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是他和海棠、黄绢之间最大的差别!他喜欢沉醉在美
丽的想像之中,有意地去逃避一些现实,但是黄绢和海棠,却极度正视现实,对现实不
存丝毫幻想!
这种不同的情形,实在很难分出谁是谁非来,无非是因为性格的不同,因此观点互
异而已。
海面仍然相当平静,浓雾在海面上滚来滚去,他们可以觉察到,浓雾正顺著海流,
在面前飘著。他们都希望能遇上别的救生艇,或者是黄绢的货船,甚至是别的船只。
最好不要等到白天,因为到了白天,在猛烈的阳光下,全身泡在海水中,是十分难
受的煎熬,更不必说可能遇上随时出没的鲨鱼了!
他们一起扶住了那板子,靠在一起。海棠侧头,靠著原振侠的肩,神情相当平静。
两人都不说话,一直到浓雾渐渐消散,天际出现了曙光,海棠才叹了一声:“我反
而感到十分平静,比起不住地担心完不成任务,要受到惩罚来……反而更平静些!”
海棠的话说得又真挚又伤感,因此可知她平时的日子,是过得如何提心吊胆、惊心
动魄,真不知她是怎么在抵受的!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用头在海棠的头上抵著、转动
著,表示他心中的同情,又低声道:“可怜的小海棠!”
海棠吁著气:“有你可怜,就不算可怜!”
原振侠舔著唇,拉开了一罐食水,两人轮流小口地喝著。朝阳就在这时驱散浓雾,
缓缓地升了起来。
海上日出的景色很壮丽,但别对全身浸在海水中,生死难卜的人形容。因为他们所
想到的,只是在太阳升起之后,他们所要受的苦楚!
他们需要以惊人的体力和意志力,才能克服身处的困境。而更能令人意志力崩溃的
是,他们全然不知道,噩运甚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们互望著,互相以眼神鼓励著对方,当朝阳渐渐升起时,他们又用额互相抵著,
尽可能避免日光直接射向脸上。可是,日光实在太猛烈了,到了中午,他们的脸上头上
,都已受到了灼伤,红肿的伤处,又无可避免地要和海水接触,那又带来一阵阵的剧痛
。
他们都咬紧牙关抵受著,两只手紧握著。太阳像是固定了留在他们头顶一样,好不
容易等到日头略微偏西一点,他们的口唇都已经裂了开来,血从裂开的部分,一点一点
沁出来。
在又消耗了一罐食水之后,海棠突然勾住了原振侠的颈。四片裂开的唇碰在一起,
有刺心的疼痛,有海水的鹹苦,也有鱼的腥味。这样的热吻,世上能享受到的男女,只
怕为数绝少。
海棠喘著气,挣扎著说:“我还是宁愿现在这样!”
原振侠叹了好几下,心中想说:既然这样,为甚么不脱离那种非人生活?
可是,他却只是在心中想著,并没有讲出来。
因为他知道,海棠就算下定决心,要改变她的生活,她所属的组织也绝不会允许她
那样做!而她所属的那个组织,几乎是无可抗拒的庞大势力,海棠的一生,注定了是悲
剧!
悲剧的程度之深,到了这时生死难卜的海上漂流,对她来说,竟然当成是一种享受
,一种心情上远较生活安宁的享受!
好不容易,通红的夕阳,慢慢地隐没,海面上金光闪耀。
天色正迅速地黑了下来,就在这雾还未生,晚霞变成深紫色时,他们看到了一艘船
!
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
离他们还相当远,可是他们都可以看到船身和船桅。那是一艘帆船,可是没有支著
帆,可能是一艘机帆船。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可是他立时意识到,叫喊是没有用的,他开
始用力挥著手,希望在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那艘帆船上的人可以发现他们。
他们漂流的方向,看来是正在接近那艘帆船,可是帆船像是未曾发现他们。天色迅
速黑了下来,雾并不浓,但是帆船已经看不清楚了。
原振侠陡然之间发现了一件事,他失声道:“那船上……一点灯光也没有!”
海棠的声音极度乾涩:“是,我早就注意到了,那是一艘──”
原振侠叫了起来:“难民船!”
