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绢沉默了半晌,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再坚持下去,只是轻描淡写
地道:“那就算了!”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第二点你不知道的是,尼格酋长出发到毛夷岛去之前,
发生的一些事!”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询问黄绢可要喝些甚么,黄绢摇著头,继续她的话:“尼格
失踪之后,引起混乱最大的,当然是他所统治的那个酋长国。他的几个兄弟,如今正在
争权夺利,要不是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室,一直对尼格家族有著影响力的话,早就开始内
乱了。我被委任为调查团团长之后,曾经先去了解过酋长出发之前的情形。”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向酒柜指了一指。原振侠过去,斟了两杯酒,递给了黄绢一
杯。
黄绢开始了她的叙述。
尼格酋长的心情极烦,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烦。
尼格酋长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豪华的住宅之一,完全建立在沙漠上。在
这所豪华住宅的附近,还有著游牧民族的帐幕。
没有人知道尼格酋长为甚么心情烦躁,他的几个亲信更想不出原因来。昨天,在几
个酋长的猎鹰比赛中,尼格酋长蓄养的几只猎鹰,成绩极好,压倒了其他所有参加比赛
的猎鹰,替尼格酋长带来了高度的荣誉,酋长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酋长一点也不高兴。一早,他登上了他那辆特制的镀金车子,当他平时最喜爱
的一个侄子,提醒他还有一天,就是新的一年开始之际,他陡然之间,大发雷霆,骂道
:“我们有自己的新年,你是不是伊斯兰教徒,怎么忘了这一点?”
那少年被骂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不敢说。
酋长侄子的话其实没有错,那一天,是公历的十二月三十日。
酋长心情烦躁的消息,迅速传了开来,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酋长。因
为在这块几乎是浮在厚达一公里的石油层上的土地上,酋长拥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他
的命令,就是法律,谁也不敢得罪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酋长上了车,命令将车子驶到沙漠中去兜风。当车子在沙漠中疾驶之际,遇上了几
个牧民,酋长给了他们每人一枚金币,作为赏赐。这是尼格酋长的惯例,表示他对属下
人民的爱护。
然后,车子停在一个看来十分残旧的帐幕之前──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那天和酋长在一起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保镳,还有一个,是
能言善道,擅于即席讲笑话,专使酋长开怀大笑的随员。
三个人事后,在黄绢代表了阿拉伯国家联盟,来到酋长国,调查酋长在失踪前有甚
么奇怪的行动之际,这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酋长曾命令在达尔智者的帐幕前停车
,都使我们感到奇怪。”
达尔智者,是部落中的一位智者。整个酋长国,其实就是一个游牧部落,要不是在
土地下埋藏著石油,尼格酋长别说坐不了汽车,连住所也不过是帐幕。石油业带来了财
富,却并不能改变落后,智者在部落中,还受著部落人民的尊敬。
也由于这一点,所以酋长有自己的权威被削弱了的感觉,平时对达尔智者,根本不
理不睬。可是这天,他在停车之后,却下了车,走进达尔智者的帐幕中去。
当天,他在达尔智者的帐幕中,耽搁了大约半小时。三个人在外面等著,寒风吹得
他们几乎昏过去,但是没有酋长的命令,他们既不敢进帐幕去,也不敢在车上等──酋
长下了车,他们安坐在车中,这是大大的不敬,何况今天酋长的脾气不好,他们可不敢
冒这个险。
酋长在帐幕之中,和达尔智者谈了些甚么呢?那三个人的印象是,尼格酋长出帐幕
的时候,满怀著心事。
去调查的黄绢,当然要去见一见达尔智者,去问一问,尼格酋长当天和他谈了些甚
么。
黄绢去的时候,也带著那三个人,仍然由酋长的司机驾车。那个擅讲笑话的随员,
自从酋长失踪之后,没有说过任何笑话,只是愁眉苦脸。当车子在帐幕前停下之后,黄
绢下了车,冒著强烈的风,走进了帐幕之中。
达尔智者盘腿坐在帐幕中心看书,黄绢进来,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帐幕之中十分寂静,除了达尔智者偶然翻动残旧的羊皮书,发出一两下声响之外,
就是强风吹打著帐幕时发出的“啪啪”声。
黄绢知道阿拉伯部落中“智者”的地位,虽然她在卡尔斯将军的国家中,发号施令
已惯,但是在这个残旧的帐幕之中,她却也不敢胡来。
她找了一个有著刺绣,但是颜色早已淡褪了的垫子,坐了下来,打量著达尔智者。
她无法猜测达尔智者的年龄,看来应该超过七十岁了。雪白的长胡子,将他满是皱
纹的脸,几乎遮去了一大半,可是在旧羊皮书上移动的眼光,看起来还是十分有神。
沉默维持了相当久,黄绢好几次忍不住要开口,但是都忍了下来。直到她听到达尔
智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知道,事情快开始了。
达尔智者在吁了一口气之后,托了托他那副老花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旧羊皮书上,
用一种十分沉缓的声音问:“有甚么问题?”
