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个来月之前,原振侠曾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原振侠已记不起他的名字,
只记得这个人是一个考古学家。当晚在电视中,这个满面胡子的人,用极兴奋的语调宣
布,他们的考古队,在北海道地区,发现了一座古墓,不但有大量的殉葬品,而且还有
好几具完整的骸骨。并且有详细的碑文记载,证明墓中所葬的人,是公元九十七年,被
日本当时的景行天皇,亲自率大军讨平的熊袭部族的一个大将。他在兵败之后,逃到北
海道,又继续了一个时期的部落统治之后,才建立的古墓。
原振侠想起了这个大胡子的身分,仍然绝未想到这个考古学家,会与自己发生任何
关系。他看著空杯子,正想叫酒保再添酒时,突然听到了一下惊呼声。当他立时循声看
去之际,看到一个人,将考古学家的公事包挟在腋下,正在向外疾奔而出。发出惊呼声
的,正是那个吧女,考古学家也站了起来,张大了口,惊呆得难以出声。
那个抢了皮包向外急奔的人,原振侠在一进酒吧时就看到他。那个人獐头鼠目,是
一望可知不是甚么好东西的典型。当原振侠开始喝酒之后不久,曾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看
著他,可能本来是想打他的主意,但后来肯定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穷学生之后,就不再下
手了。考古学家双手抱著的公事包实在太耀眼,所以才成了这个人下手的目标。
原振侠最初,也没有对这个人多加注意,他一面喝酒,一面只是不断在想,黄绢究
竟怎么了?一定有极度的意外发生在她的身上了!黄绢能干、有决断,是甚么意外令得
她要这样刻意躲避自己?
原振侠一面为黄绢的安危担心,一面也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而生气,所以根本未再
留意那贼头贼脑的人。
这时,那个人撞开了一个想拦住他的酒保,仍然以极高的速度向外冲去,在快到门
口之际,又撞翻了一张椅子,已经快冲到门口了。原振侠的反应也极快,他大叫一声,
顺手拿起啤酒瓶来,向前直抛了出去,就在那人快冲出门去之际,啤酒瓶击中了那人的
背后。
那人一停也不停,立时撞开门,奔向外。原振侠一跃而起,也向门外奔去。
一冲出了门,原振侠看到那人,又撞倒了一个因为醉酒正在街中心摇晃走路的人,
已经奔到了街口。原振侠喝道:“站住!喂!站住!”
他一面叫著,一面飞快地追上去。街上十分冷清,那人和原振侠都奔得极快,转眼
之间,已奔到了横街外的马路上,原振侠离那人也更近了。
原振侠再度大叫,马路上有几个人站定了看。原振侠奔得更快,一伸手,抓住了那
人的衣服,那人用力一挣,挣了开去,转身,将手中的公事包,用力向原振侠砸了过来
。原振侠立时双手抓住公事包,同时踢出一脚,踢得那人怪叫著,一溜烟地奔进了一条
巷子去。原振侠喘著气,停了下来。
出乎他意料之外,那看来塞满了东西的公事包相当轻。由于公事包的质地很柔软,
原振侠还可以感觉到,包中是一个硬而圆形的物体。
原振侠心中在想:那人一定不知道,这公事包是属于一个考古学家的,不然,他一
定不会下手抢。考古学家的公事包中,不会有值钱的东西。原振侠这时,也发现公事包
的拉炼,因为刚才的争执而裂了开来。他不经意地向公事包中望去,路灯相当明亮,他
一看之下,就打了一个突──公事包中,是一只死人骷髅!
这时,那考古学家和酒吧中的几个职员,也一路嚷叫著追了出来。考古学家一看到
公事包在发怔的原振侠手中,便叫道:“好了!好了!东西还在!”
原振侠抬起头来,道:“是……一个骷髅!”
考古学家一下子就将公事包抢了过来,双手紧紧抱著,对原振侠瞪著眼,道:“是
勘八将军的遗骸!”
他一面说,一面又恭敬地将公事包高举过头,口中喃喃作声,像是在祷告著甚么。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走了开去。那考古学家忽然叫道:“小伙子,你叫甚么
名字?你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几年级了?”
原振侠还穿著医学院的校服,他转过身来,回答了考古学家的问题。考古学家忙取
出了名片来,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去?”