那是一艘难民船!
他们希望船上的人能救他们,但船上的人,也正希望别人能救他们!
原振侠急速地喘著气:“不论怎样,他们的处境总比我们好些!”
难民船上的情形再坏,自然比他们的情形好得多了。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漂流中,
他们不但头脸上全是灼伤,而且手和手臂都已被海水浸得发白。再过几小时,盐分侵入
皮肤更多,就会浮肿,再多些时候,体内就会严重脱水……
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而身在船上,至少可以避免海水的泡浸!
原振侠沉声:“不管是甚么船,我们要接近它!”
海棠咬著牙,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先举起手臂来,用力划进了水中,海棠也同样
地划著,一起向著那帆船出现的方向划去。
他们无法知道游了多久,只是觉得到后来,手臂每划动一下,所需要发出的力量,
简直要使得他们在咬紧牙关之后,全身还是像要散开来一样。
但终于,在薄暮和黑暗之中,他们看到了那幽灵一样浮在海面的帆船,而且,渐渐
在接近它。一直到可以看到船上的人──那些看来一动也不动的形体自然是人,可是却
了无生气,叫他们怀疑那是不是人!
等到距离更近时,原振侠又很自然地叫了起来。这时才看到,船上有几个人影动了
一下。
船上的那些人,动作缓慢之极,好一会才来到船舷上,向他们望来。
原振侠停止了呼叫,船上那些人也没有甚么别的动作,只是看著他们。原振侠和海
棠再用力划了几十下,伸手可以碰到船身,他们抓住了自船舷边上悬下来的一些绳索,
向船上攀去。
等到他们翻过了船舷,看清了船上的情形之际,他们就像是突然之间,由海水之中
,浸进了冰山中一样,甚至禁不住发起颤来!
船上至少有五十多人,可是还有活动能力的人不超过十个,全是年轻的男性,而他
们的行动,也慢得比电影中的慢镜头更慢。而且,毫无例外地,每个人的头脸上,都有
著白白的一层盐花,那层颜色暧昧奇诡之极的盐花,散发著死亡的气息,映得那些人的
口唇呈纵裂的死灰,连眼珠也是呆滞的灰白色。
他们在行动之际,并没有甚么声音发出来,连眼珠都不转动。那几个算是在向他们
望来的人,脸上的神情,全都怪异莫名。而另一些老老少少和女人,一动不动地躺著或
蹲著,看起来就和死人无异!
刹那之间,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有置身于地狱之船的感觉!彷彿这艘帆船,是承
载著一群才从地狱出来的冤魂,还未曾苏醒过来,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人间。
船上没有哀哭,没有号叫,没有流血,甚至没有呻吟。可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悲惨,
那种极度的绝望,却像是无数支又冷又利的箭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射著,使人不寒而栗
,把不住发抖!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在第一眼,就可以发现船上的所有人,都因为严重的脱水,
而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其中有几个人可能早已死了,只是由于大多数人,都在静止不动
的状态之中,所以连死活都难以分得清楚。
在眼见这样可怖的情形之下,原振侠陡然之间感到了极度的口渴──那并不是他生
理上需要水,而是他心理上需要水!
他们有一背包的食水,大约还有近二十罐,原振侠自然而然地取出一罐来打开。可
是,他还未曾把罐头凑向唇边,船上所有死灰色的眼珠,凡是还能转动的,突然都一起
转动著,充满死亡妖异的眼光,一起向他望了过来。
那令得原振侠突然之间,动作僵凝,竟然不知如何才好!那十来个还能行动的人,
都一起叫了起来。
那些人的叫声,嘶哑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而许多由于严重缺水而乾瘪了的、布满
了盐花的手,却向他伸了过来。原振侠在很久之后,还常梦见这种情景,他告诉人,当
时,真的以为会给那些乾枯的手,直扯进地狱的尽头去!
那些人不但挥舞著手臂,而且还向原振侠移近,幸而他们的动作依然十分缓慢,使
原振侠有镇定一下的时间。而海棠在这时,也以十分清楚的声音道:“我们有一点水,
每人可以分到几口,不要争!”
