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三年,章邯率三十万秦军围赵军于巨鹿,楚怀王派宋义、项羽率军援救。
大军行至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不前进。
项羽冲进了上将军行辕,质问主帅宋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进军?你要眼睁睁看着赵国灭亡吗?”
“你着什么急?”宋义慢条斯理地道,“赵王歇跟我们有什么交情?犯得着为他去跟秦军拼命?不要忘了,秦军比我们多四倍不止!章邯也不是好惹的。你叔父就是因为不听我的劝告,贸然出击而被他杀了的。”
“你也不要忘了,”项羽强忍着怒气道,“怀王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救赵!你现在按兵不动,算是怎么回事?”
宋义道:“这就叫计谋!现在秦军攻赵,若秦军胜,必然已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乘其疲惫攻击他们;若秦军败,那更好,我们就可以乘此大举西进,人咸阳,灭秦朝,建不世之功。所以,我们不妨让秦、赵先互相厮杀,拼个你死我活。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懂吗?”
项羽道:“我读过兵法,不用你来教我!不战而胜有两种,‘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你用的是哪种?靠谋略?靠外交?你靠的是赵国的牺牲!以秦军的强大,去攻新建立的赵国,其势必灭赵国。这也算‘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屈的是谁的兵?”
宋义冷笑道:“难怪你叔父说你读兵书只读一半!牺牲赵国以拖垮秦军,不正是最好的谋略?匹夫之见,不可理喻!”
宋义最后两句话声音不大,似是自言自语,但足以让项羽听到。
“你说什么?”项羽勃然大怒,手按剑柄,便欲站起,“你再说一遍!”忽然,他感到有人轻按他按剑的手,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侍卫。
那侍卫轻声道:“将军息怒。”同时以目示意。项羽向四周看了一眼,重又坐下。
“这就对了。”宋义悠然道,“你那火爆脾气,最好不要在我这里发。这是我的行辕。而且,我是上将军,你是次将军,你知道,这可是怀王封的。”
项羽咬一咬牙:“你不救赵,我去!”
宋义瞟了他一眼,举手拍了拍:“来人!”
一名士卒走进来,躬身道:“上将军有何吩咐?”
宋义道:“传我将令:军中上下,务须严守号令,不得擅自行动。凡好勇斗狠如虎狼,强悍不遵令者,皆斩不赦。”
士卒应声退下。
宋义又转向项羽,道:“项将军,这可是怀王给我的权力,你没有异议吧!”
项羽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怀王,怀王,你还真以为那小子配坐那张王位?”说完,项羽起身就走。
宋义拍案怒道:“项羽!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你是项梁的侄子我就不……”
项羽已经出去了。
“什么怀王?狗屁!”项羽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边走边愤愤地说,”连秦始皇我都敢说他可取而代之。熊心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叔父,他大概现在还产给人家放羊呢!宋义居然拿他来压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楚国的大业,早晚要败在他手!”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道:“宋义的话,其实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只顾眼前之利,目光不免短浅了些。”
项羽停住了脚步,回身打量着这个侍卫:“韩信,你这个执戟郎中,好像总有许多高见呀!那你倒说说,宋义的话有什么道理?他又怎么目光短浅了?”
韩信听出,项羽的话中,有一股讥嘲的味道,但话已出口,不能不说下去:“宋义的意思,无非是想待秦、赵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单以此役而言,此举确有可取之处,但从长远来看,恐怕还是失多于得。第一,若照宋义的做法,赵国必亡,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盟友;第二,别人会说,楚军只顾保全自己的实力,不顾盟国安危,算什么王者之师?以后我楚国要在诸侯中建立天下宗主的威信,就很难了。”
项羽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韩信看了一下项羽,一时看不出他的喜怒,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我军可以先大张旗鼓做出进攻的态势,但不去接触秦军主力,只是要激起巨鹿城中赵军的信心,让他们倾全力与秦军决一死战。秦军久围巨鹿而不下,其势如久绷的弓弦,现在突然加上一股强力,那么弓弦最容易绷断的地方必然会暴露出来。我军就可抓住机会,从此处人手,变佯攻为实攻,与赵军里应外合……”
“哈!”项羽冷笑一声,“我当你有什么高见,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宋义那一套!赵国危在旦夕,你还有闲心玩什么佯攻实攻的把戏!”项羽向远处秦军营垒方向一指,“章邯是我的死敌,他跟我斗了那么长时间,还杀了我叔父,可我佩服他!为什么?人家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凭自己的真本事打仗。可你呢?你给我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想让我被赵国人戳着脊梁骨骂么?宋义的做法不是王者之师所为,你的倒是了?世上有这样的王者之师?笑话!”
