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们还想再……干一个时期,
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使用?”
山虎上校的浓眉向上扬了一下:“这是你们一致的决定?”
那八个人有的立时答应著,有的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点了点头。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但愿你们能顺顺利利!不过我告诉你们,事情
越下去越难,要处处小心,才不会出毛病──”
他的语音甚至是十分恳切的,而且所说的,又是和这八个人以后一切有关的事,所
以八个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讲话,甚至没有半秒钟的停顿,鎗声就自他的身边响
了起来。他竟然可以把自动机鎗贴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动声色之际,就开始射击。
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那八个部下,几乎个个都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来,
眼睛睁得极大!就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之际,他们邪恶的生命,便已结束。
子弹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洞口,血柱自弹孔中喷出来。
当他们射击别人,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多半没有想到,当子弹射中他们自己身体
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八个人之中,只有那个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际,还来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
是他没有机会还击,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不到一秒钟之内,把他握鎗的手,轰得甚么也
没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样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尸体,现出狰狞的冷笑。然后,眼光射
向林文义,吩咐:“把他们全抛下海去,把地方弄乾净!”
林文义自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木然答应著:“是!”
当他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舱的门半开著,阿英正像幽灵一样地
站在门口,看著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丝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舱房中时,从来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她
双腿修长,胸脯挺耸,长发半遮著她的脸,眼光异样,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丝
快意。
林文义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著头,先拖了一具尸体走开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抛进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声音在说话:“谁反对
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话,也不知道是对那八个死人说的,还是对阿英说,又或是对林文义说
的,更有可能,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一晚上,在处理了八具尸体,洗乾净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后,林文义在舷边站著,
望著海面。冒著鲜血的尸体,每一具一抛下海中,大群鲨鱼就游过来抢食,海水中翻起
血花。
一具尸体在转眼之间,就化为乌有──这一带海域,鲨鱼十分多,看鲨鱼噬嚼尸体
,实在是一种很惊心动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让林文义闲著,他又在房舱之中传出大声的呼喝声:“把他们八
个人放财宝的箱子,全都搬过来!”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沉重无比,当林文义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
房舱之外时,林文义简直已筋疲力尽了。
房舱门打开,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头发──阿英
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悦他。他全身
肌肉盘虬,眼中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财产,全归他一人所有,忍不住发出了一
阵嚎叫声!
那种叫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就像是地面裂开了一条无比的深渊,直达地狱,
自地狱中冒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来一样。
林文义低头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扬了一扬,狞笑著:“看到没有?这些日
子,阿英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林文义没有看,这时阿英的行动,林文义一点也没有看。即使没有看,他已经全身
紧缩得不能再紧了。
山虎上校喝:“滚开!”
林文义木然转过身,走了开去,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
他虽然疲倦欲死,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睁大了眼,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之中。
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他也
可以听得见。
他立时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
艘炮艇都像是会震动一样。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轻轻的,即使是在脚步声中,
也充满了恐惧!
那是谁?谁正在向他走过来?林文义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
炮艇上只有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没有动,传来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那自
然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是阿英!
一想到这一点,林文义几乎窒息了,而脚步声,这时也停在他藏身的那个小空间之
外。他想问一声:“阿英,是你吗?”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空间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林文义看到门外是一个苗条的
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义陡地跳了起来,头“咚”地一声撞在顶上,他也不觉得疼痛。门外的阿英一
闪而入,那小空间是如此之小,阿英一进来,就紧靠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立即将
她紧拥住。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由于他们相互拥抱得如此之紧,两个人的身子简
直已变成了一个人一样,所以他们颤抖的韵律,也是一致的!
(这就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写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开始时,只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小空间之中紧拥著,似乎极之普通。但现
在,在知道了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变得极不寻常了!)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他们紧拥在一起,如果是小说中的情节,他们一定会有
说不完的话,互诉思念之情。男的可能会发出许多安慰的言词,女的甚至会说出“我已
经不再配你了”这类话。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和小说或电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是,像他们这样的
男女,在这样的劫难之后,又可以拥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说任何语言的。
他们相互之间,还有甚么不能了解的?还需要通过语言来互相沟通?根本不需要!
