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义自己,全然不能记起自己是不是曾发出这惨叫声。当他感到自己的一截小腿
被鲨鱼咬走了之前,他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了!
但山虎上校却清楚地听到,林文义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同时,立刻见到,林文义的
一截小腿不见了,鲜血流落海中,海水开始沸腾。
山虎上校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快意,烈日的烤炙,使得他汗流满面,视线也有点模糊
,口唇也有点乾。当他纵声大笑之际,他的样子骇人之极,他在大笑之中,期待著鲨鱼
白森森的牙齿,再度肆虐,把林文义的身体分解。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间,就在炮艇的旁边,林文义和阿英的脚下,海水看来,像是
真的沸腾了起来一样。林文义断腿处洒下的鲜血,染红了在烈日下闪著眩目光辉的海面
,这时,海水泛起沸腾的浪花,又洁白得令人夺目。转眼之间,一个雪白的物体,自海
面上冒了起来──冒出了海面不是很多,但恰好将被悬空吊著的林文义和阿英两人承住
,阿英的双脚,可以踏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
山虎上校在那刹间,绝无法想像发生甚么事,因为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了!他甚
至无法忆起那雪白的、闪耀著夺目光辉的浮起物是甚么形状──可能是方形,也可能是
圆形,可能是微凸的,也可能是微凹的,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以他应变之快,在那一刹间,也呆住了,只知道盯著前面看。然后,他看到,在那
雪白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
烈日眩目,山虎上校额上流下来的汗,又使他视线有点模糊,但是他仍然毫无疑问
,可以肯定在海面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是从上面落
下来,落在浮起物上,还是从下面冒上来的,他全然无从觉察。
在最初的一瞬间,山虎上校甚至以为那是阿英,因为海面之上,实在是没有可能突
然冒出一个女人来的。可是他立即看清,那不是阿英,阿英仍然双手向上被吊著,现出
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那女人。
那女人和阿英全然不同。这时海面上并没有甚么风,可是她的一头说不出是甚么颜
色,像是彩色缤纷的头发,都在飞扬著,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飞扬著。
山虎上校十分难以说出确切的情景来。总之,那时,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飞扬
流转,连阿英的身子,也像是扬了起来。
这一切,全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山虎上校想要喝问,陡然之间,一下巨响,整
艘炮艇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他毕竟是在海军中服役过的,当他由于强烈的震荡而站立不稳,滚倒在甲板上之际
,他只想到了一点:炮艇受到了攻击!
而令他觉得浑不可解的是,在这时候,他居然听见了两句对答。
他听到的是林文义在问:“你是谁?”
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答:“我是爱神。”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正在梦呓似地叙述著当日事情发生经过的山虎上校,陡然住了
口。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严厉:“在像是爆炸一样的巨响中,你能听到说话声?”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确……听到的。不然,我怎
会知道那个……女人是爱神?”
原振侠凝视著山虎上校,山虎上校的眼珠转动著。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隐瞒了
甚么?我劝你还是照实说出来的好!”
面对原振侠的指责,山虎上校低下了头一会,才道:“我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当时
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有很多情形,我……记得不是十分清楚。”
原振侠冷笑:“就照你记得的说,不要把发生的事略过去!”
山虎上校“啯”地吞了一口口水,他那巨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才道:“是,当时
的震动虽然剧烈,眼前的一切,也确然奇特之极。可是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
思──”
炮艇在轰然巨响之中,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山虎上校第一个念头是:一艘潜艇,一
艘突然自海中冒上来的潜艇!
