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当救护直升机来到的时候,人已经越聚越多,连记者也赶来了。泉吟香立时
被抬上担架,送进直升机。在担架上,泉吟香伸出手来向著原振侠,原振侠也伸出手去
,两人紧握著手,泉吟香一直不肯松手,坚持要原振侠陪她一起登机。而原振侠又坚持
要将铁男的尸体,也以第一时间运到医院去。
所以铁男的尸体,是和泉吟香同一架直升机到达医院的。而当原振侠登机之际,他
想在人丛中找寻黄绢,却没有法子找得到,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他大声叫了两声,没有
听到黄绢回答,救护直升机上的医生,已经涨红了脸,不肯再给他多一秒钟的时间了。
所以,当直升机起飞之际,原振侠和黄绢分开了。机中,只有他、泉吟香、机上人
员和铁男的尸体。
医生在照料了泉吟香之后,才去看视铁男的尸体。他吃力地将铁男僵硬的眼皮翻了
开来,只看了一下,就摇了摇头,用一块白布,将铁男的脸盖住。
泉吟香看来很平静,闭著眼,呼吸也很平稳。原振侠掀开覆在铁男脸上的白布,用
力抚著铁男的脸。由于寒冻而死的人,因为寒冷令得脸部收缩,所以在死者的脸上,会
现出一种十分诡异可怖的“笑容”来。原振侠就是想令铁男脸上的这种“笑容”消失,
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成功。
原振侠望著铁男,喃喃地道:“铁男君,值得吗?”
直升机上的救护医生也望著泉吟香,在喃喃地道:“我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活下来!”
医生虽然是在喃喃自语,原振侠却感到了震动,他沉声道:“不必再研究这个问题
了,她没有死,这是事实!”
医生苦笑了一下,显然由于眼前的事实,和他经年累月所受的专业知识训练,起了
无可调和的冲突,是以他的神情,看来十分苦涩。
这时候,黄绢的处境很不好,她看著泉吟香和原振侠双手握著,登上直升机。原振
侠为了迁就躺在担架上的泉吟香,身子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弯曲著。黄绢只是站著发
怔,她依稀想到,原振侠好像在人群中找过她,但那有甚么不同?他没有再找下去,抛
下她,走了!
黄绢并没有能怔立多久,七个有经验的警官,那个搜索队的成员,已经包围了她,
人人神情严肃。队长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小姐,你是怎么和赤军份子扯上关系
的?”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进入了她的肺部,使得她的头脑,也略微清醒
了些。她眼望著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直升机,道:“我不知道!”
黄绢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满足对方。队长又道:“小姐,请你跟我们走!”
黄绢怔了一怔:“我被捕了?”
队长很客气,但是也很坚决:“不是,可是你必须协助我们,我们有许多问题要问
你!”
黄绢还想说甚么,另一个队员,扬了一下他们搜索队在雪地中,找到的那柄赤军份
子曾经用过的手提机鎗,道:“小姐,你看,这是AK四十七机鎗,恐怖份子用这种类
型的机鎗,杀害过不知多少无辜的人,所以你必须和我们合作!”
黄绢又抬头向天上看了一下,直升机已经不见了,暴风雪过后的天空,是一片耀目
的明蓝色。她心中叹了一声,像是所有的事,完全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她只是
淡然地答应了一声:“好!”
黄绢在那七个警官的保护下,先回到了针木谷,然后立即前往东京,她到东京的时
间,自然比原振侠来得迟。等到原振侠到了东京的医院,看到泉吟香受到其实太多的医
生和护士照料,已经完全没有他的事之际,他立即想到要找黄绢。
可是黄绢在甚么地方,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只好逢人就问,他自己倒成了记者采访
的对象。可是一直到第二天,他才有了黄绢的下落,他接到了警方的通知,黄绢在东京
,接受警方的保护。原振侠赶去看黄绢的时候,黄绢是在一家大酒店的房间中,两个警
官带著他进去,他看到黄绢背对著他,在窗前注视著窗外。
原振侠走近她,在她的身后,轻轻将她搂住。可是黄绢却挣开了他的拥抱,转过身
来,右手抵在原振侠的胸前,道:“她已经完全复原了!甚至还唱了一首歌!”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她的冷淡,他要先想一想如何来应付这种冷淡,所以并没有立时
回答。黄绢又道:“铁男的怀疑,是有理由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一切事情,全是从铁男的怀疑开始的。
当然,也可以说,全是由他开始的。如果他当日,不怂恿铁男去掘轻见博士的墓,
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事发生了。
但是,他却不明白何以黄绢这时会这样肯定。他直视著她,黄绢侧过头去,避开了
他的目光,道:“她也是那种人!”
