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脚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鲨鱼群开始游弋,
背鳍划破水面,现出一道又一道象徵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对自己的布置,显然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赏著,嘿嘿地笑:“潮
水在涨,到中午,是最高潮,你们脚下的鲨鱼,只要一抬头,就可以咬中你们。自然,
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开去,所以──”
他只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在那一刹间,他发现他的布置,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义和阿
英两人,就在这时,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两人都在作同样的努力,所以他们仍然维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
失败,这两人根本都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要等著看自己的布置发生作用──没有人是不
想活下去的,这两个人,应该也不能例外!
这种处置的方法,当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来的。在听过的故事或是看过的电影
中,他知道有这样一种考验人性的方法,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认为是最有效的方法
,所以就在这时候使用了出来。
自然,把两个人吊在有滑轮的绳子上,让鲨鱼来决定生死,这是他的创造。
他口中发出骇人的冷笑声。虽然阿英和林文义两人,这时正各自在争取向下沉,但
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渐渐上涨时,情形就会恰好相反了!
他从来也不相信人可以分类,分成甚么好人坏人、义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
,全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做任何事!不去做,
是由于他不能做,没有条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样,有著可以为所欲为的条件,自然就可以有权,而且也必然不择手段
地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他有利的。即使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
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就像他对付林文义和阿英那样!
阳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闪光。双手被绑著,吊在绳子上的阿英,本来
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阳光之下闪耀著。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溅了上去,还是自她身中
流出来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细小的盐粒结晶,又反射著阳光,闪著
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边淌下来的酒,又顺手在宽厚坟
突的胸膛上将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
,但是自他眼缝中迸出来的凶光,看来更是骇人。
他盯著阿英的身体,那是应该完全属于他的身体。自从十四岁那年,粗壮如成人的
他,占有了邻家一个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简直如同疯狂一样地,把女人的身体,当作发
泄他过盛精力的对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壮,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际,还不忘赞美他:你整个人,就
像是从石头雕出来的一样!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的!
当初,他初把阿英当作其他女人一样的时候,他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些日子中
,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躏时,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从第一天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死人一样。不但身体
像是死人,连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喷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
说我的身子像石头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几乎真的以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这时,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绳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坠,早已满
脸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视线模糊,汗珠顺著她睫毛的闪动,一滴一滴向下掉著。
可是,她的眼光,还是投向在她对面的林文义。那是灼热的,比猛烈的阳光热上几
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变成液体的眼光!
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觉得,狗一样的林文
义,似乎还在他之上。
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丽,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对她的另一种
兴趣──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甚么叫爱情,他甚至连最起码的爱情都
不会有。只能说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贴切地说,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
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妇女驱走时,把阿英留了下来,他并且准备把阿英
留在身边。
可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前的情景,却又是这样!山虎上校怒吼了一声,把手
中的酒瓶,向著林文义直抛了出去。
被吊著的林文义,一直半垂著头,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视线早就模糊了。这时,酒
瓶砸了上来,在他的头上碎裂,他的额上出现了伤口,血立时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来
。
自人体的头部淌出来的血,格外浓稠,在阳光下有著夺目的猩红。林文义也没有别
的反应,仍然向下沉著,可是,来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终和他抗衡著。
这时候,他根本甚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
凉的同时,身子就被鲨鱼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一点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换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会遵守
他的诺言,林文义已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紧,要让阿英活著!
血很快地在他的脸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渍冲成了一条一条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
刚才和阿英紧紧相拥的一刻,已使他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也没有
甚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他知道,阿英这时的心意,是和他一样的。
林文义猜对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样的。一个女性,在有了像她这样的遭
遇之后,实在是不可能再有甚么别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进海中,让自己的身
体在鲨鱼的利齿下消失,让自己的灵魂──她坚决相信她的灵魂是圣洁的,进入不可知
的空间。在那里,她盼望没有丑恶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义,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无法和林文义抗衡。但是据说
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无限制的发挥的。
在两个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发挥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们两个人
,始终维持著平衡。
在他们两人脚下的海水,却由于亘古以来的自然规律,正在渐渐向上涨著。山虎上
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样──海水在涨潮,会一分一分高起来,如果两个人仍然
维持著这样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鲨鱼,会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
截咬下来!
山虎上校顺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强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文
义的身体,在这时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甚么力,而是有一条鲨鱼,陡然向上
窜了一下,张开了大口,两排利齿闪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拢!
它虽然没有咬中林文义,但是头部却在林文义的脚上碰了一下,使林文义的身子晃
动了起来。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条鲨鱼,在她的脚
下窜了起来,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声中,林文义咬紧牙关,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这一次
,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双脚,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窜起的另一条鲨鱼,一口就把他
的左小腿,几乎齐膝以下咬了下来。
洒向海水中的鲜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鲨鱼发起狂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海水
像是沸腾了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林文义对于四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实在都极其模糊,无法确
定是发生了甚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
中了,何况又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来──要他说出在断腿之后所发生的变化来,实在
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发生。
张守强讲到这里,神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大口喘著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侠锐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左腿。原振
侠冷笑一声:“对一个肯听你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愿意帮助你的人,还要吞吞吐吐,
说甚么那是别人告诉你的故事,难道你的心中不觉得羞愧?”
张守强低下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搐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又道:“请说下去,林文义先生,你显然是奇迹般地获救了。救你的是甚么
人?就是你想寻找的‘爱神’?”
张守强──他当然就是林文义──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声音发著颤:“是,我
就是林文义。张守强只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林文义。这时他急于
想知道的是,林文义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已无机会再生存下来的,可是他确然没有
死,那么,究竟是发生了甚么奇迹呢?
林文义长长吁了一口气,呼吸畅顺了些:“当时,我实在已经……几乎是实际上死
了过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许多可能是幻觉……不过,我实在是获救了,那又
使我感到一切经过,全是……事实。”
原振侠道:“不要紧,你就照你当时看到的和感到的说好了……”
林文义感激地看了原振侠一眼,又继续著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腾了,在林文义眼中看出来,整片海水都是红的──或许是由于他断腿
处流的血实在太多,或许是太阳有点偏西,也或许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总之,他
看出去,全是红色!
这时,他一点也不感到甚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静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实现了
。在翻腾的海水之中,鲨鱼会继续咬啮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真正的死亡终于来临了!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血红的、翻腾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东西冒了起来!那
一片东西相当大,自海中一冒起来,就是一下轰然巨响。随著巨响,林文义还听到了山
虎上校的一下怒吼声!
接著,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
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著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
,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
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甚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
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
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
体旁,仍然翻腾著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
甚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著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
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著、流动著。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
,而且是颤动著的。他问:“你……是甚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
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
“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
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
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
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
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
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
以听到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