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钢片的两边,还沾了一些骨骼,这又进一步证明这钢片插入之际,人不是立时
死去。骨骼附著钢片生长,几乎已和钢片连成了一体。他小心将附在钢片上的骨骼剔除
,钢片闪耀著一种殷蓝色的光芒,极薄,两边表面都不是光滑的,而是有无数极细的刻
痕,那种刻痕,看来毫无规则。在已经是比头发还细的刻痕之中,还有著许多更小的小
孔排列著。
原振侠实在无法知道那钢片是甚么东西,但不会是一柄刀的刀尖,却可以肯定。
第二天,原振侠在报纸上看到了“著名考古学家住宅遇窃,据说是古代一位将军的
头骨被窃”的消息。原振侠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得很乾净俐落,不
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他全副精神,都用在观察那片钢片上。利用了高倍数的显微镜,他发现钢片上的刻
痕虽细,但是极其精致,那些小孔,是可以穿过钢片的,只不过才一取出来之际,被骨
骼的石灰组织填满了。在六十倍放大之下,原振侠更发现那极小小孔的周遭,还有著另
一种更细的刻痕。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说得出,这片钢片究竟是甚么东西,如果只凭直觉的话,他会
认为,那是来自某一种精密仪器中的一个零件,如积体电路版之类。可是,那钢片却是
他自一个骷髅之中取出来的!
接连两天,他都在观察那钢片,可是仍然没有结果。他开始怀疑海老教授的考古能
力,公元一世纪?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这钢片上的刻痕、小孔,那种精致程度,只怕连
现代的工业技术,也不容易铸造得出来。
第三天晚上,原振侠想到他认识一个人,是在一家精密仪器制造所工作的,不妨去
问问他的意见。他小心地将钢片包起来,离开学校,谁知道才一出校门,就看到铁男将
车子停在路边,正在锁上车门。
铁男一看到了他,便扬了扬手,转动著车匙,向他迳自走了过来,直视著他,道:
“海老教授住所的失窃案,是你做的吧?”
铁男的问题来得如此之直接,令得原振侠全然没有招架之力,只好张大了口,又不
想承认,但是又想不出否认的词句来。而他这样的神情,别说是在一个精明的警务人员
眼中,就算是在一个普通人的眼中,也就等于是承认了。
铁男皱著眉,叹了一声,道:“为甚么?快将那死人头送回去吧!教授每天在警局
吵闹,全局几百个人,几乎都快发疯了!”
原振侠苦笑,道:“真抱歉,我已经将它弄碎了!”
铁男盯著原振侠,道:“为甚么?你也太会胡闹了,我必须拘捕你──”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我当然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轻见博士?我在那死人头骨
中,发现了一样极其奇特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铁男冷冷地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一副哀求对方瞭解的神情。铁男叹了一声,道:“
那是甚么?”
“看来是个电子组件。”原振侠的朋友陈山说。
陈山是高级精密仪器制造所的高级技师,有一半日本人血统,父亲是中国人。他手
中翻转著原振侠给他的钢片,这样说。
原振侠摇头,道:“不对,这是一件古物,将近一千九百年了!”
陈山大笑了起来,道:“一千九百年之前,地球上哪个角落,要是有人可以造出这
样的东西来,人类的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你看这些小孔,它们的直径不会超过百分
之一公釐,在我们的制造所中,也要特殊的技术,才能钻出这样的小孔来。而且这钢片
,看来是属于锇和钢的合金,或是铱和钢的合金。你知道锇、铱的熔点是多少?前者是
三千零四十五度,后者是两千四百一十度!一千九百年之前?一百九十年前,人类也造
不出这样的合金来!”
陈山一口气说著,原振侠和铁男怔怔地听著,铁男已经在来的时候,简略地听原振
侠讲起他的遭遇。这时,陈山的话,令得他们两人心头同样震惊。
铁男喃喃地道:“一定是考古学家弄错了,那并不是甚么古人的骸骨!”
原振侠指著那钢片,道:“这样的东西,如果放在人脑里面,有甚么作用?”
陈山显然未曾听明白,以极其疑惑的神情望著原振侠。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
算了!”
陈山伸指弹著那钢片,道:“如果你想进一步弄清这是甚么东西,我可以利用制造
所的设备,作进一步的研究。可是别催我,我只能用下班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原振侠考虑了一下,答应了陈山,然后和铁男一起离开。他问铁男:“你还要拘捕
我?”
铁男望著漆黑的天空,神情沉思,道:“整件事情实在太怪了,不论那头骨是古代
人或是近代人,一片钢片嵌在脑中而能活下去,真是不可思议!”
