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出发之前,队长命令检查武器,队长的训词是:‘赤军份子是极端危险的,我
们向前去,他们要回针木谷,极有可能我们会相遇。到时我们一表露身分之后,就有鎗
战的可能,要避免牺牲!’天气已经够冷的了,想到可能和赤军份子作遭遇战,似乎觉
得更冷。
“开始行程之后,我们根本不是在路上行走,只是在积雪之中,不断将右脚提起来
,好让左脚再向前跨。积雪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深及腰际,在这样的环境下向前走,
真是困难之极。
“队员都没有怨言,有的大声唱著歌,以保持士气。一个队员忽然道:‘据报告,
五个赤军份子押了一个年轻女子离去,这年轻女子,究竟是甚么身分?’这个队员的问
题,立即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一个队员说:‘事情似乎还牵涉到了一位甚么伟大的将军?’
“队长的神态很严肃,道:‘别再讨论下去了。上头研究过报告,认为事情可能和
重大的国际事件有关,我们多作讨论,没有好处!’所以大家就不再谈论那个女子的事
。
“行进得十分慢,一小时怕还没有两公里。在登上了一个不是十分高的山头之后,
虽然我们都没有滑雪的装备,但是我们都实实在在,是利用了积雪的斜度而滑下去的。
事后,才有一位专家告诉我,这样做极其危险。因为看来松软的积雪,事实上,互相之
间,有著一种奇妙的附著力量,会附在一起。我们这样滑下去的结果,有可能会被包在
一个大雪团之中死亡!
“三小时之后,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队员叫了起来,道:‘看前面!’每一个人都向
他指著的地方看去,看到了黑色的一点,突出在积雪之上。即使戴著高度的深色眼镜,
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点。我们向前脚高脚低地奔过去,有几个队员仆跌在雪中又爬起
来,结果我最早到达。老天,那是一只人手,戴著黑色的手套,手正紧紧地握著拳。我
抓住了那只拳头,用力一拉,由于向后用力的缘故,我的下半身全陷进了积雪之中。
“那个人给我拉了出来,黑色的衣服、鲜红色的头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眼珠子
已成了可怕的灰白色,这是赤军份子在进行恐怖活动时的标准打扮。队长赶过来,一把
拉下了他的头罩,我们都不禁惊呼了一声。因为这个赤军犯的案太多了,多到了任何警
务人员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虽然这时候,他的口角向上翘,脸上带著一股
极其诡异的笑容。
“当时,我心中在想,他为甚么要笑呢?冻死在山中,还有甚么可笑的?事后,我
才知道,冻死的人,脸上都会呈现这种诡异的笑容。那并不是笑,只不过是因为脸上的
肌肉,因为寒冷而收缩,令得嘴角向上翘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在笑而已。
“这个人死了已有很久了,身子都已经僵硬。我们不能带著他前进,只好将他的身
子扶起来,将他的双腿插进雪中,再将他双腿附近的雪踏得结实,好使他的身子直立著
不倒下来。
“这样的情形,若是被不明情由的人路过看到,可能会吓个半死。但我们料定了这
时绝不会有人经过的,所以才这样做。队长立时指挥一个队员,对这个人拍了照片,以
后,继续又发现了三个,全是冻死在雪地中的,也都照同样的办法处理了。
“在发现了四个赤军份子的尸体之后,我们又找到了一枝手提轻机鎗,正是报告中
提及,赤军份子使用的那一枝。
“还有一个赤军,和那个女子,他们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那时,我们每一个人
都相信,我们将不会发现任何生还者,一定全已死在大风雪之中了。
“果然,半小时之后,我们又发现了最后一个赤军的尸体。这个人更令我们吃惊,
他是一个头领,是国际通缉的危险份子。由此可知,在日本方面的赤军,对于强行带走
那女子的事,十分重视,不然不会派出这样重要的人物来执行。
“那女子究竟是甚么人呢?我们各人之间,虽然由于曾受队长的警告,而没有再谈
论下去,但是心中都在怀疑。不过我想,其他人心中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都感到那
女子不管是甚么人,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她一定已经死了。再重大的事,对一个已死的
人,都不会发生任何影响了,是不是?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之际,一个队员忽然叫道:‘看,前面有烟冒出来!’
“向前看去,果然,前面有烟冒出来。数量并不多,但的确是在冒烟。
“另一个队员道:‘只怕是温泉冒出来的热气吧,怎么会有烟?’这个队员,是甚
么事情都要怀疑一番的人。
“队长有点恼怒,道:‘快过去看,有人,烟可能是他们的求救信号!’我们立时
一面向前去,一面大声叫著,不多久,我们就看到了两个人,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这两个人居然生还,真是奇迹!”
