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作出了设想,但也列出疑点:未有大量运载御寒物资的记录,是不是到南极
去了,也就只是一种设想,不是确定的事实。
原振侠排除了船已遇到意外的可能。因为即使是在南冰洋的范围内,一艘船那样地
遇了险,也一定会为世人所知,不会如此无声无息。
最大的可能是,船已到了一个秘密的目的地。那批人,正埋头在建立他们的乐园,
与世隔绝,所以才出现了三年不通音讯的情形。
秘密目的地在甚么地方?二十日的航程范围之内──通常,食物和食水都准备得充
分些,那就可以把范围缩小到十五日的航程之内了。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知道,这时他想到的一切,小郭事务所
中的那三个调查员和玫瑰,也必然想到过。
看来,事情并不复杂。但何以他们的调查,会一点结果也没有,玫瑰要向他求助?
看来其中还有不可解释之处,不会如设想的那样简单。他在作了几个设想之后,又
开始研究那些人的名单。那些人,虽说有相当多是孤儿,但既然在工作上有了成就,也
出了名,总有多少社会关系,难道个个都三年没有音讯,而没有人理会?如果真是这样
,人际关系,未免太冷漠了。可是想一想,就算是好朋友,分开之后,就算三年没有消
息,谁又会劳师动众去调查?看来也真是要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关心了。
原振侠不禁又想到,自己若是忽然三年不知下落,谁会出尽全力来寻找自己?他竟
然有点不能肯定,所以不免感叹一番。
原振侠的旅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当他步出英弗加吉建筑简单,但线条十分优
美的机场时,看到的是十分宽阔的空地,和呼吸到南半球十分清新的空气。
他找了一辆车,直赴酒店。他在接待的柜台上,才一报了姓名,那一头金发的女职
员就道:“原来你是玫瑰小姐的贵宾,请上去!”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女职员就笑:“顶楼的贵宾房,有四间宽大的客房,你当然不
会要求别的房间了?”
原振侠也笑:“当然不!”
顶楼的贵宾房间,甚至有专用的电梯,电梯门一打开,就是宽大的客厅。
原振侠看到,在正中那尊仿制的大理石爱神像之旁,玫瑰看来十分闲适地站著。原
振侠一出现,她那闪亮如星一样的眼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那种眼神,原振侠再熟悉也没有。可是那一双深邃如海、蕴藏著那样迷人光采的眼
睛,原振侠又是那么陌生!
他们两人互相望著。提行李进来的侍者,在接过了打赏之后,已知趣地退进了电梯
。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向前走著,在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回肠荡气的浪漫
。他已在盘算,当接近她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吻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樱唇?是由浅而深呢
?还是一上来就炽热得要窒息?
可是,当两人的距离渐渐移近时,原振侠却感到了迷惘。他们一直互相对视著,当
视线才一接触时,原振侠绝对可以肯定,那眼神他再熟悉也没有。可是,越是接近,熟
悉的程度,就在渐次递减,等到面对面的时候,原振侠竟然感到,她的眼神,陌生多于
熟悉!
他有点不知所措。本来,他打算玫瑰会热烈地向他投怀送抱,就算不然(玫瑰一直
维持著同一姿势站著,那姿态看来自然优美之极,但原振侠宁愿她毫无仪态地飞扑过来
),原振侠也可以一把把她拉进怀中,紧紧地拥抱著她。
可是此际,原振侠不但心中迷惘,连动作也不知所措。他迟迟疑疑扬起手来,玫瑰
眼神中的那种陌生成分,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以致他又不知怎么的把手放了下来。
玫瑰半开的嘴,线条诱人的唇,都使原振侠想深深吻她,可是一和她的眼光接触,原振
侠又不禁气馁──他怎能随便去吻一个陌生女郎呢?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失落,旅程中所作的种种绮思,到眼前竟然全成了梦想!
他的神情一定极度迷惘──在玫瑰的眸子中,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迷惘的脸容!
原振侠无法知道自己已发了多少呆,玫瑰竟一直一动未曾动过,甚至神情也未曾变
过,可是她的眼神却变幻了许多。可以看得出,她心绪也在激烈地起伏,想把热情注向
原振侠,可是她的努力,显然没有成功,以致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
两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声。玫瑰垂下头,原振侠在那一刹间,踏前一步,凭著一时
热血冲动,双手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玫瑰的手,柔软滑润,对原振侠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对一个陌生女性肌肤的初度
接触。如果玫瑰立时热烈地反握,自然隔阂可以渐渐溶解,可是玫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只是任由他握著。
对原振侠来说,这比玫瑰立时抽回手去,更加糟糕!
(立时抽开手去,是一个陌生女性应有的反应。男性并不畏惧对陌生女性的追求,
也不怕陌生女性的拒绝──这种拒绝,对男性并没有损失,也不造成对自尊心的伤害,
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是一种冷漠。)
(男性甚至也不怕冷漠,可是却怕极了应该有热情,而结果却期待落空的冷漠。)
(原振侠期待著热情,可是热情不再,他得到的竟然是冷漠!)