黄绢听到了这样的发问,一时冲动,几乎想问达尔智者:“尼格酋长到哪里去了?
”
但是黄绢毕竟不是阿拉伯人,不会把智者当作是无所不能的先知。她来看达尔智者
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了解尼格酋长在失踪前,究竟和达尔智者讲了些甚么。
因为尼格酋长在见了达尔智者之后,据和他在一起的那三个人说,酋长显得十分忧
郁,而且过了没有多久,就突然作出了到夏威夷去的决定。
黄绢也知道,不管尼格酋长私下对达尔智者有甚么不满,他总是阿拉伯人。阿拉伯
人对部落中的智者,有著一种天主教徒对神父的崇敬,当他们心中有难以解答的疑难之
际,会去向智者倾诉,寻求解答。所以,尼格酋长究竟说了一些甚么,就是一项十分重
要的线索。
黄绢吸了一口气,道:“我想知道,若干时日之前,尼格酋长曾经来见你,他和你
讲了些甚么?”
达尔智者一听,抬起了头来,托高了眼镜,向黄绢望了过来。他的声音仍然是这样
沉缓,道:“任何人和我之间的谈话,除了真神之外,我不会转述给任何人听!”
黄绢的心里有点恼怒,但是在表面上,她仍然维持著对智者应有的恭敬。她道:“
你必须告诉我,因为在和你会面之后,尼格酋长有一项非常奇异的行动。他到了一个遥
远的地方,然后失踪了,几个月来,找不到他的踪影。我是受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委托,
调查他的下落的人,所以请你告诉我!”
黄绢不能肯定,达尔智者是才知道尼格酋长失踪的消息,还是早已知道了的。总之
,他听了之后,一点震惊的神态也没有,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著帐幕的顶部,一副沉
思的神情。
黄绢等了一会,未见他开口,有点不耐烦,又道:“请你──”
可是她才讲了两个字,达尔智者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她别再讲下去。然后,他又沉
默了片刻,才道:“尼格并没有失踪!”
黄绢实在忍不住,她要切切实实地找出尼格酋长的下落来,而并没有兴趣和任何人
来打原始哲学上的哑谜。她加强语气,道:“酋长是失踪了,在一种很神秘的情形下失
踪的,可能有敌人──”
达尔智者陡然低下头,直视向黄绢。他的眼光是那么有神,以致当他向黄绢逼视过
来之际,黄绢不由自主住了口。智者缓慢地扬起手来,道:“敌人?只要心里没有敌人
的话,敌人就不存在!”
黄绢苦笑了一下,她不想争辩。这种问题争论下去,是永远没有结论的,这似乎只
是信仰上的问题。
智者接著说:“尼格没有失踪,他在见他乐于见到的人,在做他乐于做的事!”
黄绢皱著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她正想再问,智者接下来所
说的话,却令黄绢感到了震动。
达尔智者接著道:“由于你是代表著整个阿拉伯世界来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尼
格来见我,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疑难,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一项邀请。”
黄绢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陡然一凛──“一项邀请”,这是甚么意思?
达尔智者接著道:“尼格有了一切,他自以为已经有了一切,可是他为甚么还要受
不住一项邀请的诱惑呢?那只证明他实在是甚么也没有,有了一切,只不过是表面上的
情形而已。我告诉他,如果一个人要追求自己很想得到的,那他应该去追求。”
黄绢仔细思索著这几句话,那几句话,听来还是十分空泛的,但是却又像是有所指
而言。黄绢觉得自己已经掌握到了一点线索,是以她又道:“请问,谁邀请尼格酋长?
”
智者摇头道:“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但我不知道,连尼格自己
也不知道!”
黄绢忍住了不满,再道:“他到甚么地方去?他去了之后,会得到甚么?”