铁男并没有直接回答原振侠的问题,但原振侠已经放了心。他却低著头,道:“是
啊,和轻见能埋在泥中不死,卡尔斯在沙漠里不死,同样神秘!”
铁男仍然抬头看天,声音低沉:“是不是世上另外有一种人,他们的生命力特别强
,属于一种超体能?”
原振侠也曾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却全然无法建立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他只好叹了一
声。寒风吹来,有点冷,他竖高了外套的领子,和铁男在叉路上分了手,独自一个人向
前走去。不多久,他就感到有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著他,原振侠陡地站定,转过身来
。
夜已经很深,街道上很寂静,原振侠一转过身,就看到有一个人影,闪了一闪,闪
进了一条横巷之中。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有人跟著自己,那当然不会是铁男,
是甚么人?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就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身后的轻微的脚步声,又传了过
来。原振侠并不转身,只是向前走著,几分钟之后,他认为时机已经来到,陡地转过身
,向前直冲过去。
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还来不及躲起来,原振侠已一下子冲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抓住
了他胸前的衣服,那人也陡地惊叫了起来。
原振侠抓住了那个人之后,才陡地怔了一怔。被他抓住的是一个年轻人,金发、棕
眼,现出十分惊惶的神色,是一个西方青年!
原振侠仍然抓住了他:“你在跟我,为甚么?”
那青年急急道:“真对不起,我是一直在跟你,想弄清楚,你是不是哈拉?”
“原”是一个中国姓,这个汉字在日语中的发音是“哈拉”,在日本,人家都这样
称呼原振侠的。原振侠又呆了一呆,道:“是,是又怎么样?”
那青年咧嘴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是,我有一个口讯要带给你!”
原振侠扬了扬眉,道:“来自甚么人?”
那青年道:“一位小姐,黄绢!”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松开了那青年的衣服。黄绢!和黄绢在巴黎分手之后,一直没
有她的信息,这时,原振侠隐隐感到有点不祥之兆,不由自主喘著气,道:“她说甚么
,请你快讲!”
那青年像是背书一样,显然,他要讲的话,是他早就背熟了的。他道:“不要再追
究下去了,绝对不要。也不要等我的信息,我不会再和你联络。你有你的生活,可以很
满足快乐,何必自寻烦恼?”
青年一口气讲完,吁了一口气,道:“我是在机场中遇到她,她知道我有事要到日
本来,所以才托我传达这句口讯的!”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紊乱,黄绢的话,他还不是全部明白,只知道黄绢是要他别再去
追查轻见、卡尔斯的事。但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的呼吸急促:“哪一个机场?”
青年道:“你的脸色不很好──是在新加坡机场!”他立时又补充了一句:“当时
她要飞到香港去。”
原振侠仍是一片紊乱。黄绢已经离开欧洲了,她曾在新加坡出现,到香港去,那么
,现在她在甚么地方?她为甚么要躲避自己?又为甚么要自己放弃追查这件事?她曾如
此坚决,不畏危险地去和卡尔斯这样危险的人见面,为甚么忽然又放弃了?
他心中有千百个问题,但没有一个问题是有答案的。那青年又道:“她给了我相当
丰厚的酬劳,而且要我一定当面肯定是你之后,才将她的话转达给你!”
原振侠神思恍惚,道:“你肯定她到香港去了?”
青年道:“是,至少,她持著去香港的机票──”
他又自以为是地道:“其实,你们是很好的一对。要是有甚么误会,为了这样的女
郎,追到天边去,也是值得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和黄绢之间的关系,绝无法向一个陌生人解释明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
青年一副轻松的样子,道:“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真正享受我的假期了!”
他说著,大叫了一声,蹦跳著,向前走了出去,一面奔向前,一面还在向原振侠不
断地挥手。原振侠呆呆地伫立著,心中正在想:黄绢在哪里?还会在香港?大阪到香港
,不过三小时的航程,但即使到了香港,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城市有好几百万人,他又有
甚么办法可以找得到黄绢?
而所有谜团之中,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黄绢要逃避他?
他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当他爬过学校的围墙之际,他已经确切地知道,他已不
可能再安静地继续学业了,他一定要去找黄绢。为了甚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
爱情?还是为了他和黄绢之间,有著共同所知的秘密?但不论为了甚么,他都要找到黄
绢。黄绢越是叫人带口讯来,叫他别去找她,他越是要找!
在决定退学之后,原振侠不知道受了师长、同学多少谴责。但他已经决定了,除了
几个好同学之外,人人都当他是个不求上进的青年,他也懒得辩驳。在离开日本之前,
他在向铁男道别之后,只有一件事要做的了,那就是向陈山取回那片自骷髅中取出的钢
片来。
下午,他到了陈山工作的那个精密仪器所的门口,在传达室中,表示了他的来意。
传达室中的一个职员,以极其讶异的眼光望著他,像是望著一个甚么怪物一样。
那个职员的目光如此之怪异,使得原振侠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那职员忙道:“对
不起,你要见的,是……高级技师陈山先生?”
