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开始之际,他还是懒洋洋地,一点也不想有甚么反抗。然后,在突然之间,他
开始挣扎,他要浮出水潭,不要沉下去!
当他开始挣扎的时候,水潭之中,水花翻腾,水声轰隆,漩涡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
人的身心一起绞碎。
然而,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起了作用,他不再向下沉,而且,还在向上升起来
,升出了急速旋转著的水潭。他又看到了那一双动人的妙目,根本没有甚么水潭,也没
有漩涡,他略定了定神,轻轻把手指松了回来,吁了一口气。
玛仙的口仍然半张著,样子十分诱人,原振侠沉声道:“别玩甚么花样了!”
玛仙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放弃吗?我不会。现在,你的意念力比我强,将来,
我会比你强!”
原振侠由衷地、喃喃地道:“放过我吧,我是一个意念力最薄弱的人!”
原振侠自然是对他感情生活上的体验,有感而发的,但玛仙却不相信似地扬了扬眉
。
玛仙一面扬著眉,一面软语相求:“看来我们还有说不完的话,可要我送你一程?
”
原振侠硬起心肠道:“不必了,我带给你的好运已经够多了。不是我,你根本没有
机会见到达伊安大巫师!”
玛仙笑得极迷人:“我又没有说不感谢你,都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可是你不要,那
有甚么办法?”
原振侠又一次被玛仙的词锋,逼得说不出话来,一咬牙,转身走进了车厢。当车门
自动关上之际,他听到了玛仙的一阵乾笑声。
玛仙不是发出幽叹声,而是发出十分轻松的笑声,这更令得原振侠怵然。这表示她
十分有信心,不怕她的猎物不到手,她一点也不忧虑这一点。
当他惘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司机的声音传来:“原医生,到哪里?”
原振侠想了一想:“回医院去。”
在回医院的途中,原振侠思绪极乱,自己将成为猎物的感觉越来越浓。他甚至盼望
玛仙跟达伊安大巫师去学巫术,最好学上十年八载,那么,在这段时间之中,他至少不
必提防甚么了。
当他下车,走进医院的建筑物时,就听见院长响亮的声音从院长室中传出来:“你
这个年轻人,在搅甚么鬼?辞职?你才来了多久?”
接著,便是桑雅医生的声音:“真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辞职,我会推荐更好的整形
外科医生给医院。”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看到院长神情十分恼怒,但桑雅
却有一份出奇的平静。
一看到原振侠,桑雅就道:“院长,原医生可以证明,我有非辞职不可的理由!”
院长立时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其实也不知道,桑雅何以非辞职不可,但是他知道
,事情一定和玛仙有关。而且桑雅的神情如此坚决,看来是无可挽回的了,所以他点了
点头:“是,他有非辞职不可的理由!”
院长气恼地挥著手:“去!去!”
桑雅十分有礼:“谢谢院长!”
他说著,向原振侠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当他们关上门的时候,还
听到院长重重拍桌子的声音。原振侠吐了吐舌头,向桑雅望去,桑雅的目光空洞而茫然
,一声不出。一直到他们一起走进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他才道:“原,真是巫术的力量
,我……没有法子得到她,没有法子!”
桑雅的那两句话,语音平淡之极,可是语调之中那种深切的悲哀,却使人不寒而栗
!
原振侠忙道:“我们所爱而又得不到的,太多了。我自己在感情上,又何尝不然?
”
桑雅长叹了一声:“我知道我无法再工作了,我心神恍惚得厉害,再拿手术刀,一
定会闯祸,所以非辞职不可,唉!”
原振侠关切地问:“那你有甚么打算?”
桑雅发了一会怔:“在法国南部,我有一个小农庄,到那里去静养一个时期再说…
…你上次提及,有一个甚么巫术研究院?”
原振侠点头,把那个研究学院的情形,说了一遍。
桑雅道:“我可能会去参加──”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我想我有这个资格。”
原振侠怔了一怔:“据我所知,玛仙也必然会在那个研究院!”