韩信知道,项羽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计策,只得耐心解释道:“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宋义的做法不一样……”
“不错,你是和宋义不一样,”项羽一挥手打断他,“你比他高明。你高明就高明在,不出死力,还要捞个出过力的好名声!你把我项羽当成什么人了?告诉你,伪君子比真小人还不如!”说完,项羽甩下他,大步走进前面范增的营帐去了。
韩信呆呆地站在原地。项羽的最后一句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问题是,这样毫无理由的羞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次他进言献计,项羽都会有反感之意,就算事实证明他的预见是对的,项羽也没有因此而给他好脸色看。
这到底是为什么?
项羽进了范增的营帐,卸掉盔甲,扔下佩剑,坐下就道:“我非杀了宋义不可……”
范增大惊,道:“将军慎言。”说着起身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帐门张望了一下,又放下帐门,向项羽道,“出什么事了?”
项羽道:“宋义不肯救赵,我劝他出兵,他还搬出怀王的牌子压我。”
“哦!是这样。”范增踱了几步,坐下来,“那他说了理由吗?”
“说了。”项羽道,“又是那一套‘等秦军疲惫了再打’。”
范增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项羽道:“秦强赵弱,这是明摆着的事。巨鹿指日可下。到时,秦军得到赵国的粮草补充,只会更加强大。有什么疲惫之机可以利用?”
“唔——”范增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项羽有些急了:“亚父,难道你也认可宋义的做法?”
“不是。”范增摇了摇头道,“宋义的做法,也许可赢得眼前一点小利,但会使我们失去赵国这个盟友,又有损楚军王者之师的威名,不利于我楚国的长远发展。最好的计策是……”
范增正在沉吟着,发现项羽面色有异,道:“阿籍,怎么了?有什么事?”
项羽道:“亚父,你说的……你说的怎么和他如此相似?”
范增惊道:“谁?谁会有此见识?”
项羽道:“喏!就是外头那一位,我的侍卫,韩信。两年前投奔我叔父的,叔父过世,又跟了我。”
范增道:“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项羽把韩信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想不到你手下竟有如此人才!”范增激动地一把抓住项羽的手,“太好了!这人是上天所赐,阿籍,你一定要重用他。”
“亚父,不要说他了。”项羽抽回自己的手,“这人我不想用。”范增愕然:“为什么?”
项羽道:“亚父,你不知道他在淮阴的事。曾有个无赖找他的茬,当街对他说:‘你要是不怕死,就拔剑来刺我;要是怕死,就从我胯下钻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当真乖乖地钻了人家的裤裆!满街的人都笑他,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家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会有贪生怕死到这种程度的人?”
范增眯起了眼睛:“你认为他怕死?”
项羽道:“当然!他这样的人还不算怕死,那世上就没有叫懦夫的人了。”
范增道:“他要是真的怕死,怎么还会来投奔你叔父造反?两年前你叔父的实力可不大啊。”
项羽一时语塞。
范增道:“受到侮辱,并不是被侮辱者的过错。况且,尺蠖之曲,求其伸也。他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正说明其志非小。”
项羽道:“不止是这样。我……他其实已经向我献过好几次计了,我总觉得他的计策阴谋气太重,非大丈夫所为。”
范增看了项羽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阿籍,我受你叔父知遇之恩,他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不尽心竭力辅佐。所以,有几句话,我也不能不说,希望你听了不要见怪。”
项羽道:“怎么会呢?叔父要我叫你‘亚父’,就是要我拿你当父亲看待。亚父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道:“阿籍,你为人磊落,襟怀坦荡,这正是我所钦佩的,但也是我所为你担心的。你的性格,不像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所该有的啊!”
项羽道:“亚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增道:“从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所看到的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其实都有诡诈残忍的一面,只不过不为常人所知罢了。战场无情,宫廷无义,如果他们只是一味讲究仁义道德,一辈子也不可能成功!宋襄公打仗都要讲什么‘君子不乘人之危’,结果呢?差点把命都丢了。”
项羽道:“我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我不反对用计,只是不喜欢用那些过于阴险毒辣的诡计。”
范增道:“计策只是一种工具,有什么善恶之分?再卑劣的计策,只要它能成功,就是好计,就该用它!”