特别小组的一个队员,在才见到有两个人生还之际,认为那是奇迹。其实,那不算
是奇迹,只是这两个人在恶劣的环境之中,运气比较好,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躲
在山洞之中。
这两个人,是原振侠和黄绢。
山洞中当然一样严寒,可以使人致死,但原振侠和黄绢,在心灵之间毫无隔阂的情
形下,令得他们求生的意志,提高到不可信的程度。原振侠在洞口找到了灌木丛,折了
下来,黄绢身边有打火机,于是他们就有了一个火堆。原振侠将身边的乾粮取出来,那
是两只面饼和一小瓶旨酒。
他们两人一下子就将所有的食物都吞进了肚中,一面吞,一面还高兴地笑著,就像
他们是在夏威夷海滩上野餐一样。然后,他们再热吻,黄绢趁机将口中含著的一口酒,
哺进了原振侠的口中。
然后,他们的运气更好,有四只雷鸟,可能为了躲避暴风雨,而扑进山洞来。
雷鸟是一种生长在雪地中的禽鸟,有著美丽的银灰羽毛。这种禽鸟十分美味,但由
于它的罕有,受著法律的保护。不过在这种的情形下,当他们合力将四只雷鸟一起捉住
之后,却毫不客气,就将它们放在火堆上烤熟了,作为维持生命之用。
在那四只雷鸟之后,又有好多只闯进来,甚至还有一只在风雪中迷失了的小獐子。
他们两人又一起冲出洞去收集树枝,所以,六十多小时的暴风雨,对他们来讲,是嫌时
间太短。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暴风雪已经停止,特别小组所看到的烟,并不是他们的求救信
号,而是他们的火堆所冒出来的。等到他们听到了有人的叫喊声,他们才走了出来,遇
上了特别小组的成员。
原振侠和黄绢站在洞口,特别小组七位有经验的警官,迅速来到他们前面。队长用
极度疑惑的神情打量著他们,道:“你们是靠甚么生存下来的?”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们运气好,找到了一个山洞。”他立即反问:“我还有一个
同伴,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他?他的名字是铁男!”
七位有经验的警官,一听到铁男的名字,也不由自主失去了控制,立即一起骂了起
来。队长指著原振侠,道:“你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男子?”
原振侠叹了一声,道:“是的,不过现在,我想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大风雪一
起,我和他失散,希望他就在附近,我们可以找到他!”
队长用无线电话,和搜索泉吟香的指挥部取得了联络。由指挥部调了一批人过来,
参加搜索。
黄绢和原振侠一直没有分开过,他们也参加了搜索的工作。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七
天之后,世界上已再也没有人,认为铁男还可以有生还的希望的了,由于原振侠的苦苦
哀求,才又展延一天。
就在第八天的中午,搜索队的两个队员,找到了铁男和泉吟香,立时通知所有的人
。原振侠和黄绢,是最早赶到的一批人中的两个。
大约在不到一小时之间,至少已经有二十个人赶到了现场。最早发现铁男和泉吟香
两人的队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采取行动,其实是没有
意义的。
铁男的身子,有一大半埋在雪中,只有头部和上半胸,以及一只手臂露在雪外。他
青白色的脸上、头上、眉上、颚上,都结满了白色的冰花。即使是白痴,也可以看得出
,这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泉吟香──才发现铁男的时候,大家都认得出铁男来,但认出泉吟香,还要经过
一个曲折。泉吟香的身子侧卧著,有一半脸和一半身子在雪外,那情形,也是人人都看
得出,已经死了。
黄绢和原振侠赶到的时候,原振侠一看到铁男这样的情形,大叫了一声,一时之间
,也没有认出铁男身边的女子是谁,向前跨了过去,大叫道:“铁男君!”
他一面叫,一面抱住了铁男的头,铁男的头是冰冷的。黄绢也奔了过来,拨开积雪
,令得泉吟香整个脸都露出来,她立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泉吟香小姐!”
黄绢的那一下呼叫声,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可是她接下来的那一下呼叫声,更令
人吃惊,她叫:“天!她还活著!”
所有听到黄绢呼叫的人,在一刹那间,全都呆住了。一时之间,人人脑筋都转不过
来,不知道黄绢这一下呼叫声是甚么意思。
抱著铁男僵硬的尸体,心中正百感交集的原振侠,就在黄绢的身边。一时之间,他
也不知道黄绢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当他听得叫声之后,他只是转过头去,向黄绢和泉
吟香看过去。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明白黄绢那一下叫唤是甚么意思了。因为他看到,泉吟香的脸
部,自积雪中翻过来之后,看起来她虽然十足是一个死人,但是在她的鼻孔附近,有一
些积雪,却已经在开始融化!
这证明泉吟香还在呼吸!呼出来的气虽然微弱,但是温度比较高,高得足以令鼻孔
附近沾著的雪花融化!
原振侠也陡地高叫了起来:“她还活著。”
从黄绢的一声呼叫,到原振侠的一下呼叫,其间相隔,不会超过二十秒钟。其余人
的怔愕已经成为过去,有几个行动快捷的人,已经跌跌撞撞,向前奔来,有几个奔得太
急,仆跌在雪地上。黄绢又已叫道:“谁有急救的经验,快来!快来!”