原振侠自然一听就知道,黄绢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再吸了一口气,道:“和……
卡尔斯……轻见博士一样?”
黄绢道:“一样!我敢说,她的脑部,一定也有著一片神秘的钢片在。天知道她脑
部的这个秘密,要是被人发现了,知道秘密的人会有甚么恶果!”
原振侠感到了震悸。泉吟香在医院中,为了对她作进一步的观察,运用X光来观察
她的身体各部分,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道:“不见得吧……她是那么……那么……”
他不知道如何措词才好,黄绢冷冷地接了下去,道:“她是那么可爱,是不是?”
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他绝不想否认。可是他也没有蠢到在听出黄绢的语音冰冷的
时候,承认这一点的程度,所以他只是沉默著不出声。
黄绢的语锋却有点咄咄逼人:“你为甚么不愿意承认她是那一类人?是为了和她不
是同类而难过?”
原振侠有点狼狈,道:“这是甚么意思?她绝不会是异星人!”
黄绢走开了一步:“为甚么不会是?在这样的寒冷和饥饿的情形下,她都能生存,
她绝对和我们有不同之处。卡尔斯渴不死,轻见不因缺氧而死,泉吟香冻不死,他们全
是同类的人,和普通人不同!”
原振侠无法否认这一点,因为他也感到,轻见、卡尔斯和泉吟香,一定和普通人有
不同之处。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头部,都有著那片神秘莫测的钢片?
黄绢转过身来,道:“铁男的健康状况,应该比泉吟香好多了。他们两个人同样处
在恶劣的环境之中,一个生存,一个死亡,生存的那个,一定是那一类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挥著手,道:“如果有那一类人的话,那么那一类人,真是‘
天人’了。”
黄绢低下头,将手抵在额上,看她的样子,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过了一会
,才用低微疲倦的声音道:“日本警方要将我递解出境。”
原振侠“啊”地一声,道:“是为了──”
黄绢仍然低著头:“我向他们讲了我……我和卡尔斯之间的──”
原振侠纠正道:“我们和卡尔斯之间的事!”
黄绢抬起头来,望著原振侠,眼神高傲而倔强。她并没有对原振侠的话表示甚么异
议,只是继续道:“他们怕恐怖组织因为我,而继续在日本闹事,所以将我列为不受欢
迎的人物!”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你一离开日本,卡尔斯派来的人,就会向你下手!”
黄绢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强装出来的一种潇洒,道:“就算是,那也没
有甚么,卡尔斯的目的,不过是要我去见他!”
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黄绢挣扎了一下,可是原振侠把她抓得十分紧,
而且将她拉了过来,直盯著她,道:“你知道那个混蛋要见你是干甚么?”
黄绢没有再挣扎,她看来出奇地镇定,道:“是的,我知道。你知道不?我也想去
见他,因为他是那一类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明白黄绢的冷淡,他不想解释,他只是道:“这是我们两个
人才知道的秘密!”
黄绢又笑了起来,道:“我去研究卡尔斯,你去观察泉吟香,这不是很好么?”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巴黎机场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在经过了山洞中──”
黄绢陡然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别再提山洞中的事,我已经忘了!”
原振侠疾声道:“忘了?为了我陪一个垂死的人,上了直升机?”
黄绢再度笑起来:“别自己骗自己,天人,是不会死的,你早就知道这一点!”
黄绢的神态是这样冷漠和不关心,那使原振侠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正当他
还想说甚么时,两个警官已走了进来,道:“黄小姐,你该启程到机场去了!”
黄绢立时向外走去,原振侠忙追了出去,另外两个警官拦住了他的去路。原振侠叫
了两声,黄绢昂著头,即使在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的高傲和倔强,她连头都没有回过
来。原振侠紧握著拳,一拳打在墙上,打得极重,连指节骨都出了血。
如果原振侠不理会黄绢是不是回头,只是追上去,以后的事情会怎样呢?谁也不能
回答,因为他没有追上去。
原振侠将拳头抵在墙上,冲动得想大声呼叫。暴风雪山洞中的那一段梦幻一样的时
光,在他来说,是毕生难忘的,可是,黄绢却“忘了”!
黄绢当然不是真的忘了,可是她为甚么一定要这样说?为甚么一定要伤害他又伤害
自己?
原振侠难过地抬起头来时,又有两个警官向他走过来,其中一个道:“原君,你是
和铁男一起去追逐泉小姐飞机的,我们有些话要问你!”
