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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篇(2)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陛下刚刚一统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侯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侯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享用到昔日天下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笑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不存在!”他愤怒地吼道,“这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了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听见朕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朕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朕来那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道,“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无丝毫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拟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地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丛金银花藤,“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严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住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要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吗?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王这样荒唐下去而不作任何谏阻,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来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那些话跟他钔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看得透,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

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只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就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因为那是天意。

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的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啷琊……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侍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了。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

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

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

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到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君先生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始皇帝为什么要召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道。这个东海君连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外界却有很多种谣传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了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

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了。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胜是败……

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

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海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怒、轻蔑,或嘲笑,那样我心里还踏实点,至少我可以知道他还没那么深不可测。

然而我失望了。他没有丝毫愠色,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他甚至连看也没再看我一眼,只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儿,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愉快,有一种终于去除了顾虑后的轻松。他吩咐左右赏赐了两颗夜明珠给我,叫我下去。

我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东海君冷冷的声音道:“陛下,你试够了没有?”

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儿去了?朕决无此意……”

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心里一阵阵发痛:我是秦国最博学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长的学问上,我竟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江湖骗子击败了!与此同时,我心里又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要说那不安究竟是为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样混乱无着的心绪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尉府。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只有智慧过人的国尉,才能应付这种事情吧!

见到国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起先,国尉听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他认真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间或还问我几句。最后,当我全部讲完,等着他发表意见时,他却沉默了。

我道:“国尉,你说话啊!这个东海君让我心里发慌,可又不知是为什么。”

国尉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的食指,来回扳动。这是他过去在每次大规模战役前权衡思量时才会有的动作,我看得心中一惊。

过了好长时间,国尉缓缓地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一个术士吗?

国尉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

我强笑道:“国尉,难道你还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

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了长生不老。”

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是什么意思?”

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的吗?

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来源于什么的!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

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

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

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九寸。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象!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

“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

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呵!“

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姒不正是龙涎所化的么?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战场上的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道:“那……国尉你打算怎么办?”

国尉道:“我打算归隐。”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收拾了吗?”

我道:“至少……至少大家会安心一点。以国尉的威望,坐镇朝中,也许那东海君还不致过于肆意妄为……”

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看着国尉的苍苍白发,微驼的脊背,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她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地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智谋传授给他,让他在将来某个时候,再建一个秦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一个足够聪明、又有足够忍耐力和重诺守信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仕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觊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要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了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朱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她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还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

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相处,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了他的画像和搜寻的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市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破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被打发到上郡去的。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的存档图籍中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么?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动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刘邦比你们大王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得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惟一的物什。”

韩信道:“照心镜!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面,映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始皇帝更多的是用它来照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即处死。”

韩信奇道:“这也能看出来么?怎么看?”

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太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被掳人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

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现实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人物,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赏识过他,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刺骨的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

街道上,几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地打转。他想自己也正像这飘零的枯叶,孤独而无助,被乱世的暴风裹挟着,不知将吹向哪里。

他慢慢地踱回营房,同营的人道:“你跑哪儿去了?大王派人来找过你好几次了,亚父也找了你两次。”

韩信惊讶地道:“找我?大王和亚父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大王那边看来比较急,你最好去快点。”

韩信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多久,范增急匆匆地赶来,一进来就问:“韩信呢?回来了没有?”

同营的人道:“回来了。”

范增松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对了,他现在人呢?”

同营的人道:“去见大王了。”

“去见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吗?”

同营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来了三四趟。刚才他一回来,我们跟他一说,他就去了。”

范增坐下来,疑疑惑惑地自语道:“奇怪,这次大王倒对他发生兴趣了?”

几案上一支削坏的残简被范增的手肘带到了地上,范增捡起来随意看了一眼,立时眼睛一亮。那残简上写着:“关中……有骰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头来,道:“这是谁写的?见解不错呀。”

同营的人道:“韩信写的,又写又改地搞了一个晚上。我们才没那份闲心呢!”

“唔,是吗?”范增将几案上那堆七零八落的残简一一拿过来看,不时点头自语,“嗯,不错,有理。”

忽然,他拿着一支竹简,猛地站起来,手微微发抖。那竹简上写着:“执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范增道:“这……这原来是他给大王上的奏疏?”

同营的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写得这么认真呢?”

范增一顿足道:“糟了!昨天刚有一个书呆子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顶撞,被烹杀了。他怎么这个时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啪”的一声,奏疏被砸到韩信脚下。

“这个西楚霸王要不要让你来做?”项羽怒气冲冲地道,“杀子婴错了,定都彭城错了,把汉中给刘邦错了,封田市错了,封赵歇错了,张耳、陈馀、臧荼……都封错了!是不是我人关以来就没一件事是做对的?不听你的就会重蹈亡秦之覆辙?嗬,不得了,作什么惊人之语!秦朝是谁攻灭的?是我!我拯救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使六国得以复立,谁不对我感恩戴德?谁不说我处置得当?你居然把我和那昏君比?你懂个屁!”

韩信看着脚下被摔散了的简册,一动不动。等项羽骂完,才平静地道:“现在大王正行封赏之事,许多人赞颂大王,只是为了分封时得到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大王的江山,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大王不应被这种人的颂声蒙蔽……”

“放肆!”项羽吼道,“真话假话我听不出来?要你来教训我?哦,说我好话的都是在阿谀奉承我,你这样指着鼻子骂我,我才该洗耳恭听?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执戟郎中,敢这样和我说话?昏了头了你!来人!把他拉下去,笞……不,杖七十!”

韩信愕然地望着项羽,心中的吃惊更多于害怕。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过来抓住韩信的胳膊。

“住手!”随着一声威严的喝声,范增跨进了殿门。两名侍卫不由得松开了手。

项羽道:“亚父,你来了?”

范增走到韩信身旁,道:“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韩信道:“是。”抬头感激地看了范增一眼,退了出去。

范增又对周围的侍卫们道:“你们也都下去。”

侍卫们看看项羽,项羽挥手道:“下去吧。”

众人退下,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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