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十分激动地挥著手:“有一位先生,由于一次古怪的遭遇,离开了地球六年
之久,她的妻子──”
那次发生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事,十分著名。所以不等原振侠讲完,年轻人就接下去
道:“是,他的美丽的妻子,一直在他离去的所在,等了他六年!”
原振侠一扬眉:“是啊,而三年,只不过是六年的一半而已──”
年轻人叹了一声,再啜了一口酒:“本来,我一直存著希望,直到──”
年轻人讲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他现出了十分迷惘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原振侠耐心地等著,年轻人
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著,忽然把话题岔了开去:“在抱著一线希望,在冰天雪
地之中,等待又等待,希望突然之间会有奇迹出现,那是一桩十分痛苦的事。”
原振侠点头,表示可以谅解。年轻人深深吸了一下:“而陪伴我的,就是酒!”
原振侠皱眉,仍然没有说甚么。
年轻人续道:“酒,有时会影响人脑部的活动,形成一种幻象──”
原振侠道:“是,在医学的观点而言,如果已经有了幻象的出现,那证明初步酒精
中毒已然形成。再继续酗酒,幻象出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终于到达真幻不分的地步
!”
原振侠趁机在提出他的忠告,可是年轻人显然心不在焉,他喃喃地道:“不过……
我实在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幻象。我……必须把经过情形详细告诉你──”
他说著,向原振侠望来,眼神之中,满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满这样的神色
时,总有彷徨无依的神情配合,年轻人也不例外。
原振侠想起年轻人在传说中的冒险生活,是如此多姿多采,独自敢面对世上最凶恶
的犯罪组织,自然对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说,说不完,我可以向医院请假,听你的故事。”
年轻人纠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经历!”
原振侠抱歉地一笑,年轻人双手托住了头好一会。在那段时间中,他不断喝酒──
他喝酒就像寻常人喝水一样,真叫人怀疑在他血管奔驰的,已经根本不是血液,而是酒
精!
足足在七、八分钟之后,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踪,我因为悲伤而变得失魂落
魄,这是所有怪事发生的前因──”
原振侠的声音充满同情:“我完全可以体会你哀伤的程度!”
年轻人缓缓转著头:“你不能,事实上,没有人能,除非这个人和我有同样的经历
。”
原振侠自然没有和他争论,他只是等年轻人把他怪异的经历讲出来。
年轻人在又叹了一声之后,才道:“惨剧发生的正确地点,在挪威北部菲马克山区
。”
那里地处北纬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么滑雪胜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险的人,才会到
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过,在这种不知名的陡峭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
切责任自负。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发生,也每年都有人到这种地方去。参加冒险的人说,只有那一
区,才有斜度达到五十度的积雪山坡,而在这样的陡度,操纵著雪橇,向下冲下去的时
候,那种快感,简直可以使人领略到人生的真谛云云。
(当公主向年轻人提出,要到那地区滑雪的时候,就以这一点来打动年轻人的心。
)
(年轻人在惨剧发生之后,自然对答应去滑雪,感到后悔之极。)
(不过在当时,他却兴高采烈,并且还说:“真是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
说,若是能从悬崖上纵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坠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谛!那是两种最速
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兴趣:“另一种方式是甚么?”)
(年轻人在她的耳际低声说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动人心魄的眼波,横了他一眼──
那一眼,到现在,他一闭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现,自然,也令得他心头一阵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发生了意外。当时,年轻人在峰顶,居高临下,他准备作一次超级
冒险。
从峰顶到峰脚,是约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公式的影响,滑下去的斜坡
越长,到后来,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连公主在内,都从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离,到速度最快
时,也已超过时速一百公里。年轻人估计他从峰顶滑下去,到了最后,时速可以超过两
百公里,那自然是极度的刺激。
他也预算,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时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达山脚前,赶上
公主!
(三年来,他一直后悔,当时何以没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顶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
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样,那不是他们两个都没有事,就是两个人一起丧生。那对于一对
相爱的人来说,完全一样,没有甚么分别,不论是生是死,只要在一起,有甚么不同?
)
他在山顶上,向在半山腰的公主挥了挥手,公主也向他挥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时
,雪崩就开始了──雪崩自距山顶约两百公尺处开始,在一下奇然巨响之后,突如其来
发生。
在积雪极厚的山区,雪崩是最常见的灾害。积雪越来越厚,山峰的坡度又陡,大量
的积雪,久而久之,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一定会有一次天崩地裂,势子锐不可挡的
雪崩,把积雪自高处,推向低处。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爱,但是雪崩中的积雪,却可怕之极。那情形就像一个再
温柔驯服的女人,一旦为情爱妒嫉而变得疯狂时,可以是最可怕的猛兽一样。
年轻人事后曾调查,证明确然曾有一次小爆炸,导致雪崩猝然发生──小爆炸只要
半条烈性炸药就够了,甚至更少。事实上,在充满了雪崩危机的地区,只要对著积雪的
山崖大声叫嚷,声波的回荡,就足以令得雪崩发生!
