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想,一面下山,到了山脚下,看到路边停著一辆样子十分奇特的汽车。原振
侠对汽车是内行,一看就知道,那是义大利全部手工精制的精品。这一类汽车,每一种
只有一辆,是汽车中的极品!
原振侠自然而然,向那辆车子多看了几眼。就在那时,一个男人以十分潇洒──自
然的,毫不做作,证明他一直是那样的──而且高雅的姿态,绕著车子,走了过来,向
原振侠挥了挥手,迳自向原振侠走过来。
原振侠一看到那个男人的动作这样潇洒,心里已不禁喝了一声采。心想心理学家常
提及“身体语言”,一个人的动作这样高雅大方,他多半也是一个心理相当高贵的人。
原振侠也自然地挥了一下手,他在考虑:那个人显然向著自己走来,自己是不是应
该迎上去?礼貌上应该如此,是熟人的话,甚至还可以奔过去拥抱。
可是对方是一个陌生人,而且,在刚发现有人对自己进行偷听行动之后,还是不要
太热情的好!
所以,他站著不动。
那人才从车后转出来时,只使人觉得他风度好,渐渐走近,可以看到他有线条鲜明
的脸型。他可以算是美男子,约莫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一头浓发之中,却有一绺,是
出奇的银白色──看起来又不像是染成白色的。
他目光炯炯,一直在注视著原振侠──不是逼视,完全没有威胁力,也不闪烁,大
大方方,就像非把原振侠看个清楚一样。
他眼神有时严肃,可是有时,却又有说不出来的顽皮。原振侠从来也不知道,男人
的眼神,也可以有那么多的情意变化。
他身形相当高,几乎和原振侠差不多。身形挺拔,步履矫健,这都说明他在体能方
面,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也就是说,他不是普通人。
原振侠对这种外型的人,十分喜欢,因为这种人必然坦诚、爽朗,可以成为好朋友
。但由于是陌生人,所以原振侠仍然不动──人和人之间的隔阂,根深蒂固,有时十分
可怕。
那漂亮潇洒的男人,来到了原振侠身前,仍然望著原振侠。他虽然还没有开口,可
是表情和眼神,都有一种热切的友善。
然后,他微笑:“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姓年,名轻人。我的姓名,如果写在一些
故事中,看的人会以为我没有姓名。当然,我现在已不再年轻。”
他才说到一半,原振侠已“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抢著向他伸出手去。两人用力
握著手,原振侠高兴得声音有点异样:“年轻人先生!你……怎么说呢?一直只当你是
传奇人物,想不到真的能见到你!”
年轻人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现出皱纹来,可知他实际年龄,比他的外貌看
起来要大。
年轻人作为传奇人物,自然也是若干年之前的事。近几年来,他销声匿迹,像是已
在江湖上消失了一样。原振侠曾知道过很多年轻人的传奇事迹,这时能与之相见,自然
高兴。
年轻人笑:“原医生,你自己才是传奇人物!”
两人一直握著手,原振侠问起:“你的公主呢?好吗?你们──年轻人和公主的故
事,知道的人可不少!”
年轻人的神情变得黯然,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对不起,你们……太久没有消
息了,我不知道──”
年轻人缓缓呼一口气,抬头向天,声音是一种压抑的悲伤:“三年之前,在滑雪时
遇到雪崩……那是一场特大的雪崩,竟再也没有找到她。”
原振侠低下头。对方若是普通人,他会由衷地安慰几句,可是对方是如此出色的人
物,空言空语有甚么用?他伸手按向年轻人的肩头,按得极用力,他要把他的友谊,透
过手心,传达给年轻人知道。
年轻人立即知道了,反手又按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也把他的友谊,传达给了原振侠
。
年轻人脸上的忧戚,在渐渐淡去,他指著自己的那绺白发:“当时,搜索队找了一
个月,我就多了这一股白头发,白得异样!”
原振侠衷心道:“极好看!”