桑雅双手按在桌上,一动不动,听了原振侠的话,他甚至眉毛也不抬一下,仍然用
那种平静的声音:“我已经完全想通了,绝望了之后,迷恋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是你介绍我看的一部小说,其中写一个痴情男人,
默默地躲在他所爱恋的女性身边几十年,一共只对他所爱的人讲了二十三句话。别人看
来,他凄苦无比,但是他自己的心中,却甜蜜之甚。一切全是心甘情愿的,全是自己选
择的!”
原振侠“哦哦”地应著,讲不出话来。
桑雅举的例子,是金庸小说《鹿鼎记》中的情节:美刀王胡逸之,迷恋陈圆圆,于
是放弃了一切,只求每天看上她几眼,就心满意足。能讲上一句话,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
看来,桑雅对玛仙,也是一样!
迷恋真到了如此深切的地步,是甜是苦,也只有当局者自己知道,旁人不论表示甚
么意见,都是多余的──只要当局者心甘情愿,甚么样的行为,都是正常的。
看来,桑雅的心境,比他自己更少烦恼。原振侠自然觉得不必再劝说甚么了,他想
了一想:“是的,你曾亲身体验过巫术的奇异力量,大可以你的专业知识,去做进一步
的研究。这个研究院的创办人古托,和我很熟,我想绝无问题!”
桑雅淡然一笑:“明天我就离开,很高兴认识你!”
原振侠心中感慨之极,自然,他感慨的是人的命运,实在太奇妙不可测了!
短短的几天之中,发生在桑雅身上的命运变化,阿财的变化,玛仙的变化,都可以
说是天翻地覆的。而在这些变化未发生之前,任凭你如何设想,也无法设想得出来。
桑雅挥著手,看来十分潇洒地走出去。
原振侠发了一会怔,门被推开,阿财垂著头走了进来。他的右臂仍然向下垂著,一
进来就苦笑了一下:“那位医生,看来和我一样。她那么美丽,唉,世上真没有甚么男
人配得上她──”
阿财讲到这里,忽然盯著原振侠:“原医生,你倒还差不多!”
原振侠怒道:“你胡说甚么?”
阿财不敢再说甚么,指著自己的手臂:“她说,她不会忘记我,说我帮过她的忙。
其实我甚么也没有做过,她对我真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玛仙不会忘记阿财?在玛仙的口中,阿财只不过是“那个甚么
阿财”而已。他自然没有将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只是道:“让我看看你的手臂,看有甚
么办法好想。”
谁知道阿财一听,立时向后退去,连声道:“不!不!我的手臂变得很难看,动作
也不太灵,不过我喜欢这样子,不要你想办法!”
原振侠现出询问的神情来,阿财道:“这样可以叫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如果再能帮
她的话,再坏一条手臂,也不算甚么!”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他知道,教育程度、生活背景,尽管各有不同,但是一旦在情
爱上痴迷起来,却全是一样的。
阿财又道:“我回后鲁村去了,以后怕很少会出来,你多照看大发哥一些!”
原振侠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阿财又苦笑了一下,看来他认命认得十分平静。
当阿财又默默离开之后,反倒是原振侠,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傍晚,当他神思恍惚
回到住所之际,发现沙发上有著一件浅紫色的女装外衣,而内衣饰物,一直通过房间,
散落在浴室门口,浴室之中,则有水声传出来。
原振侠在床上斜躺了下来,他知道在浴室中的是海棠,他突然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
动,陡然跳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海棠打开浴室的门,裹著毛巾,走了出来。
原振侠立时冲过去,把她紧搂在怀中。他搂得如此之紧,几乎连他自己也喘不过气
来。海棠全然没问甚么,只是十分柔顺地,尽量偎贴著他。
原振侠呼吸著自海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喃喃地道:“你知道不?你救了我
一次!”
