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笑了一下:“自从失去了公主之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了无生趣’这四个字
的意义。所以,我甚么也不怕,太痛苦了,只希望解脱。你可以说我是自杀,但是我追
求死亡,和别的自杀不同,我的死亡,可能给我带来新的希望──”
原振侠伸手在年轻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照那位先生对灵魂的研究,灵魂
是一组含有思想能力的能量。两组这样的能量,自然可以互相交流思想,只是没有形体
……”
年轻人摇头:“还是十分难想像,到时一定会有体会。不过那种体会,只怕也不是
言语所能表达,因为那全然是人类知识范围以外的事。”
原振侠也感叹了一阵。他们谈得极晚,直到露水开始凝结,身上有点湿湿地,年轻
人才提议进屋子去,原振侠趁机告辞。
当原振侠上车时,还听得年轻人引吭高歌,歌声听来高亢而苍凉。
第二天,没有黑纱的消息。第三天下午,原振侠才从手术室出来,就接到了年轻人
的电话:“快来,我这里──来了两个幽冥使者──”
原振侠吃了一惊,“两个幽冥使者”!那自然是黑纱联络到的同类了!他忙问:“
黑纱呢?”
年轻人闷哼了一声:“没有来,那两个……一问三不知,只是要你快来──”
原振侠听出,其间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一面走向外,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袍。
院长迎面而来,看了这种情形,大是不满,粗声叫了一下:“原医生──”
原振侠仍向外走去:“对不起,我只怕不很适宜在医院服务,我会尽快提出辞职─
─”
院长呆了一呆,原振侠已在他的一边,闪身走了出去,上了车,飞快地驶向年轻人
的那幢洋房。快要到达时,看到那幢精致的房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十分美丽,
原来白色的外墙,映得成了一片闪耀不定,夺目的金红色。
原振侠车子驶得极快,冲过了铁门,刹车发出“吱吱”声,停在建筑物门口,看到
年轻人站在门口。他才一下车,年轻人就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怪极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算是询问。
年轻人道:“那两个幽冥使者──”
原振侠看到年轻人的神情十分怪异,知道那两个幽冥使者,必有古怪之处。他道:
“黑纱说过,他们可能是任何形体……样子很骇人?”
年轻人摇头,有点啼笑皆非的神情:“你进去……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走进去,年轻人带著他,直趋书房。那房子的书房相当大,也很现代化。
一进去,年轻人就指著一副电脑的终端萤光屏,原振侠吃了一惊:“出现在……画面上
?”
年轻人点头,原振侠更是骇然:“用……甚么形状出现?”
年轻人摇头:“没有形状,就是示波器上的声波形状,和他们讲话发出的声音相配
合。”
那副电脑,可以和电脑的使用者对答,当然有著发声的装置。这时,萤光屏上一片
灰暗,但忽然亮了起来,也有声音传出。在声音传出时,萤光屏恰如一具大型示波器,
情形并不特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证明这具电脑已不是普通的电脑,而是两个幽冥使
者的“身子”!
这情形,怪异得令人遍体生寒!
生命侵入电脑的情形,原振侠不是没有见过。但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也可以把
电脑当作“身体”,那就实在妖异太甚了!
原振侠从黑纱处知道,“他们”可能是任何形体,可是令得电脑变活,这还是叫他
感到骇异。
电脑的发声装置,这时传出来的声音是:“护送者来了?”在传出声音的同时,萤
光屏上波纹闪动。
原振侠一怔,他不明白“护送者”是甚么意思。四面看著,用目光寻找是不是还有
别的人在。
年轻人却在这时道:“为甚么一定要护送者?我一个人不就可以了!”
电脑的声音平板,听了令人绝不舒服:“你一个,能量不足以突破空间的限制!”
原振侠的神情更疑惑,向年轻人望去。年轻人低声道:“他们说了不少话,可是我
还不十分明白!”
在幽冥使者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话,自然一点意义也没有,但那几乎是所有人的习
惯。年轻人此际心情显然十分紧张,所以才会那样。
年轻人向电脑道:“请你们从头说一遍!”
电脑的声音平板,也有一个好处,至少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黑纱说,她的能力
,只能帮助一个灵魂!”
年轻人立时道:“是啊,那就够了!需要帮助的……灵魂……是我!”
他讲来有点不是十分连贯,那是由于他要利用语言表达的情形,已经完全逸出了人
类生活的常规,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电脑声音继续著,像是根本不理会年轻人的话:“她只能帮助一个灵魂,所以要我
们两个帮助你……”
年轻人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作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
原振侠也一片茫然,黑纱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呢?
她要帮助的,自然应该是年轻人!
可是黑纱却又把年轻人,托给了她的两个同类。那么,她做甚么呢?她说她要帮助
一个灵魂,那是甚么人的灵魂?
年轻人和原振侠,都一片茫然之色。电脑还在继续发声,可是说出来的话,更令得
他们两人,听得莫名其妙!
电脑在说:“可是我们又不愿意,像她帮助那个灵魂一样帮助你。所以,你必须有
一个护送者──”
年轻人和原振侠齐声:“对不起,我们不明白,请作进一步解释!”
电脑萤光屏上,闪起了一阵杂乱的线条,那情形,像是连幽冥使者也不知道应该如
何“解释”才好。过了一会,才有声音传出来:“黑纱有她的打算和计画,她……她的
计画……我们只能参加极少部分,她……”
声音说到这里,戛然停止。年轻人和原振侠互望著,两人都想到了一点,原振侠抢
先道:“是不是黑纱的计画,对幽灵星座构成背叛?”
