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那样妩媚动人,见过的话,怎会忘记?她半张的红唇
,像是有千言万语、肺腑之言,要向人倾诉,若是听过她的声音,又怎会忘记?
原振侠在剧烈的震撼之下,甚至想:会不会在灵魂和身体的转移过程中,消失了一
部分记忆?所以,令得自己想不起,眼前这个美女是甚么人了?
看来,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但,自己就算忘了她,只要以前是相识的,她应该
认得自己才是。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觉得十分容易打开僵局,也完全恢复了常态和轻松。他欠了
欠身──在一个女性面前,竟然仰躺著,十分不礼貌,这也证明他已从极度的震惊中,
恢复了过来。
他指著自己的额,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说:“最近,我遭到了一些意外,有可能
发生了一些想不到的事。请问:我们认识吗?”
他那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就算对方不认识他,也不会见怪。原振侠也一直凝视
著她,等候她的回答。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等到的,是美女脸上充满了爱怜的神情──她的双眼之中,
甚至泪花乱转,那是她心中极度喜悦的表示!
她何以要那么高兴?是因为原振侠认出了她?就算是,何必要那样高兴?
原振侠更加迷惑,仍然在等著她的回答。她口唇轻轻颤动著,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来:“会么?”
原振侠霍然站起──声音极动听!而且,反问得极其突兀,但却又是陌生的声音。
他站起来之后,由于他身形高,所以,他们再要互相凝视的话,女郎就要微昂起头
来,角度和刚才恰好相反。
原振侠只觉得一阵目眩──这女郎,在不同的角度,竟然有不同的美丽!原振侠不
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一定是我的记忆中,丧失了极宝贵的一部分──”
女郎却缓缓摇著头,偏过头去,不知是想掩饰些甚么。她道:“我的名字是玫瑰,
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是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苦笑!
玫瑰,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用花的名字来作为人的名字,他
倒并不陌生──很久没有见面了的海棠,还有海棠的一个同事水荭。这个玫瑰……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何以在刹那之间,把这个自称叫玫瑰的女郎,忽然和海棠联系
到了一起。
可是他立即知道为甚么了!
这时,玫瑰半转过身,手按在椅背上,姿态十分曼娜地站著。尽管她的身型,和海
棠不一样(美女各有各的美丽身型和美丽脸庞),可是那姿态、神韵,若是一眨之间,
看来简直就是海棠……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玫瑰缓缓吸一口气,转回头来一笑,
笑得极迷人:“我知道你是原振侠医生,传奇人物。”
原振侠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手势,请她在身边坐下来,他闭上眼睛一会。
在机舱中惊艳,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遭。不久以前在云氏家族的私人飞机中,他
就被一个神秘的短发女郎,那种焦急和彷徨无依的神情,感动得几乎要立即发挥他的骑
士精神。
后来,他才从那位先生处,知道那个女郎是不幸的时光隧道误闯者,从五十年之后
来,又回到五十年之后去了──那位先生还取笑他:如果你命够长,五十年之后,你一
定会遇上她──
他摇头:“她多少岁?”
那位先生答:“二十六岁。”
他反驳:“那你错了,理论上来说,二十四年之后,我就可以见到她。那时,她刚
出世!”
那位先生笑了笑,没有再说甚么,自然也没有再争辩下去。
可是如今,当玫瑰一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就觉得,那绝不是小说电影中的惊艳,而
是这个陌生的女郎,将会进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更奇妙的感觉是:这个女郎,本来就是在自己生命之中的!他不禁有点痴,只顾怔
怔地望她。
她有时偏过头来和他对望,但更多的时候,是望向前面。从侧面看来,她长睫毛在
急速地颤动,表示她心情的激动。
他们两人甚至不讲话,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问:“你在想甚么?”
玫瑰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在想:你在想甚么?”
原振侠“啊”地一声:“我在想,其实我不可能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一定是有甚么
极怪异的事发生了!”
