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绢的声音极低,也极缓慢(是因为疲倦,还是必须把气息调匀?)可是,听来也
极清楚:“你可知道,当你刚离开的时候,我几乎二十四小时,就这样面对面,看著你
──”
原振侠的声音也很低:“在勒曼医院?”
黄绢点了点头,那颗汗珠落了下来:“是。”
原振侠把鼻尖趋近些,和黄绢的鼻尖相碰。黄绢饱满的胸脯,紧贴在原振侠的胸膛
上,他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异样的刺激:“当时,我三魂渺渺,七魄荡荡,离开了身体之
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在勒曼医院,在两个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努力下,原振侠和年轻人的灵魂,
脱离了躯体,进入幽灵星座。)
黄绢不由自主,身子颤动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骇人之极,你……死了!突然之
间,前一秒钟,还是鲜蹦活跳的你,没了气息,身子也在迅速变冷。你的身体……成了
一具尸体!”
虽然事情早已过去,而且结局十分完满,完全依照黑纱的计画进行。可是黄绢在讲
起当时的情形时,仍然语音之中,大是惊恐,可知当时的情形,何等惊心动魄!
原振侠也是听得大是紧张,把黄绢紧搂在怀中。黄绢又道:“年轻人也是一样,你
们两人的尸体,立刻被处理。在强烈的腐蚀剂之下,你们的身体,甚么也没有剩下!”
原振侠心头又起了一股异样之感:这种怪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死了一次,一
个身体已被“处理”掉,现在的,是他另一个身体!
听起来,换了一个身体,像是换了一件衣服一样。但实在,那是地球人有史以来极
罕见的情形,尤其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怪异的感觉自然更甚。原振侠握著黄绢的手
,在她脸上摸著:“我还是原来的样子?”
黄绢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当然是原来的样子──”
她略顿了一顿,像是忽然之间又想到了甚么,现出极甜蜜而又略带羞涩的神情,声
音也低得近乎暧昧:“完全一样,一点也没有不同──”
原振侠紧搂了她一下:“然后怎么样?”
黄绢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整个勒曼医院上下,也紧张之极。他们虽然走在人类
科学的最前端,可是灵魂转移、肉体替换,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太新太不可理解
的经历。当然,他们的紧张……万万及不上我──我亲眼看到你‘死去’,这种震惊和
焦急的煎熬,真不知当时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黄绢这时说来,在她的语气中,仍然充满了焦急关切之情。可知当时,她的确焦虑
无比。
原振侠听得十分感动,轻抚著她柔滑的手臂,爱怜地说:“难为你了!”
黄绢叹了一声:“当时,我真想做一件事,可是……终于没有做……”
原振侠轻抬起她的下颚,注视著她,用眼神问她,当时想做甚么。
黄绢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想把你的那些情人全都叫来,看看她们是不是也会像
我一样,为你不测的命运而焦急。”
原振侠听了,甚么反应也没有──他自然知道,当怀中的女人提到了这样的话题时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加理睬,只当没有听到。不然,就一定会把所有的愉快,破
坏殆尽!
黄绢又叹了一声:“甚么小海棠啦、小女巫,她们总也应该来尝尝,这种把心悬在
半空中的滋味!”
原振侠仍然一声不出,黄绢停了片刻,才道:“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那
是我特有的经历,我曾经为你的死而伤心……她们没有……”
原振侠在心中叹了一声!
黄绢对他的情意,令他心情激动。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向她说:“把一切抛开,
嫁给我!”时,黄绢一定会拒绝──他曾经试过好多次,不必再试了。
所以,他仍然保持著沉默。
黄绢胸脯起伏著,由于他们两人紧紧相拥著,所以黄绢急速的呼吸,原振侠都可以
感到,形成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黄绢自然是想到了甚么令她激动的事,所以才呼吸急促的。她接著道:“我是不是
很不讲理?我没有法子完全属于你,却想你完全属于我?”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黄绢继续独白:“或者,是我笨?因为我明知,你不可能完全
属于我的──”
原振侠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移动:“别说傻话了,世上,谁能属于谁?有感情的
人,相爱的人,从来也不发生属于和被属于的关系──”
黄绢偎得原振侠更紧:“我不理勒曼医院的反对,好几天,一直守著你……才培植
成功的身体──没有灵魂的身体……”
原振侠按捺不住好奇:“那是怎么样的?没有灵魂的身体……看来很怪?”
黄绢的声音,犹有余悸:“诡异之至,你就是你,可是你只会最基本的行动,像一
个婴儿。我怔怔地望著你的时候,有时你也会对我笑──”
原振侠骇然:“要是黑纱的计画失败,那么我永远是那样子了?”
黄绢点头:“我也曾问过自己好多次:万一真的有了差错,那怎么办?最后,我有
了决定。”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把我要去,把我养得肥肥白白的,当作──”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黄绢的唇,已经封住了原振侠的口。在一个又长又热烈的
吻之后,黄绢才道:“我会到处去求人,去求一切能使你回复正常的力量──到南海找
‘爱神’,去找超级女巫为你招魂,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仍然是你!原,你不知道
,那时我多么害怕,真是怕得要死!”
原振侠连声道:“知道,我知道,想也可以想得出来,那是甚么样的焦急!”
黄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原振侠了解她的心意,是她最大的安慰:“在那段时
间中,我想了很多很多。想生命的奇妙和不可测,想地球人生命形式的落后,想你,想
自己──”
她缓缓叹了一声:“可是想来想去,并没有甚么结果,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和你
,应该尽可能在一起相聚──”
原振侠的手指,在黄绢的背上,毫无目的地划著圈。他心中十分失望,声音也很低
沉:“甚么叫作‘尽可能’?”