原振侠的心情很烦闷,已经接连好几晚上失眠,深夜还在小酒吧中,就是为了不知
如何才能度过漫漫长夜。一听得考古学家的邀请,几乎连考虑也未曾考虑,立时就答应
了下来。
考古学家的名字是海老泽。当原振侠看到他的名片之后,再看看他那种弯著身子,
像虾一样的形状,就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海老”在日语中的意思就是虾。)
海老教授的住所,凌乱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之外。本来是一幢相当精致的房子,还
有座园子,可是一进门,园子中就堆满了种种“不知名物体”。在跨过一连串的隆起物
之后,原振侠才发现那是巨大的石椁,可能不知是属于甚么时代的古物。
建筑物看来久已没有修葺过,一拉开门,玄关中满是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东西,几
乎无法插脚。但海老教授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凌乱,居然连看也不看,就走了进去,而
不踩到地上的杂物。
原振侠就不行,他要小心翼翼地落脚,才可以避免踏在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上。
进了客厅,情形并没有好多少。海老教授开亮了灯,来到几前,将公事包放下,郑
而重之将那只骷髅取了出来,放在几上,转头道:“来,未来的医生,请你来看一下,
勘八将军致死的原因是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根据一个骷髅,来判别这骷髅的主人生前的死因,并不是做不到
的事,但是他这时,却实在无法做得到。
首先,根据骸骨来判断死因,那是一门极其专门的学问,并不是普通的医学,而是
法医学的范畴。其次,即使是法医,也不能一下子就讲得出死因来,还得依靠许多仪器
的帮助才行。
所以,原振侠一听得对方这样讲,就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教授,没有人可以
一下子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来,你还是──”
海老教授摇著头,道:“别教我该怎样做,这一个月来,我抱著将军的头骨,走了
不知多少地方!唉,所有的人,彷彿全都没有了想像力。在他们看来认为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就肯定了那是不可能的,就没有一个人肯进一步去追究原因!”
看来,海老泽为了这具头骨,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一发起牢骚来就没有个完。原
振侠耐著性子等他讲完,摊了摊手,道:“事实是──”
海老教授伸过头来,大声道:“事实是,一定有极其古怪的地方!照说,他一定死
在头部中了刀,刀的一部分还牢牢嵌在他的头骨之中,但是他又显然在中了刀之后,又
活了好多年!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来……”
那句“在根本不可能再生存的情形下活了下来”,令得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他
打断了海老教授的话头,道:“你说──”
海老作了一个手势,道:“你自己来看!”
原振侠走向前去,在茶几前坐下来,望向那骷髅,只看了一眼,他的视线就定住了
,再也不能移开。海老教授在这时候,移过了一支灯来,照射著,好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
骷髅和其他的并没有甚么两样,作为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早已看过了不知多少
骷髅。而令得原振侠一看之下,就惊讶莫名的是,在那具骷髅上,有著极细的一条深黑
色的痕。乍看,是一道黑痕,但是看仔细些,就可以发现那不是痕,而是凸出来的一些
东西,凸出的部分极少,还不到半公釐。原振侠伸手去摸了一下,那东西极其锋利,几
乎割破了他的手指,那是一片极薄的钢片,一片嵌在头骨之中的薄钢片,嵌进头骨中的
有多深,外面自然看不出来。
原振侠本来可以立即回答:致死的原因,是这样的一片钢片进入了脑部,使脑部受
了严重的伤害致死。可是,他的医学知识,却又使他不能这样回答,因为他又有别的发
现。
原振侠看到,在那片钢片凸出部分之旁,头骨有著轻度的变形生长的情形。说得具
体一点,当钢片才嵌进去时,凸出的部分可能有五公釐左右,而头骨在钢片的附近又向
上生长,形成了一个拱起,约有四公釐高、七公釐宽。这变形的生长,使得钢片的凸出
部分,变成只有半公釐。这种情形,真足以使得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
原振侠是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一看这种情形,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在头骨
之中,被嵌进了那片薄钢片之后,至少,还活了三年之久。因为骨骼的生长相当慢,尤
其是头骨,要形成这样的一个拱起,至少需要三年或更长的时间。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原振侠还不知道钢片嵌入头骨的部分有多深,但不论怎样,
这样的嵌入,一定形成脑部组织的损害,这个人应该在受伤之后立即死亡的!
原振侠怔呆了很久,才道:“教授,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在中了刀之后,又活
了很久?”
海老神情愤怒,道:“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是勘八将军的遗骸。我已确实考证过,
他是在九十高龄,寿终正寝,并不是中了刀而死的……”
原振侠道:“那么多年前的事──”
海老教授不等他讲完,又以断然的语气道:“这一点,不必再讨论了。你看,断刀
留在他的头骨上,断刀的附近,又长出了骨骼来,这不是证明他中了刀之后,又活了很
久么?”
“是的,他又活了很久──”原振侠用手指指著那骷髅:“可是,你说那是一柄利
刀的断裂部分?”
