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坪下面,是至少超过两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冲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后,产
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边上──有人在他的背后,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
他。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么人,刚才一转身过来,他就曾和这个人打了一个照面。那是
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全身像是裹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烟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来,也就格
外夺目。
那女人的脸色极白,几乎比皑皑的积雪还要白,这就使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看来更
深邃动人──当年轻人一转过身来,一和那双眼睛接触时,他就可以肯定,对方的眼神
中,有著说不尽的言语!
在这样的境地之中,陡然看到了这样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两种情形:一是自
己喝醉了,出现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来真有“仙女下凡”的这回事!
可是,那对年轻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当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时,他以为是公主突
然出现了,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美人!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样?)
(陌生的──)
他在一刹那间,所受的打击之甚,比本来几乎已经绝望了还要深重。他本来准备对
著人扑过去,这时硬生生转了一个方向。
酒精似乎在一刹那间,全涌上了他的头部,使他无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
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
他喘著气,就著手中的那瓶酒,又大口喝了几口,却没有勇气转过身来。在感觉上
,拉住他的手已经松开了,他听到,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下低沉的、缓慢的,像是有千
愁万绪的悠悠叹息声。
这些日子来,年轻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叹息,他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也没
有。所以一听之后,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长叹!
然后,令他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甚至令得他已扬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
不是熟练地把酒倾进口中──他听到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也可以肯定,声音出自一个
诚挚的心灵,没有任何嬉笑的成分:“唉!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经
死了!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真不明白……一个生命的消失,竟然会对另一个生命,
造成那么大的损害。实际上,每一个生命都完全可以独立生活──”
声音动听而诚挚,可是所说的话,却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
阵“咯咯”的声响,他有许多疑问,可是都不问,只是道:“有一些人,当感情和另一
个人结合在一起之后,就无法单独生活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来更轻柔:“这……就叫作爱情,是不是?”
年轻人用一下长叹,作为回答。这时,他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使他可以缓缓转过
身来,面对幻象──当时他的确认为那是幻象,因为事实上,绝无可能会在这样的环境
之中,有一个这样的美女,来和他讨论爱情!然而,当他转过身,再次面对那美女时,
他还是有足够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并不是幻象,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个那样的美
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气温极低,常年都在摄氏零度之下,这时,他估计是摄氏
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么衣服呢──令得她看来,如同裹在一
重一重浓烟之中的,是黑色的轻纱。山风相当劲,吹得那袭轻纱不住颤动,有时紧贴著
她的胴体,令她玲珑浮凸的娇躯,如同裸露;有时吹得飞扬起来,令她虽然凝立著不动
,但是却又显得灵劲无比。
年轻人把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两遍──他喝了不少酒,动作不免有点迟
钝,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十分锐利。
那美女十分安详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
年轻人大口吸进冰冷的空气,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
可以肯定,真是实实在在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时,才问:“你是谁?”
美人扬了扬眉:“很难向你解释,只好对你说,我就是我……”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经死了……”
美人叹了一声,双眼之中,现出了一股极难捉摸的复杂神采:“很简单……是我做
的事,那场雪崩,我结束了十九个人的生命。”
年轻人呆立著不动,酒令得他的思绪有点呆板,尤其那几句话,听来实在不是那么
容易理解。他张大了口,麻木地问:“你……制造了那场雪崩?”
美人轻缓地点头,年轻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为甚么?”
美人的神态和声音,甚为平静:“因为我要结束那十九个生命──”
年经人仍在嘶叫:“为甚么?为甚么?”
美人的语声中,竟然有了责备的意味:“我已经一再说了,你应该明白──”
年轻人陡然仰头大笑,笑得眼泪迸流──在他的脸颊上,凝成了一颗颗的泪珠,又
随著面部肌肉的抖动,而簌簌地落下来。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时的神情十分怪异,所以令得美人的神情
十分诧异。而当他一开口说话,连他自己也不以为那是自他的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听来
简直可怕之极,像是甚么猛兽在受了重创之后的嘶叫:“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制造雪崩
的目的,就是为了要结束那么多人的生命?”
那美人的双眼仍然极其澄澈,她看来只有惊讶,并没有恐惧。她的回答是:“对!
”
年轻人说到这里时,已经喝完了一瓶酒。当他用不知是由于酒精的影响,还是由于
心情的激动而颤抖著的手,又取起另一瓶酒来时,原振侠也听得呆了!
他好几次想插口,打断年轻人的叙述,但是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那个身披层
层黑色轻纱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纱──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结束一些地球人
的生命,取得他们的灵魂,那正是他们在地球上活动的目的!