项羽道:“可是借助诡道而得来的一切,还能保持正义的本色吗?”
范增道:“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的正义谁曾怀疑?但你知道他的国君之位最初是怎样来的吗?他是杀了他哥哥公子纠而得位的!决定正义与非正义的,不是在斗争中走正道还是诡道,而是斗争的最终目的。就像你叔父拥熊心为楚王,不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而采取的一种策略?你自己也知道,他算什么楚王?不过是你叔父手中的傀儡罢了,只因为他的楚王血统,能为我们号召更多的人,你叔父才拿他做招牌的。”
项羽听他用叔父项梁的行为做譬喻,心中有些不快,道:“那不一样。”
范增道:“有什么不一样?”
项羽说不出来,只得道:“反正我不想让后人说,我的成功是用阴谋诡计换来的。”
范增道:“阴谋诡计又怎么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皆然。只要所图是帝王业,一旦成功,有谁敢质疑你成事的手段?”
项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沉默,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非常明显。范增看出来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军帐门口,撩开帐门准备出去,好让项羽一个人静下心来想想。但撩开帐门的手忽然停在了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一会儿,又放下帐门,回头对项羽道:“韩信这个人,你真的不肯用吗?”
项羽道:“是的。”
范增叹了一口气,道:“人才难得,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实在不想用他,那么最好把他看住点。”
项羽诧道:“为什么?”
“他的才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若为他人所用,会后患无穷。”说完,范增掀开帐门走了。
为他人所用?后患无穷?项羽觉得好笑。谁会重用一个钻过人家裤裆的胆小鬼?
亚父真会大惊小怪。
他根本没把韩信的事放在心上,转而开始思考起明天要做的大事了……
第二天清晨,项羽单独朝见了宋义。没有人知道军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项羽片刻工夫就出来了。手中还拎着宋义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项羽宣称:“宋义暗中与齐国勾结,图谋反楚,楚王密令我诛之。”
诸将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无一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说半个“不”字。
况且宋义此前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还好整以暇地送他儿子去齐国为相,确实有勾结齐国的嫌疑。至于说宋义反楚,那自然有些牵强,但人都已经死了,谁又高兴为给一个死人翻案而得罪强硬惯了的项羽呢?所以,几个善于察颜观色的逢迎之徒甚至还讨好地说:“首先扶立楚怀王的,就是将军的叔父。如今,将军又替我大楚诛灭了这个潜伏的叛乱之臣,真乃楚国之柱石也!”
项羽派人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怀王,怀王不得不追认了那道他根本没有发出的诏命,并命项羽取代宋义任上将军之职。
项羽迅速指挥楚军渡过漳河,援救巨鹿。
渡河之后,项羽下令:凿沉渡船,砸烂釜甑,烧毁屋舍,士卒每人只带三日口粮,以示绝无退路。
这道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之令,极大地激发了楚军的战斗力。楚军将士人人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向强大的秦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秦军运粮的甬道被截断了。
秦国坚固的阵线开始瓦解。
秦将苏角被杀,王离被俘,涉间自焚。
秦军主帅,少府章邯——曾经打败了周文、陈胜、项梁的常胜将军章邯,向项羽求和了。
考虑到秦军实力犹存,而楚军军粮已所剩无几,项羽决定接受这位杀叔仇人的求和。双方约定在洹水之南的殷墟上会面。
在殷墟,章邯告诉项羽,他之所以求和,不是因为战斗失利——事实上,他还有二十万兵力,而是因为他所事奉的朝廷已不值得他继续效忠了。
“我简直不知道如今的秦国究竟姓嬴还是姓赵了!”章邯愤愤地道,“朝中的有功之臣都快让赵高杀光了!先是将军蒙恬,然后是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再后来是左丞相李斯,现在就要轮到我了。”章邯指着身后一人道,“将军应该认识司马欣吧?”