玫瑰嫣然:“你常用这样的开场白,来对一个陌生异性说话?”
原振侠苦笑,他的声音苦涩,可是却极诚挚。那样的语气,出自他这样俊俏的美男
子之口,所说的话,实在足以令得任何女性为之动容。
他道:“奇怪的是,你的脸虽然陌生,但是在感觉上,你非但不陌生,而且熟到不
能再熟。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
这样的话,若是对一个陌生女性说,自然是太突兀了一些。但原振侠确然觉得对她
不陌生,所以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绝不觉得有唐突佳人之处。说了之后,他自己也有点
意外自己的大胆。
玫瑰听了之后,陡然震动。刹那之间,她莹白的俏脸上,两团红晕,油然而生,转
过脸来,望著原振侠,欲语又止,又迅速转回头去,胸脯起伏,显然她内心的激动,令
她不克自制。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再也按捺不住。他陡然紧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想缩回手去之前
,已然疾声问出了一句极不合情理的话。
原振侠问的是:“你是谁?”
玫瑰先是陡地震动了一下,好像原振侠的手是一块烙铁,灼痛了她。可是随即,她
向原振侠望来,眼神却已平静得如一泓秋水,一点也看不出曾有激动的波澜。她的声音
,也出奇地平常:“我是玫瑰。”
原振侠却激动得有点声音发颤──对方刻意掩饰得太露痕迹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
紧:“你是谁?你不是玫瑰,你根本不是甚么玫瑰!”
玫瑰的声音仍然平静:“那么请你说,我是谁?”
原振侠张大了口,答不上来。她是谁呢?她的名字,应该就在口边,可是他就是说
不出来──他用求助的神色望向她,可是她却硬心肠地无动于衷。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叹了一声:“好了,我认输了,你究竟是谁?”
玫瑰现出笑容。她的笑容,看来十分寂寞,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我是谁,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谁!”
原振侠并没有被这种听来很“玄”的问题难倒,他立时道:“我是原振侠!”
玫瑰的一只手,仍然被原振侠紧握著。她却扬起另一只手来,纤柔的手指,在原振
侠的额上,轻轻戳了一下:“第二重要的是,你这次飞行,目的是甚么?”
玫瑰的举动,令得原振侠有一股飘然的迷惘,但是她的话,却犹如当头棒喝一样,
使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正不顾一切,抛下了俗务,赶去和黄绢相会!可是在飞机
上,他却又被另一位美女所吸引,大是神魂颠倒!
原振侠自觉双颊有点发热,他忙松开了手。玫瑰的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令得他更加心慌意乱,要连吸几口气,才能回答:“我……和一个美丽的女性有约会
,最好能快一点见到她……”
玫瑰听来像是不经意地问:“你爱她?”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道:“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不是我这种普通人所能回答的。”
玫瑰笑著:“谢谢你没有说我这个问题太蠢。我还要问,至少,你曾经爱过她?”
原振侠回答得很老实,像一个小学生:“曾经爱过,现在,也不能说不爱。”
玫瑰轻轻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雪白的牙齿,形成令人心动的画面:“你曾同时
爱过别的女人?”
原振侠抬著头,目光并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他答非所问:“这种问题,好像不适宜
出自一个才认识人的口,你想求证甚么?”
玫瑰抿著嘴,她那种倔强的神情十分可爱。虽然是出现在一张陌生的脸孔上,可是
原振侠看来,又有极其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是扑朔迷离之至。
飞机要开始降落了,玫瑰仍然坐在原振侠的身边,可是她不再发问,也不论原振侠
向她说甚么,她都不回答。一直到飞机停定,她才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十分认真地道:“半小时之前,你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是……”
玫瑰神情惘然,对原振侠的这个答案,像是无动于衷。当舱门打开,他们一起走向
外时,玫瑰才低声“唔”了一声。原振侠趁机又问:“你是谁?”
玫瑰的笑容有点冷:“我就是我,难道我现在,不能成为你的新恋爱对象?为甚么
你一定要在过去的影子中找寻异性?”