(他的这个想法,和原振侠在听到了林文义的叙述之后,所作的设想是相同的。事
实上,根据所发生的事,作出这样的分析,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也立时想到,一艘潜艇,那比一艘炮艇有用得多了,如果他能把潜艇夺了过来,
那对他太有利了!他的凶悍加上他的贪婪,使他的胆气陡增。所以,在炮艇的震荡中,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倒发出惊人的吼叫声,自炮艇上一跃而下,落向海中冒起来的那洁
白的一片上。
他几乎是随时随地携带著武器的,当他一跃而下之际,他一手早已持了他贴身带著
的那柄M十六自动步鎗在手,而且准备立即扫射。
这时,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照料林文义,他也没有注意到林文义是不是还在流血。
他刚觉得自己落脚之处,就是从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相当坚硬,他已经手指一
紧,要去扳动扳机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那看起来像是一切全在飞扬的女人,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
。
那女人没有甚么别的动作,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山虎上校目光一和她那双深邃无比
、似乎也闪耀著各种明灭不定的光芒的眸子相接触,全身就像触电也似,震动了一下。
那不但是感觉,而是在实际上,他感到了真正的一次震动。
那下震动,不但使得他的身子站立不稳,向后再跌退了开去,而且使得他手中那柄
不知曾杀过多少人的M十六自动步鎗,由于震动而脱手向外飞了出去。
山虎上校当时心中的惊骇,真是非同小可。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本能地后退。
而那女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没有甚么别的动作,仍然转回头去,去照顾林文义
。
林文义和那女人的对答,那女人自称是“爱神”,山虎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听到的。
而就在那时,山虎上校一抬腿,已把他一直插在靴子边的,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抓
在手中,手指捏著匕首的锋尖,向那女人疾抛了出去!
扔抛匕首,是山虎上校多年来练成的绝技,简直是百发百中。而且他那柄匕首又锋
利又沉重,他发出的力道又大,曾有好几次,匕首射中了目标的眉心之后,竟然刺透坚
硬的头骨,直没至柄的纪录!
匕首闪起一道寒光,向那女人直飞了过去,山虎上校也已站稳了身形,蓄定势子,
准备立时向前扑出。他估计,就算匕首射不中对方,自己庞大的身驱疾如旋风也似的一
扑,那女人也必然禁受不起。
他甚至已为下一步行动作了打算:一把抓起那女人来,抛进海中,自然会有大群鲨
鱼料理她。然后,再有人出来的话,他也可以如法炮制,再夺取潜艇!
可是,就在他的身子蓄势待扑之际,那女人一挥手,缭绕在她手臂上,如同云彩一
样飞扬、明灭不定的衣袖,挥了起来。
山虎上校实在不能肯定,扬起来的是不是一片衣袖,在那一刹间,他看到的,宛若
是自那女人的手臂上,扬起了一片明霞。而他射出的那柄匕首,就碰在那片明霞之上,
也没有甚么声音发出来,匕首射向前带起的那股精光,就倏然回头,向他自己射来!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又如此迷离。在一切感觉上,几乎都和服食了某种毒
物一样,有著虚无迷幻的感觉,绝对无法分辨得出哪一种感觉是真实的,或是哪一种感
觉是虚幻的。
那是一种犹如身在梦中的感觉。可是身在梦中,又似乎不应该感到疼痛,而这时,
在匕首的精光一闪之后,山虎上校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
并没有看到匕首,只看到匕首的柄,露在他的大腿之外!
山虎上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已经感到,要夺取潜艇是不可能的了,弄得不好
,只怕连全身而退,都在所不能!
他极能当机立断,这时,连拔出匕首的时间都不浪费,一个转身,便向炮艇上跃去
,双手抓住了炮艇的舷,身子一翻,已翻上了甲板。
虽然他大腿上刺著一柄匕首,在他行动之际,带来阵阵剧痛,但是他咬紧牙关忍著
,居然给他站了起来。他准备冲向驾驶舱,尽快地驾著炮艇逃走──直到这时为止,究
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还是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然而,当他一站直身子之后,看到的情景,却使得他那么凶悍的人,也把不住全身
发抖──
山虎上校看到,那艘炮艇正在无声无息、缓慢而奇异地齐中断裂开来,像是在观看
无声的、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放映一样!