“是的。”项羽点点头,“我与叔父潜藏于民间时,我叔父曾因事被捕入狱,是他救了我叔父一命,那时他是栎阳狱掾。”
章邯道:“现在他是我的长史。十天前,我派他去咸阳请示战事——司马欣,你自己来说吧。”
司马欣道:“是。我到了咸阳,要见皇帝。赵高让我在宫外司马门跪候了三天,也没让我见到皇帝。后来我听说,赵高得知情势危急,怕皇帝追究,准备拿将军和我们这些前线将士顶罪。我连夜抄小路赶了回来,到了军中,我才知道,赵高果然派人追杀过我,幸而我没走去时的大路。”
章邯道:“项将军,你也看到了,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还有什么意思?将军与我有杀叔之仇,我也不敢请求将军的赦免。但求将军一件事:攻人咸阳后,千万要抓住赵高,将这恶贼斩成肉酱,以解我心头之恨!那么我虽死也感激将军的恩德。”
说着,章邯向项羽俯身跪拜下去。
看着这个曾和自己斗得死去活来的劲敌,如今被肮脏的宫廷倾轧所逼,落到这样凄凉的境地,项羽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扶起章邯:“起来吧!我不杀你。你攻打我叔父,是各为其主。现在你肯弃秦归楚,是我楚国的幸事。你就留在楚军中为我办事吧!”
就这样,项羽不但没有追究章邯的罪过,还封他为雍王,又任命他的两名副手:司马欣为上将军,董翳为都尉,收编了秦降卒二十万,一同向关中进发。
没有人怀疑项羽有封王的权力。巨鹿之战已经确立了他在诸侯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俟进入关中,攻下咸阳,他成为天下霸主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所以,许多人已提前改口叫他“大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巨鹿之战的余威排除了一切障碍。在路上,为了杜绝后患,项羽下令坑杀了那二十万秦降卒,居然也没人敢说三道四。除了亚父有点不以为然。总而言之,项羽的心情很愉快。
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把他的好心情全打乱了:沛公刘邦已先他一步进入关中。
刘邦算什么东西?项羽至今还记得去年这个人是怎样哭丧着脸来向他叔父求救兵的。那时,他把自己的老家丰邑都丢了,兵微将寡,无力收复,带了一百多名骑兵可怜巴巴地来求援,项梁很大方地送给他五千兵马,这条死鱼才算翻了身。
一想起那道怀王与诸将的约定,项羽就觉得心烦意乱。
“先人关中者王之。”
关中王,关中王,等于是秦王。刘邦怎么配来跟他争这个天下至尊的王爵?
岂有此理?他是怎么攻人关中的?
消息很快打探出来了:刘邦用贿赂秦将的手段打开了咸阳的南大门蛲关。此时,赵高狗急跳墙,弑君于望夷宫,另立二世皇帝的侄子子婴为秦王,子婴又设计诛杀了赵高。咸阳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刘邦遂趁虚而人咸阳。
原来如此。
大军行到函谷关前,关上已换上沛公刘邦的旗帜。关门紧闭,守关者声称:无沛公之命,任何人不得擅自人关。
项羽勃然大怒:“我在巨鹿浴血苦战,拖住秦军主力,你捡了现成便宜,还想独霸关中?给我攻!”
刘邦的军队抵挡不住,很快就败逃了。
项羽攻下函谷关,到咸阳城外的鸿门,扎下营寨。鸿门西南不远处的灞上,就是刘邦的驻军。明天。项羽想,明天就去找刘邦兴师问罪。
这样想着,他安然入睡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睡成一个好觉,因为一晚上先后有两个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要见他。
第一个人是从刘邦的营垒里来的,自称是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的密使。来使对项羽说,刘邦有称王于关中的野心,他准备任秦降王子婴为相,霸占秦宫室府库全部财宝,与诸侯军对抗。来使告诉项羽,刘邦只有十万军队驻在灞上。如果项羽要举兵相攻,曹无伤愿为内应。这对项羽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本部军加上诸侯军足有四十万,打败刘邦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不喜欢来使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只敷衍了两句就让他回去了。
第二个人是他自己营垒的人,他的族叔,项伯。奇怪的是,项伯深更半夜把他再次从床上拉起来,却只是为了拼命给刘邦说好话:“人家沛公要不是先攻破关中,你能那么容易进来吗?人家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却要去攻打人家,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项羽觉得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个刘邦的手下人,来劝他攻打刘邦;一个自己的手下人,来劝他别打刘邦。
“三叔,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隐衷?就直说吧!”