原振侠叹了一声,只是道:“黄小姐会被解到甚么地方去?”
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一个道:“她是从香港来的,会送她回香港去。”
只是这一句,以后,原振侠再问关于黄绢的事,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反倒是他,不
断接受著盘问:“铁男是为了甚么,才去追逐泉吟香的?”
原振侠的回答是:“不知道!”
大阪警局方面,也送来了铁男的资料。铁男曾怀疑泉吟香掘墓一事,也曾被提出来
问过,原振侠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盘问连续进行了三天,警方相信在他口中真的问不出甚么了,才准他离去。
那时,铁男的尸体已经下葬了。
站在好友的坟前,寒风似乎加倍地刺骨。坟地在大阪的郊外,新坟给人十分凄凉的
印象,坟前有一些已经凋谢了的鲜花,可能是下葬的时候亲友送来的。原振侠知道铁男
没有甚么亲戚,而警队也因为他的行为而不再理会他,这或许就是他坟前这样凄清的原
因。
原振侠默默地将一大束鲜花放在坟前,后退几步,想对著冰冷的泥土说几句话,但
是又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当他呆立著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一直
来到了他的身后。
原振侠从脚步声中,听出来是一个女子,是铁男生前的女友?原振侠在想著。接著
,他看到了一件纯白的大衣,裹著一个苗条的身形,一个女郎,用白色的围巾包著头,
手上捧著一大束白色的洋菊,由他身边走过,弯下腰,将花放在墓前。
那女郎用围巾包著头,原振侠一时之间,没有看清她的脸面。直到她放下花,直起
身子,转过身来,原振侠才“啊”地一声。
那女郎是泉吟香!
泉吟香的任何行动,几乎都伴随著大群记者的,尤其当她雪岭生还,成为全国瞩目
的人物之后,她再要单独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可是当原振侠一看到了她,再打
量四周围时,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的人!
泉吟香也注意到了原振侠的讶异,她低声道:“我是逃出来的,从医院中溜出来的
!”
原振侠耸了耸肩,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泉吟香笑了一下,笑容之中有著莫名的落寞,但还是甜美得令人回肠荡气。她道:
“两个护士全是我的影迷,她们帮我溜出来的。铁男君是一个好人,虽然他固执一点,
但是他是个好人,我必须……送一束花到他坟前来!”
原振侠低下头,将双手插在裤袋中,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冰冷。有一句话,他不想说
,但是又非说不可,他缓缓地道:“铁男君可以说是因你而死的!”
当他这样讲了之后,他抬起头来,看泉吟香的反应。泉吟香微昂著头,看著灰暗的
天空,一副惘然的神色。原振侠又将刚才的话,重覆了一遍,泉吟香才以十分苦涩的声
音道:“或许是!”
原振侠进一步道:“如果他第一次追问你关于掘坟的事,你就承认了,就不会有以
后的事!”
泉吟香转过身,慢慢走开去,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泉吟香的声音,听来极其伤感
:“以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原先生,如果你是我,在那时,你会承认自己做过这种
事么?”
泉吟香说著,转过身来,用她明澈澄清的眼睛,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感到了震动,震动并不是来自对方那种表示完全可以对自己推心置腹的眼光
,而是泉吟香所说的那几句话。这几句话,等于她已经承认了,她的确曾掘开过轻见博
士的墓,将轻见博士的头颅,砍下了一半来!
原振侠已经在铁男处,知道了铁男调查的详细结果,知道根据调查的结果,泉吟香
真可能做过这件事,但是原振侠却一直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不论他怎么设想,都
想不出以泉吟香这样身分的美丽女郎,全世界的荣誉和美好,几乎都集中在她身上的人
,为甚么要去做这种事?
为甚么?
看起来一点理由都没有,但这时,她却自己承认了!别说原振侠这时感到震动,就
是铁男,在暴风雪中,当泉吟香承认曾经掘墓时,他也感到震动!
原振侠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他要问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但是他却几经挣
扎,才问了出来:“为甚么?”
泉吟香转身,向著铁男的坟,道:“我不会告诉你为甚么──”
原振侠刚想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来再问她,已经听得泉吟香又道:“可
是,我会告诉你,铁男君,我答应过,我会告诉你!”
原振侠将已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看著泉吟香慢慢向前走著,来到了墓碑之前。原
振侠正好站在她的下风处,所以接下来,泉吟香所说的那些话,虽然声音很低,原振侠
还是每一个字,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