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当然无法去追赶其中的任何一艘──他自然希望可以追上海棠所搭乘的那艘
,可是大雾茫茫,他怎知海棠在向甚么方向漂流?
原振侠索性在救生艇上躺了下来。救生艇设计可以承载二十人左右,只有他一个人
,自然相当宽敞。他枕在一件充了气的救生衣上,仰首向天,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白茫
茫的浓雾。这实在是十分奇特的处境,而他可以说是突然进入了这种境地之中的。
他做了几种设想,设想海棠会遭遇到甚么样的困难。他相信,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海棠可以有能力应付任何困难,超过二十四小时,她就陷入困境,自己是不是能在二十
四小时之内发现她呢?
成团的浓雾,带著湿漉漉的感觉,在他的身上飘来飘去。艇身轻轻地荡漾著,虽然
身在汪洋大海之中,但是却有著一种出奇的宁静。这种宁静感,自然是原振侠知道救生
艇上,至少有著可供他一个月所需的食水和食物之故──一个月的海上漂流,在水和食
物不缺的情形下,实在算不了甚么!
原振侠决定了把小艇的去向,交给海流之后,他竟然闭上了眼睛,进入了睡眠状态
!
在沉睡中醒过来,是由于眼皮上的一阵灼热而刺痛的感觉。他一醒了过来,就感到
灼热正在侵袭全身,他先转了一个身才睁开眼来,海面上闪耀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只能
睁开一道缝。
太阳已经升起,和海面成三十度角,朝阳把海面染成了一片夺目的金色。
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欣赏过海上的朝阳,他不禁发出了一下赞叹的
呼叫声,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美丽了!
天边的朝霞和海面泛起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光,两种绚丽之极的色彩,铺天盖地
地把他包在其中,使他觉得自己渺小之极!
他慢慢坐起身来,用手遮额,朝阳在视线中,是不可捉摸、闪烁和浮动的,他无法
逼视,只能感到它的威力。他在太阳的威力之下,是全然赤裸的、无法防御的,这令他
有些心怯。
他在用具箱中找到了一具望远镜,利用它四面看著。可是除了闪耀著金光的海水之
外,甚么也看不到,先他落海的五艘小艇,踪影不见!
原振侠张开了一块帆布,简陋地弄了一个遮阳篷。他知道,阳光会越来越猛烈,再
加上海水的反射,如果没有遮阳设施的话,皮肤便难以抵抗猛烈的阳光。
当他忙碌地准备这一切之际,他又发现救生艇上的设备,比他想像中还来得多,其
中还有一具无线电通讯仪。原振侠立时调整著频率,可是却无法取得任何联络,看来只
能发射信号,而无法接收。
原振侠立即想到,黄绢处事缜密,在她答允各人下救生艇的时候,一定早已有了准
备。这具无线电通讯仪所发射的信号,多半可以在货船上接收的。那也就是说,救生艇
所在的位置,黄绢会一清二楚,在救生艇上的人遭遇到了甚么事,她自然也可在最快时
间内获知。
原振侠甚至可以料到,货船在把那批难民运到了最近的港口之后,一定会再驶回来
,驶近这一片海域,尽可能接近漂流的救生艇!
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所有的救生艇,等于是黄绢的“触须”一样,当
每个人自以为是自己在寻找爱神之际,实际上,是代黄绢在找!
看来,不必多久,就算遇不上别的救生艇,只怕也能在海面上,再见到那艘货船!
原振侠对自己的推测充满了信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海面上仍然是空荡荡地
,并没有见到那艘货船时,原振侠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
虽然原振侠不认为,自己的海上漂流会有甚么危险,可是,那毕竟是十分沉闷无趣
的事。
所以,当好不容易等到日落,漫天红霞的景色比起日出来,又另有一番不同的美丽
之际,原振侠欣赏景色的兴趣也不是那么浓。他开始盘算,若是一日复一日这样在海上
,超过了二十天,那就非但沉闷,简直无趣之极,而且要超过一个月的话,那就有极度
的危险了。
一个月遇不上别的船只,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他自己安慰自己,大可不必操心。
他又舒服地躺了下来,海上略有小浪,小艇起伏,很容易催人入眠。尤其是随著太
阳的隐没,凉风阵阵吹拂著全身,更令人生出了一股懒洋洋的感觉。
在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时,原振侠的眼皮渐渐沉重,天际的第一颗星开始闪烁的时
候,他已经睡著了。
这一觉并没有睡了多久,醒来时,极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又是一个浓雾之夜
。他呼著气,甚至可以看到整团的雾在他面前飘开去。
原振侠懒得动,因为根本没有事情可做。他设想,其余的人在浓雾之中,多半也开
始感到,这种守株待兔式的方法,实在是太笨了一些!
不过,自己和他们的目的多少有点不同,自己是为了海棠而来的。海棠会遇到甚么
意外?意外已经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
原振侠正在这样想著,突然,他看到前面的浓雾之中,像是有几点火星在闪耀。因
为雾实在太浓,所以根本看不真切,但是随著火星闪耀,有一下砰然声响,隐隐传了过
来。
原振侠立即坐直了身子──有人在发信号鎗,是不是有人在求救?
他抿著唇,迅速转著念,同时,拿起了桨,向刚才有火星闪烁的方向──他估计约
有五百公尺的距离──用力划了过去。
那时,他还无法知道是甚么人,由于甚么目的在发射信号鎗。可是,由于海上漂流
实在太寂寞了,就算是林文义误射了信号鎗也好,他一样会划近去看看的。
小艇无声地冲破浓雾,每一下划桨的动作,都令浓雾团团地打转。在划出了两三百
公尺之后,原振侠大叫了起来:“前面是谁?”