两个首先奔到的人站定了脚步,显然他们并没有急救的经验。本来,在人人肯定了
泉吟香还活著之际,在附近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各种各样没有意义的叫声、惊叹声,已
经造成了一片混乱,黄绢一叫之后,陡然静了下来。
一个看来已有五十岁左右的人叫道:“用雪团搓她的手心和脚心!”
另一个人奔了过来,一面奔,一面叫道:“人工呼吸!人工呼吸!”
不等那个人叫唤,原振侠已经早想到了人工呼吸。泉吟香看来是那样弱,原振侠深
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口对著泉吟香的口,泉吟香的口唇冻得几乎像冰块一样,原振
侠慢慢地将气呼进去。
已经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雪团用力搓著泉吟香的手心,也有人将泉吟香的鞋袜脱
了下来,用雪团搓著她的脚心。原振侠感到泉吟香已渐渐有了较强的气息,他抬起头来
,就著不知是谁伸到他口际的一瓶酒,喝了一口,再对准了泉吟香的口,将酒慢慢哺进
泉吟香的口中去。
泉吟香的情形显然在好转,她脸上的雪花在渐渐融化。旁边的人又恢复了喧闹,简
直没有人可以听清任何一个人所说的话,但是说话的人,还是自顾自地在说著,拚命表
达著自己的意见。
反倒是最早发现泉吟香还活著的黄绢,当她一看到原振侠和泉吟香的唇相接之际,
她就站了起来,退开了两步。
没有人注意她,连原振侠也在专心一致地救人。黄绢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心中告诉
自己千百次,原振侠是在救人,不是在作甚么,他是在救人。可是当她看到原振侠将满
满的一口酒,哺进泉吟香口中的时候,她感到视线开始模糊。那个使她和原振侠逃过了
暴风雪的山洞中的篝火,似乎又在眼前出现,闪耀的火舌,会使视线变模糊,就像现在
一样。
那个山洞之中发生的事,黄绢一点也不后悔,那是梦幻一样的时刻。但这时,她想
揉眼,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但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终于叫了起来:“振侠!”
然而,她的叫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连原振侠也没有听到。
原振侠这时和泉吟香的脸相隔极近,他看到长睫毛在闪动。然后,奇迹来临,泉吟
香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像是王子吻了睡公主一样,泉吟香的眼睛睁了开来。开始
时,眼神十分迷惘,然后,在极短的时间中,泉吟香的眼睛,恢复了它既有的光采。那
么明澈深邃,几乎比黑部湖的湖水还要幽秘。
当原振侠接触到这样明澈而深邃的眼光之际,他陡地震动了一下,抬起了头来。他
听到了一阵阵的欢呼声,那是其他所有人,看到泉吟香睁开眼来之后发出来的。在众人
的欢呼声中,原振侠并没有听到黄绢的叫声,事实上,面对著这样动人的眼睛,连就在
身边的欢呼声,听来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
但是,泉吟香口唇颤动,所发出来的极其低微的声音,原振侠却每一个字都听得非
常清楚。泉吟香在问:“我……死了么?我……死了么?”
原振侠陡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他抓住了泉吟香的肩头,用力摇著,叫道:“你没有
死,你应该死的,可是,你没有死!”
他摇得那么用力,以致泉吟香头上、肩上的雪花,全都因为剧烈的摇晃而散了开。
原振侠叫的那两句话,成为日本报纸的大字标题:“她应该死的可是没有死”
其他的标题,包括了“生命的奇迹”、“雪地十四日夜,奇迹生还”等等。人类的
词汇,似乎十分贫乏,除了“奇迹”之外,想不出别的词来了。但是,那的确是一项奇
迹!
泉吟香生还的消息传开了之后,群众的欢欣无可言喻,几个素以工作时间严密到一
秒钟也不差的大工业组合,也自动放假一天,让所有的人去发泄这种欢乐的情绪。在泉
吟香的病房之外,自全国各地送到的鲜花,堆积如山,一直要摆到医院门口的空地上。
和鲜花挤在一起的,是等著听泉吟香康复消息的群众,医院方面特地架设了扩音器,每
隔半小时一次,广播泉吟香的复原状况。
群众对于医院方面所作的泉吟香在迅速康复的报告,还不十分相信。一直等到扩音
器中,传出了泉吟香的声音:“谢谢各位的关怀,我很好,精神在迅速恢复中,我现在
就能唱歌,大家请听──”
泉吟香接下来,在绝无音乐伴奏的情形下,用她那曼妙的声音,低低地唱了一首歌
。听到这首歌的人,都感动得忍不住饮泣。
泉吟香一被送进医院之后,表面上的情形是那样。但内在的情形,却还有颇不简单
之处,那是大众所不知道的。
当时,在原振侠摇撼著泉吟香的身子之际,有更多的人赶到。救护直升机是甚么时
候赶到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当时的情景,实在太令人兴奋,兴奋得简直要令人发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