原振侠被问得呆了一呆,玫瑰已闪身走出了机舱。原振侠想追上去,却另外有人阻
在他的身前。
那一下耽搁,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当走出了甬道,却已看不见玫瑰了。
原振侠当然知道,那是她刻意在躲避他。不然,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就走
得看不见的!
原振侠想去找她,可是他却没有机会。一个穿著印度传统纱笼,显得身形又高又苗
条的女郎,正向他走过来,原振侠张开了双臂等候著她。
黄绢完全作印度女性的打扮,额上有朱红色的一点,甚至鼻子上,也不知用甚么方
法,有著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看来有一股极其诡异的奇丽。黄绢黝黑健康的肤色,使
得周围投来的欣赏目光,显然把她引为同类。
原振侠在最后几步,迎了上去,两人紧拥在一起。黄绢偎在原振侠的怀中,柔顺得
像一头小猫──这是原振侠认识她以来,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感觉。原振侠在第一次见到
黄绢时,也曾感到,这个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像一头小猫,不过那是美洲的山猫,和现
在的情形绝不相同。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轻轻地一吻。原振侠已经投以询问的眼神,黄绢自己也应该
知道自己的这种转变,原振侠正在问她“为甚么”。
黄绢调皮地笑,故意避开原振侠询问的眼光:“我找到了一间十分舒适的屋子,静
得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
原振侠本来想问一句:“我们可以这样躲起来多久?”
可是他却没有在这种充满了浪漫气氛的相聚中,问出这句煞风景的话来。再则也是
为了答案可以料得到,黄绢不会放弃她权势薰天的女将军身分。
出了机场,黄绢驾车,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公路,然后,进入了一片很大的林子。在
林子深处,是一幅相当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植物,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墙。声
波控制的铁门打开,墙内是相当大的院园、泳池、运动场地,和一幢出乎意料之外精致
小巧的洋房。
黄绢把车子停在屋子之前,回眸娇笑:“原来的屋主人,存心不要有任何仆佣,所
以把房子造得小巧,不必浪费太多时间去收拾。”
原振侠先下车,把黄绢自车厢中引出来。黄绢有站立不稳的娇态,原振侠自然而然
扶住了她,略矮了矮身,手背环住了她的腰际,已把她抱了起来。
黄绢双臂勾住了原振侠的颈,兴奋得双颊绯红。
原振侠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怎么好像第一次幽会的小女孩一样?”
说罢,看著她微笑。
黄绢皱了皱鼻子:“或许是知道了生命的价值,懂得珍惜生命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心中有疑惑,但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絮絮不休地问下去
。他抱著黄绢,上了石阶,打开门,一阵淡淡的印度香香味、踏上去厚而无声柔软的地
毯、半明不暗的光线,都令人有心神俱醉的感觉。
在一张看来样子很古怪的长形软椅上,原振侠轻轻放下了黄绢。黄绢仰躺在那张长
椅上,才显出那椅子设计的巧妙──黄绢美妙的胴体,像是放到了一个最好的架子上,
表现无遗。
从大风雪的山洞中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简直已不在记忆之中。而当他们开始
亲热之后,一切现存的、过去的、将来的思想,都不再存在。他们两个人溶为一体,形
成了一片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浑沌──那是完全甚么都分不开的世界,分不开天和地,
也自然分不开你和我,分不开那是谁的呼喊,分不清那是谁的喘息,也自然分不开那是
谁的汗珠。
印度香的香味,在汗气蒸发中,沁入鼻端,香味似乎更加浓烈。原振侠眼前,看出
来的情景,渐渐由模糊变成清晰。黄绢的俏脸就在他的面前,鼻尖和鼻尖之间,本来略
有一些距离,可是沾在他们鼻尖上的一颗汗珠,刚好占据了这个空间,把他们两人的鼻
尖连在一起。
隔得那么近,两人都可以清楚地,在对方的眼珠中看到自己,像是自己进入了对方
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