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仙淡然一笑:“世事,往往是这样,不是吗?”
原振侠无法回答,陶启泉又小心地走过来,陪著笑脸:“对,先进去扎好伤口再说
。别的事,慢慢再商量也不迟,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侠想告诉他,那又不是做生意,有甚么好商量的?可是他却懒得开口,他向屋
中走去,陶启泉和玛仙跟在后面。
原振侠听得陶启泉在说:“唉,原医生一掌就劈死了一只,另外一只,只怕也活不
成了。唉,再要去找一对那么好的獒犬,怕找不到了!”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一只巨犬,软瘫在地上,另外一只,在绕著狗尸不住打转。那
么凶恶庞大的身躯,这时看起来,竟像是充满了哀伤,自它的喉际,不住发出一种接近
呜咽的声响来。
玛仙也叹了一声:“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死亡,那是连巫术的力量也无法挽
回的。巫术能令活变死,却无法逆转。另外一只活著既然痛苦,不如死了。”
原振侠听得又生出了一股寒意,他加快脚步,走进了屋子之中。
玛仙的动作又快又轻柔,替原振侠包扎著伤口。原振侠偏著头,不和她的目光相接
触,但是心中却有点感叹。因为这时的玛仙,非但不像是女巫,反倒柔顺得有点像是女
奴。
一等到伤口包扎好,原振侠就准备离去。在他离去之前,他道:“如果桑雅和阿财
的情形太坏,你能不能运用你的力量,使他们有所改变?”
玛仙低下了头,可以看到她的长睫毛在闪动。一个形如鬼怪的脸容,在短短几天之
内,竟会改变得如此之彻底,这实在是令人心悸的。
过了一会,玛仙才道:“不能,事实上,我已向他们说得十分明白,他们完全是自
愿的……桑雅来的时候,我脸的上半部已开始变化,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就说他觉得
从此之后,他不会再想到任何女性,阿财的情形也是一样。”
原振侠闷哼一声:“令他们两人对你有如此的迷恋,是你所施展的巫术的力量!”
玛仙皱了皱眉,神情像是很受委屈:“我早已说过了,那不能怪我的,凡是美好的
东西,对人都有一定的吸引力,不能说是巫术的力量。自然,大巫师使我的这种能力加
强──”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忽然展颜微笑,看来动人之极:“我想,你也想过我,
对不对?因为你也看到过我美丽的身体!”
原振侠坦然道:“是,但是我却与这种意念作战,到现在,已完全克服了。我知道
这种意念不是我的本意,是一种外来的神秘力量对我脑部活动侵袭,是一种巫术力量!
”
玛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大巫师说我必须吮吸三个男人的血之际,我知道找两
个愿意的太容易,找一个不愿意的,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你却天生有抗拒巫术力量
的能力,就像我有天生的巫术能力一样,而你就在我的眼前,唉……这不知是我的幸运
,还是我的大不幸!”
原振侠用充满讽刺的语调反问:“不幸?”
玛仙抬头,望著天花板,缓缓地道:“是的,由于你必须是我唯一的男人,而你又
一点也没有要我的意思。那就是说,在我一生之中,再也不能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了,这
是心灵上的大缺憾!”
原振侠听到玛仙这样说,第一个反应,是真的想哈哈大笑。
可是,他却又笑不出来。因为玛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之中,充满了哀伤。那种
淡淡的,彷彿平静的语调,却可以叫人感到她心中的哀伤是如何之甚。
原振侠只是叹了一声:“小姐,你未免太贪心了!”
玛仙忽然又换上了一副调皮的神情,睨著原振侠:“怎么能怪我?人人都是贪心的
,何况我还是一个女巫!”
她一点也不讳言自己是女巫,而且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实在是极其可爱的。
陶启泉在这时,忍不住道:“原医生,你看看,玛仙有甚么不好?她简直如天仙下
凡一样,你又必然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异性。她还有我这个监护人,我会使你们的婚礼,
轰动世界──”
原振侠这一次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但笑得弯下腰,而且也笑出了眼泪
。
陶启泉有点恼怒:“有甚么好笑,我讲得不对吗?”