他指的是在他对玛仙突如其来的思恋,几乎无法对抗之际,海棠的突然出现,使事
情有了转机。海棠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也不会去深究,
只是全心全意地,享受著原振侠的拥抱。
裹在她娇躯上的毛巾,其实早已松了开来。但由于他们两人抱得那么紧,所以毛巾
仍然未曾落下,只不过在背部散了开来,使原振侠在镜子中,看到了海棠颀长纤细、萤
白如玉的背影。他双手顺著海棠的后颈,慢慢滑下去,海棠已不由自主,气息急促起来
,甚至在她白皙的背部,也出现了红晕,而她的双颊,早已像涂了太多的胭脂一样地嫣
红了。
在黑暗之中,原振侠和海棠都不出声。原振侠想欠身去开灯,但却被海棠紧抱著,
不让他动。
又过了好一会,海棠才道:“一次任务之后,又一次任务,真……不知到甚么时候
为止!”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道:“这次任务完成了?”
海棠“唔”地一声:“出奇地顺利,见到了陶启泉,和一个美丽的少女。我从来也
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过,不知道是甚么人?”
原振侠喃喃地道:“是一个女巫!”
海棠睁大了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充满了讶异的神
色。
原振侠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只是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是一个女巫!”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原振侠在海棠的紧拥下,腾出了一条手臂来,取起电
话,他听到了一个他敬仰的声音:“原医生?我是──”
那边报了名字,原振侠不由自主坐起身来──就是那位先生,介绍陶启泉来见他的
那位。
海棠也听到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她也坐了起来,头靠在原振侠的肩上。
原振侠答应著,那位先生道:“陶先生和玛仙在我这里,你可有兴趣过来谈谈?我
有一点不同的见解──”
原振侠忙道:“我立即来,但……如果我带一个朋友来──”
海棠在原振侠的耳际,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去,我也该去报到了。”
那位先生已经道:“欢迎!”
原振侠忙道:“不,我还是一个人来!”
他放下电话,海棠搂住了他的颈,在他的颊上亲吻了一下,立时轻巧地转身下床。
当他们一起走出门口时,他们互望了一眼,海棠有点凄然地笑了一下:“我很快乐
,也很满足,真的!”
原振侠乾笑了一下:“这样讲是甚么意思?夜行人吹口哨,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害怕
,而其实心中正怕得要死?”
海棠有点答非所问:“谁知道!”
在电梯中,他们偎依在一起。走出了建筑物,抬头看著满是星星的夜空,海棠忽然
吟了一句:“明日隔山岳!”
原振侠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远远踢了开去,接口道:“世事两茫茫!”
两人相望了片刻,再也没有说甚么,就各自登上了车子。
当原振侠走进那位先生的书房之际,他那种惘然的神色还未曾全部消退。
那位先生站起来迎接,原振侠先向那位先生的夫人行礼,美丽的夫人以她一贯优雅
的微笑表示欢迎。
玛仙坐在她的身边,看来神情很正经,但是双眼之中,却蕴满了调皮的笑意。
陶启泉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原医生,如果我请主人夫妇作媒人,那总可以了吧
?”
书房中几个人的目光,一刹间,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原振侠没想到一进来就遇上这样的场面。陶启泉这样说,自然一切发生过的事,这
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了。这不免令他有相当的尴尬,但他同时也有足够的镇定,来应付这
样的场面。
他淡然微笑:“当然可以──”
在陶启泉面露喜容,那位先生和夫人面露讶异之色,玛仙现出不信的神情之际,原
振侠已不容任何人插口,立即道:“不过要有一条时光隧道,让我们回到三百年之前才
行!在那年代,媒妁之言最有权威。”
那位先生立时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微笑著,陶启泉神情尴尬,玛仙则轻轻鼓著掌,
埋怨陶启泉:“陶叔叔,我求你别叫我再出丑了!”
原振侠接过了递给他的酒杯,呷了一口:“听说有不同的意见?”
那位先生点头:“倒不全是巫术上的,我的观点和你相同,巫术是精神力量,通过
特殊方法,得到的一种发挥。而玛仙的精神力量,显然有异常人。”
原振侠缓缓旋转著酒杯,透过酒杯,他也可以看到玛仙的俏脸,他点头表示同意。
那位先生又道:“她的智慧极高,精神力量异于常人,而勒曼医院的医生,又无法
用她的细胞做无性繁殖的培育。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她原来的样子如此可怕,而通过
巫术的力量之后,却又奇迹似地变得如此美丽。医生,一个人骨头的畸形,几乎必然影
响脑部的发育,何以她的智慧,远超常人,这一切,说明了甚么?”
