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
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
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像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
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
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
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
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
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
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
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
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
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甚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
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
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
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
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
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
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
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
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著,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
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
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著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著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
,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著,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
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
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
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
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著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
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
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
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
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
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
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著:“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
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
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著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
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
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
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
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
,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
,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
:“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
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甚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
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
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啰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
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
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
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著像
刺蝟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著
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甚么奇事,才得
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
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
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
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
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著千丝万缕的关联,只
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
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
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
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著:“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
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
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
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
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著:“我们的总部是在森
林里,有著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
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
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
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
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
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
际,偏转了脸,微昂著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
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
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
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甚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
,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
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
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
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
不知道他是干甚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
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刹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
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
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
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
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
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
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甚么样情
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
“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
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啮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
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
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
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
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
,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甚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著,但又没有讲甚
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
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
可怕的嗡嗡声,在等著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
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