原振侠陡然止住了笑声,连声道:“对!对!你讲得太对了,只是除了一样,我对
她──”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向玛仙指去。本来,他是想说:“只是我对她一点兴趣也
没有,我绝不会要一个女巫作妻子的。”
但是,当他指向玛仙之际,自然而然向玛仙望了过去。当他一看到玛仙这时的情形
之际,他陡然住了口,再也说不下去。
绝不是他一看到了玛仙就改变了心意,而是他觉得不应该再说这种话。
当他望向玛仙的时候,玛仙也正望著他,一双明眸之中,有著深邃无比的情意。这
种眼神,无法不令原振侠吃惊。
玛仙轻咬著下唇,雪白的牙齿,衬著殷红的唇,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怨,使得
心肠再硬的人,也不忍心再用言语去伤害她──而原振侠根本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叹了一声:“玛仙,巫术如果使我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异性的话
,那并不代表你真喜欢我,是不是?我只是你的唯一选择而已!”
在知道了巫术的程序,包括了吮吸鲜血这种妖异的行为在内之后,原振侠在感情上
,对玛仙就开始起了厌恶的感觉。
尤其在她利用了时机,也吸了他的鲜血之后,他的厌恶程度更甚。这时他这样问,
已经算是最理性的了。
玛仙听了之后,淡然一笑,在她的笑容之中,有著极度的无可奈何。
可是她的神情是瞬息万变的,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又变得十分活泼,而且大有调侃
的意味在内:“你说得是,我的情形,就像是中国古代的女性一样,在古代的婚姻制度
之下,嫁给了一个她根本无从选择的人。她注定要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一生都不能改变
这个命运。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勉力使自己去爱丈夫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办法?”
玛仙的话,听来像是在说理,又像是在说笑,连她的神情,看来也是不认真的。可
是原振侠却听得暗暗心惊,他从玛仙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认真的!
她举了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为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她必然会对她生命中唯一的男
人纠缠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为她别无其他选择。
这其中,心理上可能还牵涉到了她女性的自尊──一个美女的自尊。她有著使任何
人迷恋的条件,如果竟然无法使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对她著迷,那对她的自尊,自然是
难以挽救的打击。
原振侠怔怔地看著她,在她似笑非笑,俏媚动人的脸容上,原振侠彷彿看到了这样
的情景──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吐丝结网,它一点也不慌不忙,只是不断地吐著丝。
它的目标,是一只正在飞离它的昆虫,可是它却那么耐心地认真结著网。因为它有信心
,这只昆虫,总有一天,会飞扑著投进它所编织的那张网之中的!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焦躁,他知道,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在等著自己。而这些麻
领,一定是全来自这个超级女巫,俏美绝伦的玛仙!
陶启泉在一旁,却没有看透原振侠和玛仙两人的心意,他道:“是啊,感情可以慢
慢培养,可以慢慢来!”
原振侠不禁苦笑──巫术王国的女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俘虏他,看他能反抗多久
,或者说,逃亡多久吧!
他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吸我的血──”
玛仙道:“你刚才已经说中了,我的样貌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回原形,而
且,再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改变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其实你如果求我,我会……答应你的!”
玛仙咯咯娇笑了起来:“你真糊涂了,如果你答应,你的血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需要的,是一个不愿意给我吸血的人的血!”
原振侠真的有点糊涂,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在巫术的天地之中,有一些行为,看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却非十足照做不
可,一点也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譬如说玛仙的情形,同样是一个人的血,可是那个人愿意或不愿意,却是极其重要
的关键!
这是不是说明了,人在情绪有变化的时候,血液的成分会起变化?