项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他去过刘邦的军营了。因为在听到项羽次日攻打刘邦的军令时,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个老朋友还在刘邦那儿,他不希望这位朋友陪刘邦一起白白送死,就准备叫这个老朋友跟自己逃走。
“你那位朋友是谁?”
“张良。”
“张良?”项羽悚然动容,“就是那位在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刺客?”
“是的。他行刺后就亡匿下邳,我就是在那时和他认识的。”
“很好,那后来呢?你把他劝说来了没有?”
“没有,他说什么也不肯在刘邦有难时独自逃生。”
项羽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敬佩和惋惜的神色。
项伯又更加吞吞吐吐地说,张良不但不肯跟他一起逃走,反而三言两语,硬把他拉去和沛公刘邦见面。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张良居然有本事说得让项伯和刘邦结为姻亲,还让项伯回来在项羽面前替刘邦多多美言几句。
“大王,明天刘邦会亲自来向你请罪的。你先不要开战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要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辞。多听听他们的话也很有道理……”
“行了,行了!”项羽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就看他明天有没有诚意来谢罪吧!”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项伯忙不迭地替他那刚刚结成的亲家公说道。
第二天一早,刘邦果然亲率百余骑兵来鸿门向项羽谢罪了。
刘邦言辞谦卑,神态惶恐,他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包括约法三章、不杀秦王子婴等收买人心之举,都解释为替项羽传播威名。
项羽叹了口气,道:“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这么说的。否则,我也不会这样啊!”
范增在旁边听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项羽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接下来还有更叫他难以置信的事:项羽居然把刘邦留下来宴饮!
宴席之上,范增五次三番向项羽使眼色,甚至举起佩带的玉块示意,但项羽就是没反应。
范增起身,走出军帐,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一个青年军士刚好走过,范增一把把他拉到一旁。
“项庄,你知道你堂兄在宴请谁吗?”
项庄道:“听说是刘邦。”
“不错!”范增咬牙切齿地道,“昨天还下令要准备去攻打他的,现在倒好,让人家几句花言巧语,就说得变卦了。刚才在席间,我几次示意,大王就是不忍下手。我们只好代他动手了。”
“这……合适吗?”项庄有点犹豫。项羽虽与他是堂兄弟,但实则位同君臣,不奉项羽的将令就擅自行事,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范增不耐烦地道,“这是为了大王的天下。大王要怪罪下来,一切有我担着。你去拿剑来,待会就进去,以舞剑助兴之名,在席间杀了刘邦!”
项庄道:“是。”说完匆匆就走了。
范增准备回帐中去,一瞥眼间,看到一人,不由得停了停脚步。那是一个执戟的侍卫,正懒懒地倚着一排栅栏,口中叼着一茎野草,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川,脸上有一股萧索落寞的神情。
范增踏前一步,但又退了回来。
不,现在不是安慰一个失意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以后再说吧,他会记住再劝劝阿籍,叫他重用这个名叫韩信的侍卫的。
范增返身进了营帐。
一会儿,项庄也拿着宝剑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张良匆匆走出来,走到军门口。那里有刘邦带来的一百多名随从。
张良拉住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就走。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道:“……现在项庄舞剑,其意常在沛公。要不是项伯在那儿挡着,我们沛公早没命了……你进去后,记着,东向而坐的就是项羽,别激怒他,只对他说……”韩信倚着栅栏,看着张良拉着那大汉向军帐快步走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计!他点点头。项羽是个莽人,而他自己也喜欢莽人,所以要是找一个舌辩之土去跟他理论,只会引他反感,叫这个粗豪大汉去大闹一通,也许倒可以救刘邦一命。
这个张良,果然厉害!
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呆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
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
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侯兄,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
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又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来。他对刘邦道:“沛公,你先回去,就叫樊哙、夏侯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以免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沛公一根毫毛!”
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刘邦会意,忙从一名侍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璧和一对玉斗,麻烦你给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
张良接过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走多少里?”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
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儿,转身步人军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
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侍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
那侍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
张良道:“不日定当造访。”
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
项羽已经有点醉了,见张良进来,乜斜着眼道:“沛公呢?他上一个厕所要……要那么……长时间?”
张良躬身道:“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大王告辞。遣臣下谨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对,再拜献范将军足下。”
项羽以手撑着额头,道:“那么沛公……现在何处?”