海老瞪著眼,道:“当然是!”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我对于历史的认识,不是太深,勘八将军是甚么时代的人
?”
海老道:“公元一世纪!”
原振侠道:“那就是了,那时候,虽然已是铁器时代,但是我不相信日本的铸铁技
术,已经可以铸造出这样薄而锋利的钢片来!”
海老教授陡地一呆,显然他以前未曾想到这个问题,他不断眨著眼,答不上来。原
振侠又道:“那不是断裂的刀尖,要弄明白那是甚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取出来,
仔细研究!”
他一面说,一面已顺手拿起一把剪刀来,要去撬破那骷髅。海老立时像是原振侠拿
著剪刀,要凿向他的头上一样,尖叫了起来,一伸手,将骷髅抢了过来。
海老教授将骷髅紧紧抱在胸前,现出极其愤怒的神色来,喝道:“你想作甚么?这
是无价之宝,你想破坏它?”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死人的头骨──”
海老厉声道:“胡说!这是勘八将军的遗骸!”
原振侠看出自己无法在教授的手中,抢下那骷髅来,他只好放下了剪刀,道:“那
么,至少要去拍几张X光片,看看这钢片陷入他的脑部有多深!”
海老教授闷哼了一声,道:“这还用你来教我?我早已拍过照了!”
原振侠陡然紧张起来,头部的X光片,这令他想起轻见博士和卡尔斯来。当然,那
只是一种概念还十分模糊的联想,他没有任何根据,可以将卡尔斯、轻见和这位勘八将
军联系在一起。但是,同是头部的X光片,这令得他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
他道:“你……已经看过这……照片?”
海老不耐烦道:“当然看过了!拍了就是要看的!”
原振侠脑中,闪过五郎和黄应驹两人,看了X光片之后的结果,但眼前的海老教授
显然未受影响。他吞了一口口水,声音之中,有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得讨厌的怯意,道:
“我可以看看?”
海老翻著公事包,取出了一个大纸袋来,抽出了两张X光片。原振侠移过了桌上的
灯来,将照片对著灯光,定睛看去。
普通医学上使用的X光摄影,可以使肌肉部分在照片中消失,现出骨骼和它的内部
组织来。那两张照片,拍得十分清楚,原振侠看了一眼,眨著眼睛──与其说他是在眨
眼睛,还不如说他因为面部肌肉的抽搐,而不由自主地牵动了眼角来得恰当些。因为他
看到的情景,实在太奇特了!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钢片嵌入头骨的部分,足有十公分深,部位是在大脑。看起
来,钢片的插入部分,刚好是在大脑左右半球之间,紧贴著左右半球的前头叶。
原振侠深深地吸著气,这样的钢片嵌入,一定是立时死亡,这是任何人可以肯定的
事。但是这位将军,却分明在受了这样的致命伤之后,又活了下来!
他的思绪极乱,但是,他却已然有了决定。当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照片之际,他甚
至听到了自己颈骨转动时,发出的“格格”声。
海老教授又问:“未来的医生,你的意见怎么样?”
原振侠苦笑道:“看来,这位古代的将军,有一种超人的力量,能够在脑部受了致
命伤之后,仍然活下去!”
他停了一停,用充满了希望的哀求语气,道:“教授,是不是可以将头骨弄破,将
这片钢片,取出来仔细研究一下?”
海老教授勃然变色,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原振侠叹了一声,海老不肯,他只好照他的计画来行事了。他道:“既然如此,我
也无法提供进一步的意见。世上如谜般不可解的事太多了,就算多一件,也没有甚么了
不得!”
海老教授瞪著原振侠,现出一种轻视的神情来。原振侠装成一副全然不在乎的神情
,耸了耸肩,告辞离去。
原振侠并没有将他的计画立时付诸实行,而是等了三天。这三天,他心神不定,一
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骷髅和X光照片。
第四天,他向学校请了假。由于他连连请假,教务长的脸色极其难看,原振侠几乎
是抱头鼠窜地离开了教务长室。
他离开了学校,来到海老教授的住所附近,拣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注视著
前面。一直等了近两小时,才看到海老教授挟了一大堆书,从住所之中走了出来。一等
他走远,原振侠就潜进了海老的住宅。
他的计画,就是要去偷那个骷髅,这计画实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海老的住所,
几乎是不设防的。原振侠在潜进去之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目的物,安然离去
,回到了宿舍。
他的房间,自五郎神秘死亡之后,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关上了门,拿起了一个
铁锤,用力向那个被海老教授认为是无价之宝的骷髅上敲了下去。三下两下,已经将骷
髅敲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