他这时,正站在炮艇尾部的甲板上。炮艇齐中解体,已在刹那之间,现出了将近一
公尺的裂缝。他想起自己劫掠所得的巨量金银财宝,全都放在炮艇前半截的舱房之中,
人像疯了一样,向前扑了过去。
然而,当他扑到炮艇中的裂缝之前时,裂缝已然扩展到了两公尺以上。
本来,以山虎上校的体能而言,只要他有足够的镇定,即使大腿上受了伤,他还是
可以一跃而过的。可是,这时他看到的一切景象,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令他如同置身
于一部特技逼真的魔幻电影之中一样!
他看到炮艇的折裂部分,厚厚的钢板,像是被甚么巨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扯开来
一样。钢板在撕裂的部分,甚至还有藕断丝连的情形出现,而且,变薄了的钢板,向上
卷了起来,形成一种奇特的现象。
断裂是从甲板开始的,一直在持续著。他看到了机房,看到了机房中的机器,也在
齐中断裂开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山虎上校再凶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在裂缝口待了不到一秒
钟,气馁得不敢向前跳出去,唯恐他会从那裂缝中跌下去,身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裂了开
来。
他也不敢再去接近那女人,非但不敢接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半转身,向另一边
舷奔去!
炮艇的齐中解体行动在持续著。奇怪的是,已几乎从上到下裂成了两半的炮艇,并
未曾沉下海去,或者是在那一刹间,还来不及沉下海去。他奔到了另一边舷上,看到了
一艘快艇吊在舷上。
他大口喘著气,解下了快艇,一跃而下,几乎连想也未曾再想一下他劫掠得来的那
些财宝,发动了快艇,在海面上,像箭一样地飞驶而出!
在那时候,他除了想快点离开之外,甚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驶出了多远,直到
大腿上的剧痛,提醒他是在现实之中,而不是在梦幻之中,他才定过了神来。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海面上也起了一层薄雾。回头看去,雾团在海面上滚动
著,泛起灰蒙蒙的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
他咬著牙,将整柄陷进了他大腿中的匕首拔了出来。又扯破了衣服,把腿上的伤口
紧紧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再勉力镇定心神,把刚才的经历,仔细想了一下。由于一切实在太不可思
议,如同梦幻一样,同时,他又心痛那些劫掠来的财货,所以,他又驾著快艇,驶回去
,想去察看一下究竟。
但是当他驶回炮艇原来停泊的所在,他可以肯定是那个地点之际,却甚么也没有了
。
没有断裂的炮艇,没有洁白的浮起物,没有那自称是爱神的女人,没有了阿英,也
没有了林文义。只有团团轻雾,在海面上飘来飘去,虚无飘渺而不可捉摸,看起来有点
像那个女人一样。
他曾目击炮艇自中解体。断成了两截的炮艇,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沉进了海中。
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海水并不是太深。而且身为一个长期在海军中服
役的军官,他自然也知道,一艘炮艇在解体沉没之后,海面上会有一些甚么迹象出现─
─杂物的飘浮和油渍,是无法消失得如此之快的。
可是,当他驾著快艇,缓缓兜著圈子之际,却甚么也没有发现。海水在薄雾之下,
散发著清幽的光芒,有为数不下十个的鲨鱼背鳍,正露出在海面之上,在来回转动。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是他右边的大腿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的经过全是梦!
这时,他当然知道一切不是梦──他失去了炮艇,失去了多个月来劫掠所得的财富
,失去了阿英,失去了一切!
那使得他愤怒无比,发出连连的吼叫声。他的吼叫声,甚至在岛屿的峭壁上,引起
了阵阵回声,可是却一点也无补于事。
山虎上校一直无法弄清,在过去的那一刻发生的是甚么事。但是他是一个十分现实
的人,失去了一切,他总是明白的,也知道再怒吼下去,也没有用处。
他在那里停留到了天明。海面上十分平静,和日间那种惊天动地、奇幻莫测的变化
相比较,简直如同两个不同世界一样。
山虎上校暗地里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把他失去了的财物找回来
。然后,他离开了那里,不到两天,他就制伏了一小股海盗──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控
制一些小股的海盗,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山虎上校仍然干著他的海盗生涯。但自然不如他拥有一艘炮艇
时那样风光,只能劫掠一些在海上飘行的小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