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中学生都能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脊椎动物胚胎的标本。
”
陈阿牛又问:“哪一种脊椎动物?”
原振侠手指在桌上轻扣著:“这一下子不易回答,可是可以通过极简易的方法确知
。例如把标本作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或作简单的化验,就可以肯定那是甚么样生物
的胚胎。”
陈阿牛喃喃地道:“看起来,和人的胚胎比较接近,那是人在两个月左右时的胚胎
形状。”
原振侠刚才,也曾向那三姐妹提及过,那有可能是人的胚胎标本。在那时,他就有
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己应该想到些甚么,可是又无法确切地捕捉。这时,这种感觉
又来了!
他想了一想,仍然不得要领。他同意:“是的,很像是人的胚胎。”
陈阿牛抬起头来:“为甚么?为甚么一个人的胚胎,厉先生要用那么独特的方法来
保存?一个胚胎,对他来说,又为甚么那样重要?”
陈阿牛在发著一连串的问题,原振侠也就在此际心中一亮,本来是模糊的感觉,变
成了实在的想法。他吸了一口气:“陈先生,我想有答案了!这的确是一个人的胚胎。
而这个胚胎,如果有机会成长、出生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厉老先生的儿子!”
在过去的几天之中,原振侠和陈阿牛已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人之间无所不谈。厉大
猷当年在医学院中的情形,原振侠在冯森乐处获知,也全告诉了陈阿牛。所以这时,原
振侠一提出了这一点来,陈阿牛立时明白了那是甚么意思。
陈阿牛自然也听厉大猷说起过他“有一个儿子”,“又杀了他”。
情形本来是纯然不可思议的,但这时,却像是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简单明瞭了。连厉
大猷的奇怪语言,都有了解释。
情形可以大致推测出来:
厉大猷在医学院求学时,相当风流,曾和一个金发美女同居过。这表示,他和某一
个女士之间,如果有了爱情结晶,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而根据冯森乐所说,在学生时期,厉大猷就不止一次,替怀了孕的女士,进行人工
流产手术。那么,当时他曾为那位“某女士”进行堕胎,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
当时,厉大猷是学生,不能负担风流的代价,进行手术,把自己的孩子胚胎自母体
中取出来,也并非不可理解的事。
或许是基于对某女士的怀念,或许是他认为,这个虽然发育未完成的胚胎,是他自
己的骨肉。所以,他才将之郑而重之地保留了起来,作为纪念。
而到了晚年,他一直在想念这件事,心理上可能起了内疚之感。所以才会变成了“
我本来有一个儿子,可是,我杀了他”的说法。
原振侠和陈阿牛两人,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把整个情形概括了出来。原振侠感到
相当满意,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
陈阿牛在刚才,推测是怎么一回事之际,意见和原振侠是相同的。可是这时,他又
现出犹豫的神情来,指著瓶中的标本,问:“原医生,人工流产的手术……能使一个未
成形的婴儿,保持著这种完整的形态,离开母体的子宫吗?”
原振侠一听,不禁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陈阿牛问得对,能吗?
他没有回答,反向陈阿牛望去。因为他知道,陈阿牛的医学知识,远在他之上,而
厉大猷当年在医学院,又是专修妇产科的。在过去几十年之中,他自然也把妇产科方面
的丰富学识,传授给了陈阿牛。
陈阿牛缓缓摇头:“刮子宫手术,是万不能保存胚胎的完整的……”
原振侠接上去道:“负压吸宫手术,也无法令胚胎保持这样的完整,你看水囊引产
法呢?”
陈阿牛摇头:“一则,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不会在六周到八周的妊娠期间,使用
这个方法,二来,即使是水囊引产,也必然……”
他讲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原振侠明白他的意思,答案是“不能”。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么,就是进行剖腹手术取出来的了。”
剖腹手术是相当巨大的手术──剖开子宫,取出胎儿。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自己也不禁摇了摇头。陈阿牛望了他一眼,像是怪他会这
样说。因为剖腹手术,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有其他办法可以使用之际,不会使用。妊娠
期在八周左右的胚胎,是不必劳动这种大手术的。
可是,除非是进行这样的大手术,而且还要极小心地进行,不然,何以能使胚胎保
持这样的完整状态?
两人又静了下来,原振侠摊了摊手:“厉先生是这样优秀的一位医生,他总有办法
的。事实上是一个完整的胚胎,变成了标本!”
陈阿牛“嗯”地一声,又拍著标本瓶:“原医生,这个标本的脐带,你有没有注意
到?好像有点不正常,请你仔细看!”
原振侠凑过去,转动了一下标本瓶,他立即看出了不正常之处来。
胚胎在这个时期,还未曾可被称为胎儿,脐带的发育还未能算是完成,但是有经验
的医生,当然可以看得出来。
原振侠这时,看到的不是正常的脐带,正常的脐带表面光滑明透,可是这个胚胎标
本的脐带,却看来呈椭圆形的小球状,表面十分粗糙。而且,在这个小球上,有著相当
明显的三个小孔。
这种情形,是原振侠所从来未曾见过的。他神情疑惑:“这三个小孔……如果是一
种病变性的穿孔,这个胚胎,早已不能生存了!”
陈阿牛道:“是──”
他抬了抬头:“原医生,我总觉得我们刚才的设想虽然合理,但是不一定是事实。
你再看这胚胎的头部,真是人的胚胎?”