黄绢没有回答,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十分迷惘──这个问题,在她的
心中,并没有答案。
原振侠叹了一声!
他又想说一句话,而没有说出来:是不是要我随时等你的电话,而你在处理完你的
国家大事之后,想起我,就会打电话找我?
原振侠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很享受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光。不论想法如何不同,他
享受这一刻,自然也就不想遭到破坏。
两人静了片刻,黄绢才问:“有年轻人和黑纱公主的消息?”
原振侠缓缓摇头:“没有。他们两人,一定正在尽情享受劫后重逢!”
黄绢喃喃地问:“我们两人,算不算是劫后重逢?”
原振侠坐起身来,双手托在脑后:“也可以算,事实上,我真的死了一次──”
黄绢仰躺著,望著原振侠:“原,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灵魂离开了肉体之
后,感觉怎么样?幽灵星座一定还在你的记忆之中,你能形容出来?”
原振侠紧锁著眉──他的那种神情,甚至有点叫看到的人心痛。
黄绢在问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之前,曾说如果他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那是由于当
时,当年轻人、黑纱公主、原振侠,突然又“回来”之后,在一旁目睹这种奇迹的勒曼
医院的医生,向他们追问死而复生、灵魂离体,以及幽灵星座中的情形,可是三人都异
口同声,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黄绢也在场,在勒曼医院的医生,大失所望的时候,由于了解原振侠,黄绢可以肯
定,原振侠在说谎!
他一定记得经历过的一切──原振侠当时没有说,离开的时候,分手前,也没有说
,一直到这时,黄绢才有机会问。她知道原振侠不说,一定有原因,所以才那么说的。
而这时,原振侠眉心打结,像是遭到了极大的困扰。黄绢用手指在他眉心轻抚著,
原振侠缓缓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想……等和年轻人夫妇有了联络,约在一
起,和那位先生见面,到时候,和他们一起忆述,会……好一些。”
黄绢没有说甚么,可是有著显著的不满。过了一会,她才道:“要约齐那么多人,
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还要约谁?海棠小姐,女巫小姐?”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我不想说,真的!如果不是必要,我不想说──”
黄绢冷笑了一声:“你们三个人,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第一批灵魂和肉体分开之
后,又回到肉体来的人。死亡和生命结束的情形究竟如何,也只有你们才能阐释,绝不
可能保守秘密的。”
原振侠双手紧握著,又用力去压手指的关节,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会说出来
,可是不是现在。”
黄绢叹了一声,轻轻在他眉心上吻著:“好,只当我没有问过,别再眉头打结了!
你饿了?我去烘印度薄饼?”
原振侠笑了起来:“你会?”
能干的人,学甚么都容易,何况烘印度薄饼,又不是甚么难事。一大锅又香又辣的
羊肉,辛辣的土酒,咬在口里,满是粮食香味的薄饼,令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吃得痛
快淋漓。
黄绢显得很高兴,话也很多。她提及了一件十分怪异的经历,牵涉到公元前二百二
十年,一批外星人降落在地球,建立基地研究人的思想行为的事。
和这件事有关的,一些被当作研究对象的人,他们将之称为“天人”。正由于追究
“天人”的来历,黄绢和原振侠才认识的,所以,黄绢一提起了这件事,原振侠就感到
特别亲切。
黄绢先这样开始:“脑部有金属片的‘天人’,我们只知道是外星人研究的对象。
那批外星人,曾到过地球,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现于京畿的十二个巨大的金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位先生曾有过记载,原来是他们──”
黄绢又道:“我还认识了一个极了不起的人,你猜猜,是甚么人?”
原振侠扬了扬眉:“能被你称为了不起的人,当然是真正了不起的人。我猜是──
”
他一面说,一面紧盯著黄绢。黄绢现出一副傲然的神态来,显然她心中,颇以能认
识这个人而自豪。原振侠试探著:“那位先生?”
黄绢摇头,原振侠又道:“那位先生的夫人?”
黄绢咯咯娇笑:“提示之一,男性;之二,有听来很神气的外号;之三──”
原振侠伸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猜到了,罗开!亚洲之鹰罗开!”
黄绢轻轻鼓掌,原振侠望著她,大有欣羡之色:“这位鹰先生,身上有许多传奇,
真想认识他!”
黄绢指著她自己:“有机会,替你介绍。他来找我,是为了要弄明白,一个叫康维
十七世的人的来历。嗯,事情复杂极了,虽然不知结果怎样,可是经过,值得对你说。
”
原振侠漫声应著:“好啊,反正长夜漫漫,正好谈心。”
黄绢笑了,笑得十分甜蜜。
(罗开的追查,当然有了结果,不过黄绢并不知道。)
(黄绢对原振侠的长夜畅叙,也不必写出来。因为一切经过,都在“亚洲之鹰罗开
故事”第十集中。)
一连三天,他们没有离开过那幢美丽舒适的小屋子和它的花园。
这三天,对原振侠和黄绢来说,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快乐的三天。黄绢在第三天黄
昏时分,对著漫天色彩绚丽变幻的晚霞,忽然叹了一声:“做了三天快乐的梦──”
原振侠懒洋洋地问:“为甚么是梦?”
黄绢声音黯然:“因为总有醒的时候,而且……很快就会醒的……”
这自然不会是意料之外的事。原振侠只是心中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李文和朱淑芬来
:“如果有一个理想乐园,再辛苦也要把它找到!”
黄绢并不知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睁大了明澈的大眼睛望著他。
原振侠把李文和朱淑芬的情形说了说,黄绢苦笑:“哪里有甚么理想乐园,我看你
那两位同事,是上人家的当了!”
原振侠摇头:“有甚么当好上的?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医生和护士!”
黄绢没有再说甚么。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明天一早,我必须离开!”
原振侠拥抱她:“至少还有长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