他一口气地说著,原振侠用心听著,然后小心地反问:“你的意思是──”
夫人轻拍著在一旁的玛仙的手背,用一种忍不住发笑的神情道:“他的意思是,玛
仙不是地球人!”
那位先生一挥手:“没有甚么好笑,这个可能极大!”
夫人道:“别忘记,陶先生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婴儿。”
那位先生怔了一怔:“外星人的弃婴,又有何不可?”
原振侠也笑了起来──那位先生有时候坚持己见起来,态度相当令人吃惊。他委婉
地道:“好像没有甚么道理吧!外星人为甚么要遗弃他们的婴儿?”
那位先生反应十分快:“自然因为她长得丑!”
夫人又轻笑了一下:“或许她原来的样子,就是那种外星人的样子,现在的样子,
是地球上的第一美人,反倒成了丑的外星人了!”
玛仙望著夫人:“夫人,你才是地球上的第一美女!”
原振侠忍不住讥讽:“还没作女巫,就已经这样子说话了!”
玛仙陡然扬起双手来,向著原振侠,手指急速地动著,作巫术施法之状,口中也煞
有介事地在念著“咒语”。她的这种神情和动作,令得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但是原振侠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反倒感到了十分的气恼。他知道,自己作为玛仙
生命中唯一可以爱恋的男人,日后的烦恼不知有多少。现在,玛仙是向他开玩笑似地在
作法,但以后,必然有她向自己真正施巫术的一天!
他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偏过头去。可是他身上的感觉仍然告诉他,玛仙的视
线,正紧盯在他的身上。
那位先生击了一下掌:“别打岔,我又想到了一个可能:一群外星人,想培育出一
个和地球人一样的婴孩来,但是在培育的过程之中,出了意外,没有成功。所以他们就
放弃了,这是玛仙成为弃婴的由来。”
大家都不出声,因为这种想像,实在是想像力太丰富了。
那位先生又道:“外星人在培育婴孩之初,必然想使这个婴孩智力过人,精神力量
过人,他们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使是一个婴孩,玛仙也能运用她的精神影响力量,使
陶先生在纸盒堆中,把她找出来!”
玛仙微笑著:“可惜陶叔叔那时没有再留意找一下,不然,说不定可以发现我的外
星培育者留下的书信。”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玛仙词锋的锐利,这时,连那位先生也有点发窘。原振侠不敢看
他,怕增加他的窘意。
而陶启泉在这时,却突然道:“我怎么没有找过!当然找过,而且找到了一张照片
──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我一直保存著这张照片。”
事情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化,自然出人意表之极。陶启泉打开皮夹,取出那张照片,
放在桌上之际,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小小的照片上,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性,
和如今玛仙的容颜一模一样!
那位先生首先叫了起来:“看!这就是她原来要被培育出来的样子!看,现在她只
是回复了她应有的样子。巫术的力量,使她回复原来的样子,而不是彻底改造了她的样
貌,只不过是纠正了培育过程中的错误。”
夫人温柔地持相反的意见:“更有可能,那是玛仙母亲的相片,告诉发现弃婴的人
,婴孩的母亲是一个美人,婴孩将来,会有希望变美。”
陶启泉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想,所以一直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希望找到
这个女人。可是多少年来,明查暗访──”
那位先生接过口去:“当然不会有结果!这照片,根本是一个图样,是外星人要依
据来培育出一个人来的图样。而他们失败之处,却由巫术来补足了。原振侠,你的意见
怎么样?”
原振侠苦笑:“我没有意见,只知道自此,忽然多了一个通天女巫!”
玛仙笑著:“且看仙姑大展神通,把小妖收服!”
原振侠只好继续苦笑。
玛仙的来历究竟如何,自然在种种假设之中作推测,不会有甚么结论。那位先生和
夫人,也似乎并不反对玛仙去学作女巫。
当原振侠先行告退时,天色已经微明了。那位先生送他出来,拍著他的肩头:“别
担心,就算巫术有灵,我看你也不会损失甚么。”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只是惘然地想起了玛仙的一句话:在感情的领域中,有甚么得
失之分呢?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