原振侠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陈先生,你的意思是……”
陈阿牛道:“厉先生对这个标本,重视到了异常的程度,总是有原因的。我这里没
有甚么实验的设备,你服务的医院方面──”
原振侠明白了陈阿牛的意思:“没有问题,我可以请准院长,任由你使用医院中的
任何设备。”
陈阿牛的神情,忽然有点忸怩:“不瞒你说,我的知识,全是理论上的。实际的操
作……例如,我就不会做简单的显微镜切片!”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来负责一切实际的操作。”
陈阿牛侧头想了片刻:“如果那……标本真是厉先生的……我们将之进行研究,厉
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原振侠道:“不会吧!至少,他自己也曾研究过,不然,这种程度的胚胎,是无法
用肉眼来辨别性别的,他却知道那是他的‘儿子’!”
陈阿牛的神情是十分焦虑,喃喃地道:“我直觉感到……会有些事发生,可是又一
点头绪也没有,这个胚胎标本……”
原振侠看到他这种忧形于色的样子,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也不知道他何以会有这样
的“直觉”。他只好道:“不如立刻开始,很快就可以有结果的。”
陈阿牛又捧起了标本瓶来,看了半晌,又放了下来,摇头道:“算了,我决定甚么
都不动,还是将它放回保险箱去。”
原振侠叫了起来:“这算甚么?明知大有值得研究之处,怎可以放弃?可能厉先生
把这标本留给我,正是希望我来研究它!”
陈阿牛的神情仍然犹豫不决。可以看得出,他虽然是一个世界的医学奇才,但实在
不是一个十分有决断力的人。
他望了原振侠一回,才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原振侠怕他又变卦,一伸手,自他的
手中接过标本瓶来。
他把标本瓶捧得高了些,看到在瓶底,贴著一张小小的标签。由于标本瓶的瓶底相
当厚,如果不是举起瓶来,是看不到瓶底的标贴的。
原振侠忙凑近来看,看到上面,用细小的字,写著两组数字:“一九三○•八•九
──一九三○•九•一”
陈阿牛也看到了这组数字,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看来,像是日子,记的是这胚
胎生存的日子?一共是二十三天。不对啊,二十三天的人类胚胎,不可能发育到这种程
度!”
原振侠点头:“对,人类的妊娠期相当长,如果二十三天……那可能根本不是人的
胚胎,要不,就是这个日子,另有用意的。”
陈阿牛道:“还会有甚么别的用意?这自然是日期,一九三○年,已经是五十多年
前的事情了,那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现出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皱起了眉,像是在
突然之间,想起了甚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原振侠接上去:“那时,厉先生应该在德国?”
陈阿牛并没有表示甚么,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和陈阿牛认识以来,原振侠虽然惊讶于陈阿牛的惊人学识,也对他人格的高尚十分
欣赏。可是不止一次,原振侠感到陈阿牛的性格不够爽朗,和他自己的性格不合。像这
时,那种分明有话要说,但是又欲言又止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原振侠知道追问也没有用,而且,人总有保持一点秘密的权利的。原振侠很懂得尊
重他人,所以他放下了标本瓶,顺手去揭了瓶盖。
在发现了这只标本瓶之后,他们都没有试图去打开它过。因为在他们的专业知识里
面,一只标本瓶,是十分普通的物件。
而且,他们也知道,浸制标本的甲醛水溶液的气味,不是很好闻,所以他们都没有
想去打开它。
这时,原振侠顺手揭了揭瓶盖,也只不过是由于他们即将带著瓶子到医院去,原振
侠想肯定一下瓶盖是否牢固,以防在半途中倾泻而已。可是,他一揭之下,陡然呆了一
呆!
瓶盖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呆了一呆之后,陈阿牛也“啊”了一声:“这瓶盖……经过特别处理,是和
瓶子融在一起的!”
原振侠也已看清楚了。的确,瓶盖在当年盖上之后,曾用高温的吹管吹烧过,使得
瓶盖和瓶子的连接部分融化,然后又凝固在一起。
那也就是说,现在,要取出标本来,非把瓶子打破不可。不然,就没有第二个法子
。
陈阿牛又喃喃地道:“为甚么?为甚么厉先生那么小心处理这个标本?”
原振侠自然答不上来,他道:“我们走吧,只要通过一些简单的化验,就可以有结
果了!”
陈阿牛却突然双手捧住了标本瓶,把标本瓶移近他的身子,看起来像是怕原振侠下
手去抢一样。
当原振侠向他望去之际,他甚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原医生……我想厉先生
……多半不会喜欢,他收藏得那样严密的东西,被人……再弄破……我想先从肉眼可以
观察得到的……来确定那是甚么胚胎……如果达不到目的,再去化验!”
原振侠诚恳地道:“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陈阿牛忙道:“我这里参考书多,我想可以的……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不
行……就到你的医院之中去化验!”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甚至把那标本瓶,紧紧地抱在怀中!
原振侠实在有啼笑皆非之感:“你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好吧,我们再联络!”
陈阿牛现出一种十分抱歉,但是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原振侠心中自然不是很高兴
,但也无可奈何:“那我先告辞了!”
陈阿牛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不住道:“谢谢,谢谢你!”
原振侠笑道:“你谢我干甚么?倒是冯森乐博士,没有你的帮助,不知如何下台。
他曾对我说过,要求和你见面,你想不想见他?”
陈阿牛道:“不必了吧,原医生,我会和你再次联络的,你──”
当他在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把那标本瓶紧抱在怀中。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他对于
整件事,一定已想到了一个重大的关键,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原振侠向门口走去,陈阿牛送了出来。原振侠忍不住道:“你准备抱著标本瓶送我
到门口?”
陈阿牛听得原振侠那样说,才如梦初醒,发出“啊”的一声,小心把标本瓶放在桌
上,陪著原振侠下了楼,一直送到门口。
原振侠在这一段时间内,又对他说了几句话。可是陈阿牛心不在焉,全然答非所问
。
原振侠离开之后,也一直在想著,厉大猷何以如此处理一个生物胚胎标本的原因。
可是不论他怎么设想,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