在他问了几声之后,他听到了一阵“砰砰”声传了过来,那像是有人在敲打甚么而
发出来的声响。可以判断出距离已经不太远了,原振侠再用力向前划著。
在他正奇怪,对方为甚么不用语声来回答自己之际,他看到自己的救生艇,正在迅
速撞向另一艘救生艇!他忙用桨抵上去,那一艘艇上的人,也伸出船桨来抵住,使两艘
艇不至于相撞。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却叫了起来:“海棠!”
在那另一艘救生艇上的,正是海棠!
这时,两人的距离极近。原振侠看到海棠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在看到了他之后,
眼睛在浓雾之后,却像是闪耀的精灵一样,喷射著喜悦的光芒。她口唇掀动著,声音十
分嘶哑:“水!水!”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即取过一罐水抛了过去,海棠接住,拉开了罐盖,贪婪地
喝著。原振侠这时,自然也明白黄绢所做的“手脚”是甚么了──在海棠的那艘救生艇
上,没有食水!
算来已将近三十小时,而且,有整整一个白天!海棠在完全没有食水的情况下,自
然是吃了点苦头。
原振侠一面把两艘艇系在一起,一面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咒骂声来。海棠喝了大
半罐水之后,才喘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还算好,她要是在艇上装一个
定时炸弹,那我早已成了鱼的食物了!”
她一面说,一面俯过身来。原振侠忙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过来坐坐
?”
海棠甜甜地笑著:“好啊,你怎么也来了?真是想不到!”
原振侠用力一拉,海棠身形轻盈地跃了过来,原振侠的小艇晃动了一下,海棠就势
跌向原振侠的怀中。原振侠双臂一紧,正把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拥住之际,突然之间,海
棠的那艘救生艇发生了爆炸!
那实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极点的变故,以致连原振侠和海棠,这样惯于经历变故的人
,在刹那之间,也完全无从做出及时的反应。
爆炸其实并不猛烈,但也足以使得海棠的小艇破裂。而原振侠刚才,是把两艘艇系
在一起的,自然也受到了波及──在一艘小艇碎裂的同时,另一艘小艇的一边,也破裂
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由爆炸而产生的浪头立即涌了进来,原振侠和海棠在开始的几秒钟之内,被爆炸所
造成的气浪,迫得连气也喘不过来,眼前也变得甚么都看不见。而等他们定过神来之后
,一艘小艇不见踪影,他们存身的那一艘,也有一半进了海水之中。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海棠尖叫著:“快抢救必需品!”
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两件救生衣,海棠挣扎著扑向前,抓住了一只帆布袋,也不
知袋里有些甚么。小艇开始打转,旋转的力量相当大,不但艇身在向下沉,还有可能把
他们也扯沉下去。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齐向前划著,游了开去。在游开去时,原振侠再一伸手,
总算抓到了一块板子。之后不到一分钟,两艘小艇都无影无踪,只有一些碎片,在海面
上漂著,也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原振侠和海棠都伸手抓了那块板子,一时之间,两人实在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原振
侠在喘了几口气,吐出了口中鹹得发苦的海水之后,哑著声问:“天!发生了甚么事?
”
海棠的喉际发出“咯咯”声,湿发贴在她的脸上,使她看来狼狈之极。她不住摇著
头,显然不论她曾受过多么严格的应付突变的训练,可是这时,她还未曾从惊悸之中定
过神来。
原振侠反而比她镇定,但他也不明白何以海棠的救生艇会突然发生了爆炸。而且,
竟恰好连累了他的艇只,以致两个人都落到了海中!
接著,并不是由于全身浸在海水之中,原振侠开始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躺在救生艇上,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在海上漂流,和这时只靠两件救生衣和一块板子
在海上漂流,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前者,可以悠哉游哉,当作是在海上的度假,而现在,却是每分每秒都要和死神搏
斗了!
他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抹,海水的那种鹹苦的感觉,像是正在由他本身每一个毛孔之
中钻进去,再也抹不掉。他望向海棠,海棠这时总算是镇定了下来,她想说甚么而没有
出声,一脸疑惑的神情之中,又带著惊骇和抱歉。
原振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不算太糟,比起落在新几内亚腹地的山中,不会差
太远。”
海棠居然也笑了起来:“有幸两次都和你一起,真是高兴……”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要不要看看我们现在拥有甚么?我有两件救生衣!”
海棠道:“我有一个帆布袋,不知里面是甚么?”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袋子来,对那袋子寄予无限希望。
两人向那帆布袋中一看,都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来──人真是十分容易满足的,
他们看到布袋内,是大约二十罐食水时,真正由衷发出欢呼声!
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之下,真没有甚么比食水更宝贵的了!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套上了救生衣,而且把那袋子固定在救生衣上,又把两人
身上的救生衣系在一起。原振侠在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和海棠互望著:“若是这样一直
到生命结束,倒也浪漫得很!”
海棠的眼中射出了一阵异样的光采,可是却立即又黯然,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浓
雾一样:“有甚么用呢?只不过系住了我们的身体,系不住我们的灵魂。”
原振侠正不知如何回答间,她又道:“连身体也是系不住的,若是死了,鱼会把我
们吃掉,我们的骨头会一根根散开来。连自己的骨骸尚且不能保持完整,何来系在一起
的浪漫!”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异常乾涩:“你为甚么非将不美丽的一面说出来不可?而且,
说得那么清楚!”
海棠乾笑了一声:“不说,还不是一样会有那种事发生,何必自欺欺人?”
原振侠喃喃地:“保留一点美丽的想像,总是好的!”
海棠没有再说甚么,当然是由于他们如今这样的处境,绝不适宜争辩任何问题之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