年轻人在当时,知道那是人为的雪崩,是由于几乎在一秒钟之间,雪崩的势子就骇
人之极,激扬起来的雪像喷泉一样,到处扬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视线完全遮住
了!
年轻人发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两百公尺左右──从雪崩一开始,
积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向下,如万马奔腾,如向下滚动的不是轻柔的积雪
,而是石块。那种力量,无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毁灭之外,别无
第二个结果!
当年轻人站在因积雪下移而露出来的岩石上时,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继续著,腾
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发生了甚么事。本来在山坡上活动的所有人不见了,只
有他一个人在山顶上──也就是说,他是这场雪崩的唯一生还者和目击者。
当时,天地苍茫,本来晴朗的天气,也似乎充满了愁云惨雾。雪崩所发出的声响,
也如同鬼哭神号,本来好好的、壮丽的景色,这时也变得可怕之极,活脱是人间地狱。
年轻人知道,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样的大雪崩中幸存,积雪压下来时,处于积雪下
方的,没有人可以活下来。
他当时已想到雪崩是人为,因为自然的雪崩发生,总有一点迹象可循,而且也一定
由慢而快,不会一发生就那么猛烈。
他在心慌意乱之际,问自己:制造雪崩的人呢?难道也葬身在泻滚下来的积雪之中
了?
事后,他和当地军警组成的搜索队的负责人,一位上校,有过一段对白。
那一段对白,是十分重要的。对于那场年轻人认为必然是人为的雪崩,可以多增加
一点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个条理分明,头脑伶俐的人。他说:“年先生,你若是坚持是人为的
,试问,发动爆炸者,如何离开?”
年轻人回答:“可以是遥控装置──”
上校道:“遥控,也必然要在雪崩发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在另一面
,无线电波无法透过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坚持当时绝对没有直升机,在雪崩区上又只
有你一人,那么,你再坚持是人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轻人苦笑,接了下来:“唯一的可能,我就是制造灾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轻人。年轻人叹息著:“当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点古怪的人
,不知道用了甚么古怪的方法,令得这场灾害发生!”
上校摊了摊手,没有表示甚么。
搜索工作的结果,已经说过──所有遇害者的尸体都发现,只有年轻人的公主,没
有找到。
年轻人在发疯一样找了三个月之后,人人都劝他放弃,但是他不肯。
他选择了一个处于半山腰的石坪,用直升机运了各种装备来──那时他已开始用酒
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装备”之中,有各类美酒。
他运来了设备完善的“汽车屋”、发电装置等等,准备在那石坪上长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离开,但是他坚决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长期
居住的准许,所以有关方面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年轻人在那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对于别人来说,简直不可想像。三年来,在那种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
,只是冰、雪、呼啸的风、酒和他对公主的思恋。
他曾对著明月清风积雪,捶胸顿足地号哭,他也曾酗酒,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进
积雪之中。他对自己的生命完全放弃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甚么来历,都只把山中那个
蓬头散发,满腮胡子的人,叫作“发疯的野人”。自然,根本没有人知道“发疯的野人
”心中的痛苦。
(年轻人叙述到他过去三年来的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像是在讲述的,并不是他
自己的事,而是他人的经历。但原振侠却可以在那种压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内心深
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对年经人遭遇的同情。)
(原振侠同时也想到:一定是有甚么转变,才使年轻人结束了“发疯的野人”的生
活。
(的确,是有了极特异的变化。)
那一天,年轻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当夕阳西下时,他总是面对著西方
坐著,看火红的夕阳,在山峰之间缓慢地沉下去,看漫天的红霞,渐渐变得绚丽的紫色
,有时还会有一抹亮丽的浅红。可是不必几分钟,整个天地之间,就是一片淡淡的灰蒙
蒙,不会有甚么真正的黑夜,因为皑皑的积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为一
种朦胧的,暧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线。
年轻人十分讨厌这种环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更加
急喝酒,努力使酒精进入他的血管,循著他体内的循环系统,在他身体各处奔流。大循
环和小循环,酒精在主动脉、中动脉、小动脉、毛细血管、小静脉、大静脉、上下腔静
脉中任意冲突,令得整个人的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脑中浑浑噩噩一片,甚么
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点,想念所爱的人,这就形成一阵又一阵的心痛,使
他手按在心口,发出可怕的呻吟声──这也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不变的,可是今晚却不同
。
不同的并不是由于今晚是月圆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于他把
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抛出去时,所发出的那一下惨叫声,听来格外令人心酸
。而是当他又随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开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倾进口中时,他
陡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之旁,多了一条人影。
月亮才出现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细又长,可是一眼看去,还是可以肯定,那是
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的体内,虽然已充满了酒精,可是他的脑子,还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
来:“公主──”
一面叫,一面他疾转过身,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山上,不可能有别的女人出现,
那一定是他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系的公主!所以,当他转过身来时,兴奋得整个人
像是要炸开来一样。
他已经张开双臂,准备向前扑出去,把公主紧紧拥在怀中,可是脚下一个踉跄,令
他几乎没有仆跌在积雪上。一时间,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势子,他仍在向前冲跌著,
一直到了石坪的边缘,仍然无法收得住前窜的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