年轻人后退了一步,搓著手:“有一件事,极抱歉,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原振侠扬了扬眉,不知道年轻人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何必道歉
?可是年轻人却又的确大有歉意。原振侠心中一动,现出不可信的神情,他随即向自己
住所指了指,又向山顶上指了一指。
他用手势在问年轻人:山顶上的偷听装置是你放的?即使他这样问,他还是不相信
。年轻人在传说中,十分光明磊落,不应该会有那种行动。
可是,年轻人却苦笑著点头,原振侠望著他,有责怪的神色。
年轻人笑了一下:“我急于要知道你的一些事,自己又有急事绊住了走不开,所以
托了这里的两个朋友进行。这两个朋友,唉!竟误会了我的意思,他们大可直接来见你
,结果他们不那么做,而在你的住所中,装了偷听器──”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但也心中释然,事情果然不是年轻人做的!
他大方地摊了摊手:“算了,把它在甚么地方告诉我就好──”
年经人也摊了摊手:“我知道之后,把他们两人痛骂了一顿。对君子,有对付君子
的方法,偷听,那只是对付小人的方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用十分诚挚的眼光望向对方,这表示他在说:“不但你是君子
,我也是君子,实在是由于误会,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原振侠报以同样充满了真挚感情的一笑,用力挥了一下手,表示这件事,再也不必
提起。他向年轻人的车子指了一下:“好车子──”
年轻人点头,并不客气:“是,本来就是好车子,经过了我略作了一点改变,性能
更好。你可要试试驾驶它?”
原振侠心知对方托人注意自己,现在又亲自出马,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
。原振侠一时之间,想不出会是甚么事,既然年轻人暂时不提,他自也不便先说。况且
,驾驶一辆性能绝佳的汽车,是一大乐趣,原振侠立时点头,两人一起向那辆车子走去
。
他们两人身高相仿,步履矫健,大步向前走著,犹如两头豹子一样,姿态极其优美
──他们自己当然不觉得,他们自然而然的动作,许多人想刻意模仿,也难及万一。
每一个人的风度、气质,都几乎与生俱来,至少也和人的思想、经历、见识、胸襟
,有极大的关系!
上了车,原振侠发动车子,车子像子弹一样,向前激射而出。眼看要向一个山崖疾
冲过去,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地避开。
清晨,就在车辆稀少的大路上风驰电掣。事后有几个目击者,怎么都不相信那是地
球上的交通工具,以为是天外来客!
令得原振侠对年轻人的印象更好的是,当车子看来是非冲向山崖不可的时候,年轻
人一点也没有惊讶的神情,反倒以十分自傲的声音解说著:“从静止到一百公里的加速
时间,是三点七秒。你的驾驶术真好,一下子就把车子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
原振侠享受著高速驾驶带来的极大乐趣,由衷地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车子──
”
年轻人点头:“只有不到十辆车,可与之相比。浪子高达有一辆相仿,你要是喜欢
──”
原振侠一面把车速提得更高,一面立时摇头:“哪有这个道理──”
年轻人没有坚持,只是淡然笑著:“倒也没有甚么不可以,只要自己高兴,人家快
乐,我感到没有甚么不可以做──”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想:他真和传说中那样,发自内心的那种潇洒,掩也
掩不住,处处流露。像他这样出色的人物,会有甚么事来找我?
虽然原振侠可以肯定,事情绝不会简单,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
。
一小时之后,车子兜了回来,停在原振侠的住所前。原振侠道:“离我上班还有两
小时,是不是要一起喝杯咖啡?”
年轻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多少使人感到落寞:“我宁愿喝一点酒。”
原振侠“哦”地一声,表现了他医生的本色:“清晨就喝酒,不是好习惯。”
年轻人的笑容之中,有更多的落寞:“是的,想不到吧?自从雪崩发生之后,我一
直在酗酒,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原振侠紧蹙著眉,这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这么出色的一个冒险生活者,竟然变
成了酒鬼!他注视著他,以一个医生的敏锐观察力,他可以看到,年轻人的手,有时会
不由自主地抖动,口角的那种似隐似现的苦涩意味,自然也不是故意装出来的。眼白有
相当程度的混浊不清,这可能是酗酒,已影响了他的肝脏健康的一种反射现象。
他本来想好好劝慰年轻人几句,可是他立即想到传说中年轻人和公主之间的感情。
当公主遭到了那么可怕的意外之后,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酒鬼,又有甚么
不对呢?