自然,这种变化可能微弱之极,微弱到任何现有的科学仪器都检查不出来,但是却
已足以构成在巫术力量上的大不相同了。
原振侠这时,自然只好作这样的设想。进一步的情形如何,只怕要留待古托创办的
巫术研究学院,去作深入的补充了。
原振侠在发怔,怔呆了好一会,才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感觉到身后有轻盈的脚
步声跟了上来。他才想开口叫玛仙不必跟上来,玛仙已然道:“客人走了,主人礼貌上
总要送到门口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到了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驾车来,但是
在他略一犹豫之际,已听到玛仙在吩咐司机:“请送原医生走,然后再回来接陶叔叔,
我和他好久不见了,有些话要说。”
那司机是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看来十分忠实可靠的那一种。这时瞪大了眼睛望
著玛仙,神情惊讶莫名,发出“啊啊”的声音:“玛仙小姐,你一直蒙著脸,还以为你
脸上有点破相。谁知道,啧啧,你那么美丽,真是,竟蒙著脸干甚么呢?”
玛仙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原振侠则苦笑了一下,准备上车。在他上车的时
候,玛仙忽然叫住了他,却又低著头,半晌不出声。
原振侠也不催促她──一个那么美丽的少女,叫住了一个异性,却又低著头不说话
,只是用足尖在地上划著圈子,这种情景,无论如何都是很动人的。
过了一会,玛仙才道:“我和达伊安大巫师有协议,要去作他的学生,由他传授我
有关巫术的一切!”
原振侠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玛仙抬起头来,明澈的眼睛闪耀著深情:“我有天生的巫术力量,这……究竟是甚
么意思?”
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如果说巫术力量,是由人的精神意志力所催动的,那么
,或许你的脑部结构,与众不同,精神意志力特别旺盛之故!”
玛仙口唇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显然是她想说甚么而未曾说出来。又
呆了一呆之后,她才道:“巫术,是一种力量,看你怎么运用,不一定运用在邪恶方面
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是,好心的女巫。可是我看不出,两个男人为你作出了牺牲,
有甚么善良的成分!”
玛仙一点也不以为原振侠是在讥讽她,反倒神情十分惋惜地摇著头:“真可惜,原
来你不懂得甚么叫爱情,我以为你应该懂得的!”
这两句听来轻描淡写的话,却正好触及了原振侠感情上的弱点和伤痛处,刹那之间
,他有血向上涌的感觉。他急急为自己辩护:“他们不是爱你,是受了巫术力量的影响
对你迷恋,他们是受害者!”
玛仙笑了一下:“说你不懂,你还真是不懂!爱情当然是迷恋的,而在爱情之中,
谁又是得益者呢?你觉得他们是受害者,可是他们心中,想些甚么,你又怎么知道?”
原振侠知道,自己绝不是拙于词令的人,可是这时,在玛仙轻柔动听的语言之下,
他却像是每说一句话,都受制于对方一样。
他只好“哼”地一声:“所以我才急著要赶回去,问问他们!”
玛仙点头:“让你知道他们的心意,也是好的。免得你以为我是一个邪恶的女巫,
一到了晚上,就变成蝙蝠,到处去吸人的血!”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挥动双臂,作蝙蝠的飞行之状,看来十分可爱有趣。
原振侠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向她一指:“你的确吸人的血!”
玛仙的动作十分快,原振侠才伸手向她一指,她陡然张开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已将原振侠的指尖轻轻咬住。
她的动作极突然,原振侠根本来不及缩回手来。可是就算他一时之间缩不回手来,
玛仙根本不是用力咬他,而只是轻轻地咬住了他,他是完全可以在被咬住了之后,抽回
手来的。
可是,原振侠在那一刹那间,却整个人都僵呆了。他觉得有一股电流也似的力量,
倏然之间,自他被咬的指尖,传遍了全身。那种感觉,并非令得他僵硬麻木,而是令他
有难以形容的懒洋洋的舒适之感,根本从意念上就一动都不愿动。
他任由玛仙咬著指尖,向玛仙看去,玛仙的一双妙目之中,蕴含著浓腻得化不开的
笑意。在她乌黑的眸子之中,这种笑意,正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正在一圈一圈向外扩
展,扩展向无穷无尽的领域。而在涟漪之下的水,也像是两个极深极澄澈的水潭一样。
原振侠彷彿自己已经投身在这个深水潭中一样。而当他投身入水潭之后,涟漪变成
了漩涡,一种有巨大牵引力量的漩涡,把他扯向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