张良道:“沛公听说大王有意责怪他的过错,已脱身独自回去了,现在应该到灞上了。”
侍从将两只锦盒分别送给项羽和范增。
项羽取出玉璧,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范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锦盒。“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两只精美的玉斗滚落出来,在毡毯上滴溜溜直转。范增拔出佩剑,将玉斗砍碎,然后收剑回鞘,铁青着脸走了出去。经过张良身边时,范增停了停,沉声说了句:“好!你厉害!”
张良神色不变。
侍从给项羽端来了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巾,拧干了擦脸。
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斥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
“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还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
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毛巾扔回盆里,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音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的。
“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名刺客?”
张良道:“是的。”
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那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诧异地道:“下臣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么?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
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
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逢,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
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么?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
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
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被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
“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徒,辅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
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成被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侯的笑谈了。
“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
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前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吧,你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将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齐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六天的秦王。他不是那种颟顸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缪毒—样,他机智果决地设计诛杀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了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人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谎,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那里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侯,并自立为西楚霸王。
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
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史的府第。
一群将士嘻嘻哈哈地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到点宝贝?”
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
韩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全没了。
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再轰轰烈烈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却不在看他,看着天边。
知道。就是没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一株野草说道。
师傅看看他,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天下没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颗小有子,叹了口气。
忽然,他心里冒出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
“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
“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地看他。
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去那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
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为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道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它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只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头顶张望,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地飞走了。
朱漆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剥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蹦出一只野兔,三跳两跳逃走了。
怪不得刚才那人的神情如此古怪,原来他所问的是一座已废弃多年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间间或摇摇欲坠、或半已倾圮的厅堂台榭,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里和所有的弃宅一样,霉味、蛛网、尘埃充斥其间,还有几只好奇的老鼠,从黑暗的角落里瞪着明亮的小眼珠子看他,似在琢磨这个闯入者的来意。
转过几堵残垣断壁,眼前忽地开朗起来。
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园扩虽然遍布的野草几乎遮蔽了原有的景致,但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夹杂其间的珍奇花木,依稀显示着主人昔日的豪奢生活。
他没有向那些珍奇的花木走去。他走向园中一棵粗大拙朴的槐树。
如果是夏天,这棵树一定是这园中最好的纳凉所在。黄白色的小花会吸引来许多嗡嗡叫的蜜蜂和各色蝴蝶。但现在,它是这里最单调无味的植物。在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后,它那粗大的枝干看起来实在一无足取。
那他为什么还要向那棵树走去?
因为第一次见到师傅,便是在一棵槐树下吗?
老人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微微佝偻着背,出神地望着远方。有时随手捡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心事重重。
没有人关,心这个陌生的老人从哪里来,是什么。谁在乎呢?大家都要忙自己的生计。
一个孩子为了逮一只蚱蜢跑到老人面前。蚱蜢跳到老人信手划下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间。孩子屏息静气,悄悄地举起手。好极了,不要动……
孩子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蚱蜢早已逃走了。
孩子被那玄妙的图形迷住了。
他拨开野草,向那棵大槐树走去。
已经多少年没人在这棵树下乘荫了?十年?二十年?它寂寞吗?它会在凄清寒冷的夜里回忆起夜夜笙歌的过去吗?它还记得那位秦王曾以平礼相见,衣服饮食与之同的主人吗?它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动一时的奇人后来会销声匿迹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一阵剧跳。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树下一块青石上,花白的头发,背微微有点佝偻。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已荒弃许多年的老宅里,难道……
“谁?”那人沉声问道,同时转过身来。
是一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人。
他松了一口气。不是鬼,很正常的一个人。当然,也不是师傅。他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失望。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冷冷地道:“这里没你要的东西。你来晚了,可以拿的东西十几年前就搬光了。除非你对那些瓦砾感兴趣。”
韩信一怔,但旋即明白了:老人八成是秦朝遗臣,把自己当成正大肆掳掠的楚军将士之一了。于是道:“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是来……”
“我建议你去赵高府,”老人道,“那是一个好地方,金银珠宝十天半个月也搬不完。”
韩信无奈地一笑,看来解释是没有用了。想了想,他一拱手道:“在下韩信,敢问先生……”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人冷冷地道,“我叫仲修,是秦朝的太史。
韩信道:“请问仲先生,此间的主人……”
“早不在了。”仲修的声音又硬又冷,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在,通常有两种解释。韩信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种,欲待进一步询问,老人又是一脸冰霜,韩信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
“可惜什么?”仲修冷笑道:“他要是还在,你们能进得了咸阳?”