他们的心灵,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语言在这时候,完全是多余
的!
几年前,他们在杂货铺的货仓中,紧紧相拥之际,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很懂得爱情
,有著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现在,他们又紧拥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一回
事。
真正的爱情,是和生死结合在一起的!绝不是花前月下的温馨,或是灯前酒后的絮
语。真正的爱情就是生命,没有其他!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讲,互相自对方的心跳中,自对方的气息中,已经完全知道
对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对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紧拥之
中!
苦难或许是有尽头的,真正的尽头,就是知道爱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互相相拥了多久──再久,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间。然
后,在突然之间,他们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间的门被打开,朝阳耀目的光芒,恰好在
这个方向照射了进来。尽管有一个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阳光仍然是
那么灿烂地照在他们身上。
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直到这时,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眩目的阳光,使他们的视力
不是很能适应,所以在他们眼中看出来,对方的脸容,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那没有关
系,眼中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心灵之中感到对方是怎样的才重要。
他们自然知道打开了门的是甚么人!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身形,已说明了这一点
。
他们一点没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时,他们两人心中,都已认定自己
已经死亡了。而居然还有刚才那永恒一般的紧拥,对他们来说,已是生命历程中的意外
之喜,还有甚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们也甚至没有分开来,仍然紧拥著,连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喷出浓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喷出来的气
息,燃点成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咕噜的声响,他不
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一个他认为完全在自己的威势之下,驯服得像一条狗一样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
来,认为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已完全属于他的──紧拥在一起!
而且,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丽,是他从来也未曾发现过的!
山虎上校终于发出了怒吼声,双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们的肩头,将两个人一起提
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义和阿英仍然紧拥在一起──在下一个一秒钟,他们会被逼分开,但是
在这一个一秒钟之内,还能相拥,就是好的!
一秒钟,多么短暂的时间!但千万不要小觑一秒钟。一个人,即使能活到八十岁,
一生之中也不过二十五亿秒左右!
一秒钟,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亿分之一!生命是无价的,生命的值是无穷大,无
穷大的二十五亿分之一,也是无穷大!一秒钟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强壮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义和阿英就分了开来。山虎上校一伸脚
,把林文义的身子挑得转了一个身,脸向下伏著,立时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义一动
也不能动。
同时,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头发,把阿英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来
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颤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视之下,阿英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她脸容十分平静
,半闭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残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脸上所看到的,都
是痛苦无比的神情──这种神情,使他得到变态的满足而兽性大炽。现在,阿英忽然现
出了这种神情来,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刹那之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
弯曲,然后,他用尽了气力吼叫:“你们想怎么死?”
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发抖的威吓,可是,死亡的威吓,对两个认定自己已经死了
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再起甚么作用。一向顺从似狗的林文义,在这时候,甚至笑了起来
。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甚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义慢慢笑了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坐在甲板
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动著,突然间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好,看看你们是爱对方,
还是爱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你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还能活著,我说得出做得到
,两人之中的一个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林文义和阿英对他的吼叫,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力量上,他们虽然无法和山虎上校
对抗,可是在意念上,他们完全当山虎上校不存在。他们连互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但
是都知道,双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对方的沉默之中,先是发怒如狂,但是随即,他也冷静了下来──却是
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静。他先把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的双手绑了起来,又把他们各自绑在一
根铁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个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个滑轮,他用一根绳子,穿
过了滑轮。
当他布置完毕之后,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情形:林文义和阿英两人,都被吊在这支
架上。他们的双手被绑著吊起来,双手伸向上,当然肉体上蒙受著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义相若──山虎上校兴致
勃勃地布置这一切,犹如猫儿在玩弄两只到手的老鼠一样,表现得很神气。
林文义和阿英被吊在滑轮的两边,高度相等。但滑轮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他们两
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对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两人
中的任何一个,牵动手上结在支架上的绳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对方的身子下
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