电脑并没有声音发出,可是萤光屏上,却出现了一个正方波形。两人也不知代表了
甚么意思,情景十分诡异,他们不知如何追问下去。
僵持了一会,萤光屏上又是一阵杂乱的线条,然后又是平板的声音:“其中详细情
形,无法向你们解释明白。总之,你们独自,无法进入幽灵星座,一定要两个或更多,
才有能力作突破空间的转移!”
年轻人和原振侠,都算是思想十分灵敏的人,他们这时,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样的
一种情形了。
单一的一个地球人,灵魂没有能力突破空间转移,也就是说,到不了幽灵星座!
而年轻人的目的,是要灵魂到幽灵星座去,去尽一切可能,和公主的灵魂相聚!
他需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地球人灵魂在一起,才能进入幽灵星座,那就是“护送
者”,也就是说,要有人陪年轻人去。
这不是陪人到别的地方去,是陪著到幽灵星座去。
到幽灵星座去的唯一方式,就是用灵魂的形式去──护送者也必须死亡,灵魂才能
离开肉体!
如果原振侠做护送者,那么原振侠也必须死!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以上的那几点,年轻人陡然之间,脸涨得通红,张大口,
想说甚么。
可是原振侠拦住了他,对著电脑:“好像不对!以前,被你们收集来的灵魂,他们
是怎么进入幽灵星座的?”
电脑传出来的声音十分响亮:“被禁锢在一个平面上,由我们发动力量转移。”
年轻人踏前一步:“我为甚么不能那样──”
电脑中居然传出了两下乾笑声:“那就和黑纱的计画不一样了,甚至,完全破坏了
她的计画──”
原振侠不由自主顿足,焦急地叹息:“她的计画是甚么?她为甚么不来见我们?”
电脑的声音,陡然之间,变得其响无比,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虽然声调仍然平板
,可是声量陡然加大,也意味著说话人在发怒。
宏亮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吼叫:“说了,你们也不会懂!她正在尽一切可能,进行
她的计画!你们怎么样,决定了没有?”
在一刹那间,原振侠的思绪,复杂凌乱之极。他曾答应年轻人,尽自己的一切力量
帮助他,可是如今,如果要帮他,他就必须死亡!
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免犹豫。
形容朋友的交情之深,常有“生死之交”这样的说法。但真正要以死亡为代价,去
帮助朋友作那么虚无飘渺的事,这能不犹豫吗?
其实,只是极短的时间,年轻人也叫了起来:“去他妈的鬼计画!我能叫我的朋友
陪我死吗?把我的灵魂禁锢起来,运用你们的力量,转移到幽灵星座去……”
电脑发出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那样,你的灵魂就永远脱不出禁锢,绝不会有甚么
力量……像黑纱行使的力量那样,使你脱禁──”
这几句话,又不是十分容易听得明白,而年轻人的情绪,已激动到了不可抑制的地
步,他冲向前,顺手拿起了一张椅子,待向电脑砸去。原振侠忙冲了过去,一下子托住
了他的手臂,和他挣扎著,又对著电脑嚷:“黑纱行使甚么力量,可以使被禁锢的灵魂
解禁?”
电脑立时回答:“不会告诉你们,给你们三天考虑的时间!”
年轻人用力一挣,挣脱了原振侠,原振侠被他推得跌出了一步。年轻人叫:“不必
考虑了,你们是来自幽冥的魔鬼!只带来痛苦!我绝不会要我的朋友为我而死,就算他
答应,我也不要──”
原振侠深深吸一口气:“可以考虑──”
年轻人陡然转过身,用布满红丝的眼睛,望向原振侠,喘息著:“我不怀疑你的诚
意,可是天下怎有叫朋友陪死的道理?”
原振侠也不禁苦笑,他只说“可以考虑”,那绝不表示他愿意陪死!
帮助朋友是一回事,用生命去帮助朋友,甚至也可以。但是一切情形全是那么不可
测,不可捉摸,那么奇诡怪异,有极大可能,死了也是白死!
年轻人陡然笑了起来:“要是我会让你那样做,那我算甚么?”
他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好了,把一切全都忘记!来,喝酒去──”
原振侠先是一怔,但这时候,他们两人的心境,大有相通之处,他自然知道年轻人
忽然来了一个大转变,是甚么用意。所以他也装著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响应年轻人的
提议:“去,喝酒去──”
在碧绿的草坪上,他们舒服地躺在椅上,慢慢呷著酒,年轻人喝得比较急。原振侠
顺手拔起了一朵苜蓿草的紫色小花来,在手中缓缓转动著。
天色早已黑下来,上弦月的月色凄清,两个人都维持了至少有半小时的沉默,原振
侠才道:“人类总以为科学已进步得很,可是你看我手里的这朵小花,就算集中全世界
的财富和科学知识,也无法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
年轻人的目光,冷冷地投了过来,自他的喉际,发出了“嗯”的一声:“人类科学
,哼,人类正处在甚么都不懂的混沌时期。现在和几万年之前,没有差别──”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差别自然有,但不大,年轻人心绪激动,思想自然难免偏激
一些。
他吸了一口气:“反正现在没有事,我们何不预测一下黑纱的计画?”
年轻人立时蹙著眉,眉宇之间,现出十分厌恶的神色来:“不知这魔鬼……在闹甚
么花样!她有计画,为甚么不对我们说?”
原振侠坚持说:“不管她是魔鬼或是天使,我们必须肯定一点──年轻人,她有真
正想帮助你的诚意──”
年轻人闷哼一声,神态仍然不是很愿意接受,但是他也提不出任何反驳。过了一会
,他总算勉强点了点头:“可以这样假设。”
原振侠接上去:“肯定了这一点假设,就可以进一步,推测她不把计画告诉我们,
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以推测,她的计画,必然对你有利──”
年轻人喝了一口酒,抿著嘴,过了一会才道:“理论上可以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