韩信怔住了。
项羽那超越了复仇的滥杀已是尽人皆知,咸阳没来得及逃走的秦朝官吏如今人人自危,躲都来不及,这个老人居然还毫不掩饰他对征服者的蔑视。
不知怎地,韩信对这个浑身带刺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敬意。
这似乎不太应该。秦朝暴虐,人人痛恨,他怎么能敬重一位至今还在为它效忠的官员呢?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一方代表正义了。事实摆在那儿:出身贫寒、忍受了多年高压统治的起义者一旦掌握了决定他人生死的大权,会变得比原来的统治者更残暴、更野蛮。
韩信默默地走到仲修对面坐下。
他和仲修之间有一块近于圆形的石礅,上面掉满了槐树的枯叶。韩信随手拂去落叶。石礅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苔,还有一些奇异的线条……
“你看得懂?”老人疑惑地看着这个一身泥污的孩子。
怎么会看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游戏!简直太有趣了!孩子兴奋地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图形中画下一个小圆圈,然后蹲在那儿,抚着下巴,一脸希冀地望着老人。
老人看到孩子画下的圆圈,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但他没作声,只拿起树枝,在图中画下一个圆点,然后盯着孩子。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他只是个孩子啊。
“你看得懂?”仲修疑惑地看着韩信道。
韩信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覆盖着青苔的图案上划下一个小圆圈。乾九。
不管后面如何发展,开局首先要占据的,就是这个位置。
师傅说: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仲修看看石礅,又看看韩信,也慢慢地伸出手指,在那层薄薄的青苔上画下一个圆点。
坤六。
不错,他也是学过的,知道惟至柔能御至刚。
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孩子还在往图上画圆圈,但他已画得越来越艰难。二十多步后,孩子要想很长时间才能走一步。他的头越埋越低,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羞愧。
刚才看着明明很容易的,哪知道玩起来竟这么难!
孩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了。他扔下树枝,吃力地道:“我……我输了。”说完,头也不敢抬,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老人沉声道,“过来。”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孩子低着头,老老实实依言走过去,准备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接受嘲笑和训斥。
老人用树枝点点地下:“谁教的你‘八宫戏’?”
孩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没人教过我。”果然是内行才能玩的游戏。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人教过你?”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孩子,又看看地下,“……十……二十……三十,三十一。没人教过你,你走了三十一步。啊!三十一步!”老人仰起头,闭着眼睛,“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你没学过,走了三十一步。”
老人睁开眼睛,一下扔掉手里的拐杖,抓住孩子的双臂,颤声道:“孩子,这个游戏还有好多种玩法,你愿意学吗?”
仲修输了,他吃惊地看着石墩上的划痕,又看看韩信:“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韩信道:“你们国尉常玩这个?”
仲修道:“是的。当然那时是用棋子。很多时候他跟自己下,因为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走满二十步。”
韩信道:“最多的……在他手下走过几步?”
仲修道:“二十八步,蒙恬下的。”
他们中最优秀的,在我手下走过二十八步。
巧合,一定是巧合。
“你们国尉。”韩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话……有没有大梁口音?”
仲修看着韩信,脸上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慢慢地道:“国尉是大梁人。”
韩信脑中一阵眩晕。
啊!师傅在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个名字竟是真的?他真的是尉缭?大秦的元勋功臣,大名鼎鼎的《尉缭子》的作者?不!不可能!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吗?他助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他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却又忽然抛下这一切,孤独而寂寞地飘泊在民间,将一身惊人的艺业传授给一个出身卑贱的孩子。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那些威力奇大的奇谋秘计,足以颠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么?
啊!誓言,那个奇怪的誓言!
“孩子,你给我发誓,以皇天后土的名义发誓!”老人干枯的手指用力抓住孩子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永远不要使用我传授给你的一切,除非乱世到来。”
明白了,明白了,这原来是师傅为帝国的安全而设下的一道防线。
他忽然想起,师徒三年,师傅还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那时他单纯而热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看到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礅,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白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你。你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了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着,火光偶尔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