶几把邱风的柔荑握在手中,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惊喜交加,这是她朝思梦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

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她不平地说:“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他的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我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使我轻松。”

“那……”邱风还在寻找不同意的理由,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邱风干脆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麽,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已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答应我的求婚。”

“我当然答应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邱风认真地说:“不过你根本不象45岁的人。你的身体只象30岁的青年,真的。”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迷茫和忧伤。此后,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萧水寒说:“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种牺牲。”

“我答应”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我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致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园了眼睛,她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带着光环的虚象。不过,当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这些古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邱风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圣也会有沉重的忧思。她决心象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了他:“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将使我遭受天谴,我将自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我也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你能否为我牺牲作母亲的权利?”

邱风内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泪说道:“记得我读过一本小说,说母爱没有什么神秘,那是黄体酮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艺儿,就会作出种种慈眉善目的怪样子。看后我气极了,奇怪怎么有人能想出这种混帐话。很可能,我身上的黄体酮就特别多,月经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亲的隐秘愿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个白胖小孩伏在我怀里吮吸。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对女伴讲,怕她们嘲笑我。你是我倾诉内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断然说道:“不过,我愿意为你作出这种牺牲”萧水寒感动地把她搂入怀中。那晚他们没有再说话,他们相偎相依,听着雨帘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声如水波荡漾,如月华泻地。

他们在静默中悄悄地缔结了此生之盟。

婚后生活十分美满。萧水寒真的既象慈祥的老爸爸,又象热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邱风仅觉察到丈夫偶尔会陷入伤感,此时,他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他曾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不过,每到这些天里,她就从一个淘气的女娃娃变成慈爱的小母亲,把丈夫放进爱的摇篮里,为他唱着遥远的催眠曲。

邱风腹中的婴儿有五个月时,萧水寒向董事会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决定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那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这个决定显然是晴天霹雳,董事会十分震惊,一片反对声浪。但萧水寒的态度十分坚决。几天以后,他们被迫接受了这个决定,并推选了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也是他脱落行迹的好友。会后,董事们陆续散去,何一兵留下来,他闷坐着,以手扶额,心情沉重。萧水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头,闷声说:“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发疯了。”萧水寒平静地微笑道:“万物都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这些知识?”

何一兵气恼地骂道:“见你的鬼你还不足50岁呀,正是智力的成熟巅峰。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他哀求道:“为了天元,是否再考虑你的决定?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算不上弱者,但象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世上不是容易找到的,行不行?”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

何一兵烦躁地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他心情郁闷,总觉得萧水寒这种毫无理由的突然退隐有什么沉重的隐情,他心中隐隐有不祥之兆。最后,他站起身苦笑道:“看来你是劝不回来了。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赖的。”

萧水寒笑着,同何一兵拥抱告别,嘱咐他把自己赠给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紧安装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准备在国内游览几个地方后再出国。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座落在公司大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的材料就是天元公司生产的,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狮身造型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女人头象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着,她的眼神如天光一样流盼不定。

“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你还记得斯芬克斯之谜的由来吗?”

“当然。这是一个希腊神话。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斯向每一个行人提出同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后来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蒲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杀。这个谜语是:早上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谜底是人。”

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常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哲学的启迪。这个斯芬克斯之谜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生死交替。”他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正奋力鼓翅,按照迁徙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他小心地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斯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脊背和坚硬的肌腱。

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梦中倏然换了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父亲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几条生命之溪的源头啊,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和自己的无奈和悲哀。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他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他的感觉是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就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着问老局长,用不用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龙局长笑道:“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了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

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刘老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了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了,那年他刚刚50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多少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他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麽关系。刘老说:“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麽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象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我与孙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与李元龙的文风很相似,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生物学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麽,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力创办了一个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地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140年啦。”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没有准备采取什麽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意。回上海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对老人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作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这种怀疑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不是无名之辈。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经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他的妻子是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麽一丝阴影:他觉得萧水寒的来历总是罩着一层薄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是超凡入圣,他似乎是与生具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晚饭时,龙波清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尤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飞的钩。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几杯君山银毫后便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茶叶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滥用职权的犯罪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了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听说他们已提出辞职,说他们工作太累了,想到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英镑的国外旅支。”

邓飞细心地品着热茶,把这些介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是的,不过证据太不充分,根本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他又想起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麽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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