这一次,黄绢得到的回答,更加空泛:“他会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他并不是应该得
到甚么,而是应该放弃些甚么。近年来的生活,使每一个人的心灵蒙垢,能将这种污垢
清洗掉,这就是他所求的!”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技巧地试图在智者的口中,问出尼格酋长还说了一些甚
么,可是却没有结果。达尔智者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你说的话,当时也曾对尼格说
过!”
然后,他又专心一致地去看那些旧羊皮书,盯著写在旧羊皮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文
字,再也不理睬黄绢的任何问题。
黄绢会见达尔智者,可以说毫无结果,也可以说有了一定的线索。
那时候,黄绢已经通过了外交途径,取得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方面的全部资料。对尼
格酋长的失踪,也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可是,尼格酋长可能是接受了“一项邀请”这一点,却是连中央情报局的调查小组
都不知道的。
黄绢的推断是:有人,制造了一个极动人的理由(还有甚么理由,可以打动像尼格
酋长这样的人,黄绢想不出来),使尼格酋长到了毛夷岛。然后,在尼格趋向针尖峰之
际,令他失踪。这个人是甚么人呢?黄绢立即想到的一个人,就是亚洲豪富王一恒。
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报告书中,黄绢知道王一恒曾派人密切注意尼格酋长的行踪,
并且派了人跟踪他。
一个亚洲豪富,虽然他的商业活动是国际性的,营业范围遍及全世界,但是这样“
关切”一位阿拉伯酋长国的首脑人物的行动,自然极其可疑!
所以,黄绢就决定来见王一恒,直接向王一恒询问,他为甚么要这样做?
以黄绢如今的身分而言,她要做任何事,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便利。譬如说,别人
要见王一恒,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果有人挂上了“阿拉伯大联盟贸易代表团
团长”的名衔,要去见王一恒的话,那自然容易多了。
黄绢要见王一恒的信件,是由此间的一个阿拉伯国家领事馆代发的。
当这封信,由王一恒的秘书之一许小姐,照经常一样,在上午十时左右,送到王一
恒的办公室之际,许小姐尽了她做秘书的最佳服务,她解释道:“这个阿拉伯大联盟贸
易代表团,好像是新成立的,以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而且,团长还是一位女性,这
真是一件打破阿拉伯传统的事。”
王一恒本来已经决定要接见这位访客的了,听得许小姐这样说,他迟疑了一下,道
:“是不是有问题?”
许小姐道:“不会是假冒的,我已经向领事馆方面覆查过。这个团长,黄绢女士,
是卡尔斯将军面前的红人,身兼数职,权倾朝野,在整个阿拉伯世界中,和卡尔斯将军
有相等的影响力。”
王一恒点头道:“好,安排时间见她。”
许小姐离开之后,王一恒又拿起了那封信来看了一下。
“有重要事项与阁下商议”──王一恒凭他敏锐的感觉,感到这个名字看来像是中
国人的“团长”,有点来意不善。不过,他也无法想到,黄绢要见他,会和尼格酋长的
失踪有关。
黄绢望著原振侠,原振侠把酒杯放在眼前,慢慢地转动著,灯光透过琥珀色的酒,
产生一种奇异的光采。黄绢道:“怎么样,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见王一恒?”
原振侠有点自嘲地回答:“算是你的随员?”
黄绢道:“可以说是顾问。整件事,可能是一项巨大的国际阴谋!”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事情越大,对我来说,越没有兴趣。我
再说一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并不像你,是一个有资格可以在国际事务中,
叱吒风云的大人物!”
黄绢的声音很沉著,道:“你曾经对我讲过你的理想,你告诉过我,你学医,只不
过是为了追求知识,目的并不是作一个医生。”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正如你所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多少有几分伤感,也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往和黄绢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场大风雪,他和黄绢在山洞里的那几天,两个人融成一个人的
那种狂热。
黄绢停了半晌,道:“想不到你对那么诡秘的事,也失去了任何兴趣!”
她一面讲,一面站了起来,指著早已在茶几上的一个文件夹,道:“这是美国中央
情报局,调查尼格酋长失踪的报告书全文,调查小组的负责人,是一个叫温谷的上校。
你不妨看看,经过十分曲折离奇,像奇情小说一样。”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黄绢又道:“明天我会和你联络,要是那份报告书
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见王一恒。”
原振侠喝下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黄绢向门口走去,一面道:“事情实在很怪异,老实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助手
!”
她已来到了门前,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当黄绢在门前停下来,准备打开门之际,
原振侠刚好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靠得极近。黄绢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很自然
地伸出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黄绢的呼吸有点急促,向后微仰著头,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在那一刹间,在黄绢明澈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