那些在移动的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他们的死灰眼睛又定了下来。
原振侠那时,也不再考虑水分完了之后会怎么样,他和海棠用极快的动作,把食水
取出来,尽可能平均地分给那些人。每个人分到的水,不会多过两百CC,但是在极度
的乾渴之中,这些水,却可以使生命延续下去。
少量的水,会使人已麻木了的口渴之感更汹涌,而且,渴得简直要撕心裂肺。所以
有几个看来身子比较壮健的人,在喝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还想去抢夺别人的。原振侠
和海棠两人,眼明手快,把想去抢他人食水的全都推开去。
等到原振侠和海棠表示,食水已分送完毕之后,所有原来不动的人,又维持著原来
的姿势不动。另外几个人眼望著原振侠,口唇翕张著,可是却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原振侠也没有多问他们甚么,因为就算问了,所得到的回答,一定也是一个标准的
难民故事:海上漂流,粮尽水绝,只是在等死了。目的地在何处?何时可以到达?船上
的人,没有一个知道!
仅仅为了自由,仅仅为了逃避一个暴虐的政权,人竟然可以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原振侠望著那些人发呆,海棠轻轻地碰了原振侠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在船
尾的一角坐了下来。
海水十分平静,船也在缓缓移动。他们坐了下来之后,海棠才低声道:“我们……
情形好像更糟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们现在不必浸泡在海水之中,可是,本来可以维持他们两
人至少十天的食水,却全都分光了。
如今的处境是更好,还是更坏,实在难说得很!原振侠沉声:“能不能弄出一些求
救信号?应该有人在附近的!”
原振侠心目中“有人在附近”,指的是另外几艘救生艇,甚至是那艘货船。如果能
发出求救信号使他们看到,那自然是获救之道。
海棠听了之后,怔了一怔,没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原振侠靠了一靠,低
声道:“要是没有人来救,倒也平静得很!”
原振侠苦笑起来:“生死线上的挣扎,比你日常的生活还要平静?”
海棠没有回答,她缓缓地掠开了贴在脸上的湿发,俏脸之上一片迷惘,眼神更是惘
然,和布满了雾一样──是的,这时,海面之上已迅速地有浓雾在展布。
原振侠是先注意到了海棠双眼中的迷惘,才注意到了海面上的雾已越来越浓。他有
点情不自禁,突然在海棠还润湿的唇上吻了一下,同时心头一震──那么美丽诱人的红
唇,不要四十八小时,就会因为缺水而乾裂,殷红变成灰白,润湿变成乾枯,弹性变成
开裂。毫无例外,生命渐渐远去,最后接管一切的,便是死亡!
海棠也突然激动起来,紧搂住原振侠。两人身上的衣服全是湿的,当身体相贴得紧
密时,互相之间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不知拥抱了多久,实在是十分奇怪,在这段时间中,他们甚么都没有去想,脑
中只是一片空白,只是全心全意,在享受著两人间的相拥。
等到他们又对外界的一切有了感觉时,雾更浓了。在一团团浓雾中,船上那些不动
的人,看起来更如幽灵──比真正的幽灵更可怕,因为他们毕竟还是活人!
原振侠和海棠,一定是同时想到了那一点的──因为他们两人,同时发出了“啊”
的一下低呼声来!
他们互望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如今这样的情景下,应该
是“拯救女神”出现的时刻。在获救的难民的叙述中,都是在绝境中、浓雾里,拯救女
神突然出现。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会出现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互相握著手,怀著满
腔希望等待著。
海面上极静,船上也极静,浓雾似乎能产生掩盖声音的作用。船上偶然有一两下呻
吟声发出来──人到了真正绝望时,是连呻吟声都懒得发出来的。
像他们那样的等待,可以说是最难抵受的一种无望的等待了──拯救女神可能会出
现,但是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出现!
不错,她曾出现过,也救过不少人,但是她所救的人,和成千上万在海上漂流的难
民人数相比较,只占了极少数!
极少数的幸运者能蒙她所救,更多的不幸者,从此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再也没有
人知道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