原振侠忙道:“是,他……怎么了?”
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到,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陈山的身上,所以那职员的
神情才会这样古怪。
那职员勉强笑了一下,道:“先生,你是陈先生的──”
原振侠陡地叫了起来:“告诉我,他怎么了?”
那职员忙道:“是,是!陈山先生在……大约一星期,对,八天前,因为实验室中
的一宗意外而丧生了。那是午夜时分,并不是我当值……”
那职员又唠叨了一些甚么,但是原振侠却全然未曾再听进去,他像是遭到了雷击一
样地怔呆。
陈山死了!八天前──原振侠迅速算了一下,那是他将钢片交给陈山之后的第二天
晚上。这几天,他由于有了决定,忙著办退学手续,又要托在香港的朋友,尽可能去找
寻黄绢,忙得没有空和陈山联络。再也想不到,陈山由于“意外”而死亡了!
原振侠感到了真正的震动和惘然,他只看到那职员拿起电话来又放下,对他道:“
我们公司的几个负责人,想见一见你……”
原振侠“哦”地一声,那职员又道:“陈先生完全没有亲人,你是他的朋友?”
原振侠又答应了一声,当他在那个职员带领之下,走进去之际,他脚步虚浮得犹如
踩在棉花上一样。当他进了会客室的时候,他看到有三个中年人在等著他,其中一个半
秃顶的一看到他,就站了起来,道:“原先生?你是陈山君的朋友?”
原振侠勉力定了定神,点著头。半秃中年人自我介绍,他是这间公司的董事长,还
有两个是主任级的高级职员。原振侠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在这时,他感到了极度的疲倦
,这种疲倦的感觉十分难以形容,或许只有长期在一团谜雾之中摸索,看不到任何事实
真相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他问道:“陈山……”
一个身形瘦削的主任神情很气愤,道:“陈君违反了公司的规章,未经许可,擅自
在夜间启用公司的精密实验室,结果发生了爆炸,使得公司损失──”
秃顶的董事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算了,陈君已死,不必再追究他的过失了…
…陈君有点遗物,不知原先生是不是可以接收?”
原振侠皱了皱眉,董事长解释道:“陈君一个亲人也没有,这些东西,我们不好处
置。”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不要紧,我知道他有一个亲戚在香港,反正我就要到香
港去,可以转交给他的亲戚。不过,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怎样?”
那个较胖的主任道:“我是陈君的上司,陈君在出事的那天,行动就很古怪。在中
午休息时,他忽然像是很神秘地,给我看一样东西,那是一片钢片,不知是甚么用途,
看来他对之十分重视──”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那钢片,他立时想到,如果陈山的死和那片
钢片有关,那么,他岂不是间接害了陈山?
主任对原振侠惊讶的态度表示很疑惑,但是他却没有进一步去深究,又道:“他徵
求我的意见,但是我实在说不出那是甚么来,只是随便看了一下,就还了给他。我听得
他在转过身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那是甚么,我已经有点眉目了
。’我真不明白,那钢片有甚么值得研究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主任继续道:“当天晚上他下了班之后,告诉我还有点工作
要做,并没有离开公司。猜想起来,他一定是想趁机利用实验室中的设备,去研究那块
钢片!”
原振侠感到有极度的虚脱之感,他问道:“当时,出事的情形如何?”
那胖主任道:“出事的情形如何,没有人知道,因为第三实验室中,只有陈山君一
个人在──”
他讲到这里,指了指那个瘦削的主任,道:“田上主任和两个助手,却正在第一号
实验室工作,他们──”
田上主任和两个助手,工作到凌晨,已经很疲倦了,但是他们的一项实验,刚有了
一点头绪。任何实验工作刚有了一点头绪的时候,也是最吸引科学家的时刻,三个人没
有一个提议要休息,专注著电子仪器显示著实验反应的数据。
就在这时候,陈山陡地冲了进来。
照规章,实验室中如果有人在工作,门口会挂著“请勿擅进”的牌子,与实验无关
的人员,是不准进入的。但这时已是深夜,他们也料不到另外有人在,所以房门都没有
锁。陈山突然闯进来,田上等三人都感觉愕然,只见陈山的神情兴奋莫名。
田上主任的追忆是:“陈君兴奋至极,像是体内吸收了过量的酒精一样,可是他的
脸色却是煞白的。当他站定之后,才在发白的双颊上,出现了红晕,这证明他的情绪,
是在极度的激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