可是原振侠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年轻人说到伤心激动处,声音和身子一
起发颤,双眼之中,充满了不可测的疑惧,样貌看来有点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伤
痛。
他咬牙切齿地道:“当时我就决定,不论她如何美丽动人,也或许她神通广大,甚
至她可能是甚么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杀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杀死她,我要……扼
死她……”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双手紧紧扼住了酒瓶,指节骨凸起,骨节发出“格格”的声
响来。
原振侠知道,他真的有力量把瓶子扼碎!他叹了一声:“你无法扼死她,因为她根
本不是人──”
年轻人陡然震动,双手松开,望向原振侠:“你真的知道她?”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平静:“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
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出声。
原振侠趁机打电话到医院去告假,院长在电话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觉得,医生业务之
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许这说明他不适合在医院中服务,他在一刹那间,考虑要离开医院
。
他轻轻放下电话,伸手在年轻人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神情惘然:
“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
原振侠声音苦涩:“如果她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事实……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回
答──”
年轻人的神情,更陷入极度的迷惘之中:“她又为甚么要来告诉我?”
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你……没有问她?”
年轻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问了……”
他接连叹了几声,才继续说下去。
年轻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么直接,那
么赤裸裸地,承认了自己杀人的罪行,而遇难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
他本来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没有酒精在体内推
波助澜,他也一样会作出那个决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
他缓缓地扬起手来,十只手指,像是毒蛇一样地扭曲著,发出“格格”的声响,双
眼之中,射出复仇者应有的怒火。喉际先是咕咕作响,当愤怒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他发
出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双手陡然伸向前,已经紧紧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颈!
当他的手和美人的颈部相接触时,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么冷,简直是扼住了一
根冰柱──
但是更令得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
任何人,别说是一个看来十分纤弱的美人,就算是一个极强壮的猛男,被他强而有
力的双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渐渐收紧之际,都不可能现出这样神情来的!而她居
然就是那样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还低叹了一声,而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
年轻人无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双手紧扼之下,可以做到这些的?但是她的确做
到了!不但做到了,她还十分从容地开口说话:“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这一点的!因
为我不是人,不会像人那样丧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年轻人那时,只觉得脑内轰轰作响,他的样子简直有点狰狞,他自然而然问:“你
是甚么?”
那美人低叹一声,声音有点幽幽地:“我是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再度发出声音嘶哑的吼叫,努嘴向上一扬。他双手仍然紧扼著对方的脖子,
把那美人扯得双足离开了立足点,他还不断晃动著,令得她的身子剧烈地晃动。她有点
不快:“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那种无力的话,如何阻止得了年轻人那种狂暴的动作?
她看来无法可施,只好双臂环抱向年轻人的头,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轻人,以求
稳定下来。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年轻人只觉得她的身子靠向自己,柔软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
御寒衣,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柔软),但同时,寒冷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御寒衣
,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寒冷)。
年轻人叹气,不由自主,松开了她的脖子,踉跄后退,盯著她看,身子不由自主,
抖得和筛糠一样。
那美人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这
一地步!”
因为实在不能相信,在实际生活中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虽然实际生活,有时荒谬
起来,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谬十倍!他觉得,既然一切都虚幻,何必那么认真!他高声
纵笑,又把酒倾进自己口中。
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忽然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甚么?”
他刚才狂暴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
这样折磨自己!”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迸叫了出来:“我是不是折磨自己,关你甚么事?”
美人的脸上,居然显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了这两句话,转身向外走开去。恰好这时,一阵风过,把她身上黑色的轻纱,
吹得有一幅扬了起来,扬向年轻人的脸。年轻人又是一声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轻纱,
用力一抽,“哧”地一声,拉下了一大幅来。
接著,眼前甚么也没有了,进入他体内的酒精,也到了他能支持的极限。他还想再
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个不稳,就栽倒在积雪之中。
年轻人只觉得浑噩一片,他开始以为一切全是一场梦。
这也几乎是这三年中,他结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后,身
体抵抗低温的能力会削弱,通常,甚至于零下两三度,就足以使人毙命。所以,他穿著
十分有效的御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下,即使跌卧在积雪之上,也不至
于因为低温而丧生。
也照例,早上的阳光刺激他醒来。他绝不会立即张开眼睛,那时,他已经很清醒了
,知道在猛烈的阳光之下,积雪会反射出多么可怕的强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
,令眼睛受到灼伤!
他闭著眼睛,由于每晚都有不同的梦,所以他也习惯在这时候──那可能是他一天
之中,极短暂的清醒时刻,把昨晚的梦想上一想。
他立即觉得,昨晚的“梦”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经过,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紧捏著
一团又轻又软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