所以,他甚么也没有说。
原振侠也不是真的甚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用相当缓慢的声调道:“作为朋友,应该
对你说几句话,可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一定早已明白,所以,根本不必再说甚么──
”
年轻人陡然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用力挥著手:“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趣的话
──”
尽管原振侠完全可以知道,也可以了解年轻人的痛苦和忧郁的心情。但是,年轻人
的笑声,听来还是开朗和豪爽,表示他在发出笑声的一刹那,他也可以暂时抛开心头的
痛苦,投入他生命应有的欢乐中!
笑声一直持续到进了原振侠的住所。年轻人进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幅画的
角落处,取下了看来只是指甲大小的极薄的一片,放在手上抛了抛,向原振侠望来,又
大有歉意。
原振侠则已取了一瓶酒在手,年轻人有点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打开瓶塞,用一个看
来十分优美的姿势,托住瓶底,昂起头,举起酒瓶,把酒向口中倾注。连喝了三大口,
竟没有半滴漏出来。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和他相识,还是不过两小时,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心
中也不禁好一阵难过,半晌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故意掩饰著落寞的心意,耸了耸肩:“信不信能这样喝酒的人并不多?我练
了将近一年,才练得成功──”
原振侠看到年轻人这样放纵自己,虽然他不是甚么行为观念保守的人,可是仍不免
缓缓摇了摇头。
年轻人不和原振侠有谴责意味的目光接触,望向酒瓶,缓缓摇动著,令瓶中琥珀色
的醇酒,晃动出一种奇异的波纹来。他的声调变得缓慢:“那场雪崩,我认为并不是意
外──”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说甚么。
他知道,年轻人开始说他来找自己的目的了。但竟然要从那一场雪崩说起,这多少
令原振侠感到相当程度的意外。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那场雪崩,就是令得他的公主,就此在世上消失的那一场。
年轻人略顿了一顿,盯著酒瓶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深邃:“我甚至可以追查到,
是由于一次小型的爆炸,而形成那场大雪崩的。在雪崩中死亡的十九人,找到的尸体是
十八具。”
他声音中有深切的悲哀,原振侠欲语又止。原振侠想说的是:“人既然已经死了,
找不找得到尸体,是没有意义的事──”
可是他却没有说出来。那是由于年轻人语调的悲哀感染了他,使他也觉得心头沉重
,说不出那种空泛的安慰话来。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反倒这样说:“葬身在茫茫积雪之
中,和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冰雪一起,这倒很适合公主的身分──”
年轻人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感激的神色:“这正是我的想法,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
,如此坦率地向我表示这种意见的人。”
原振侠忽然又想到甚么,他挥著手,急于想说甚么。可是年轻人已抢在他前面,把
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一开始,由于一直未曾发现她的尸体,而她又具有相当的应变
能力,所以我一直存在著希望──”
原振侠接口:“是,她极有可能生还──”
年轻人又喝了一大口酒──用的还是他那种特别的手法:“所以,在开始的一年,
我一直在出事地点附近,希望她出现……有很多次……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忍不住
大叫,在梦中叫醒。后来我……见了她,不再叫,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在梦中的行为…
…可是没有用,梦总会醒,她始终没有真正出现过。”
年轻人哀伤的语调,令得原振侠的心头沉重之至。他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声,喃喃
地道:“总不能说没有希望!”
年轻人也喃喃地说著,说的是古代哲人的一句名言:“希望是甚么?希望是无情的
骗子!”
原振侠用力一下敲在桌子上:“或许公主在大雪崩之中,恰好有了十分离奇的遭遇
,所以离开了一会,又无法和你联络!”
年轻人斜睨著他新认识的朋友:“离开一会──足足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