那令得原振侠在刹那间,如同身处冰窖一样。他连忙缩回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
步。他的口唇发著抖,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他彷徨无依的眼神,望向
玫瑰。
玫瑰望了他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缓缓地摇著头,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急
速颤动。然后,就是她竭力装出来的平静的声音:“我……请原谅。其实我自己也不知
道为了甚么,也许是我始终多少都有点不同了,也或许是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隔绝──
”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来,现出了一片惘然,那种惘然,简直令人心醉。原振侠忙双
手乱摇:“不要紧,不必道歉,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
玫瑰又叹了一声:“你能完全不把过去放在心上?”
原振侠一字一顿:“如果你要我那样,我可以做得到,虽然很难,可是我可以做得
到。不错,我一直在想著以前的事……那是我不对。玫瑰,你对我来说,应该是完全陌
生的玫瑰!请问你究竟有甚么要我帮忙的?我可以随时听命。”
原振侠一口气地说著,玫瑰的神情时而激动,时而伤感。在她美丽的俏脸上出现的
任何神情,都足以令人心醉。
等到他说完,玫瑰才苦笑:“是我不好,实在太苛求了。而且,我还给了你一卷那
样的录音带──”
原振侠心头苦笑,可是表面上看来,他十分潇洒地扬了扬眉:“没有甚么,美女,
生来一直是有著各种各样的特权。”
玫瑰作了一个手势,拉著原振侠一起来到了酒柜前。原振侠提起一瓶酒来,就喝了
一大口:“要我不讲及你的过去容易,要我不想就很难……而更难的是,你自己能够不
想吗?”
玫瑰的神情有点惨戚,她回答得极快,而且十分肯定:“不能!”
原振侠摊手,作了一个“那怎么办”的手势。
玫瑰发了一会怔,当她发怔的时候,竟然有稚气的可爱。她迟疑地说:“事实上,
我这时在做的事,也和我的过去有关……我的心情十分矛盾……”
原振侠趁机靠过去:“又何必那么执著,就让过去留点影子,有何不可?”
玫瑰妙目流盼,向原振侠望了片刻:“我不要!过去的事,带给我太多的惨痛──
”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又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地问:“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
形?”
她的声音之中,有怀念,有留恋,甜得腻得化不开。单是这一句话,已听得原振侠
像是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浮在云端一样。
他张大了口,甚至发不出声音来,只是点著头,心绪极乱。一时之间,全然不知道
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来,究竟是甚么意思。而当日作为女特工人员的海棠,自动献身的情
景,却又历历在目,把他逗得舌乾唇焦,一张口,像是从口里要喷出火来一样。
可是,接下来,玫瑰所说的话,却又如同向他当头淋了一桶冷水,也使他明白了玫
瑰心情上的矛盾处,和她此际的心态。
玫瑰先是叹了一声:“那次……我每次在事后回想,又有甜蜜,又有痛苦。我那时
是人形工具,从小我就接受严格的训练,为了完成任务,在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一
切。那次,我……当然不是不喜欢你,可是也……为了要完成任务……”
原振侠呻吟了一声:“只是为了利用我?”
玫瑰仰起头来,在她迷惘的神情中,双眼之中隐隐有泪花流转:“有那么一点──
只要有一点,我就无法自己原谅自己。我之所以不顾一切要摆脱组织,主要原因,也在
于此……我……不要做一个向你自动献身的女特工,我要被你真正爱,和世上所有相爱
的男女一样!”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玫瑰的这种心理,自然可以谅解。他伸手在她的肩上轻
拍了一下,没有说甚么,但是他的动作,已足以传达他心中的谅解了!
他隔了一会,才道:“既然你努力要把过去一切全都忘记,又何必再进行甚么?”
玫瑰走了几步,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原振侠在她身边坐下,视线不离她的俏
脸。
这时,原振侠的心境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来的绮思,和玫瑰实际的心境
,相去太远,自然也不再去想它。
这一来,反倒更能在平平静静之中,欣赏玫瑰的美丽。而这种美丽,又实在能令人
心旷神怡!
玫瑰对原振侠的注视,略有羞意,她微微偏著头:“我在爱神的帮助下,消除电脑
中有关我一切资料时,向爱神提了一个要求!”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未曾想到海棠的叙述,会从那么早开始。而这样的开始,一下
子吸引了原振侠的注意力。
原振侠本来想抢先告诉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异经历,但竟然没有机会。
这时,他只是道:“啊,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你突然失踪,几个朋友都表示了
极度的关心──”
玫瑰侧著头:“是吗?哪些朋友?”
原振侠道:“先是黄绢向我提起,当然也包括了我在内。不过……大都以为你在进
行甚么秘密任务,再也想不到,事情如此特异……”
玫瑰抿著嘴,想了一会:“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从南中国海回去,不久之后,
我又独赴海上,向爱神求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向爱神提了甚么要求?”
玫瑰声调缓慢:“让我知道我自己在电脑中的全部资料──我这样要求,目的只有
一个,我……组织上告诉我,我是一个孤儿,自小就被组织收留,接受训练。可是我却
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每一个人都有父母,我也不应该例外!”
原振侠听到这里,喃喃地道:“也不一定人人皆有父母,就有些人,是医院实验室
中制造出来的。”
玫瑰表示了不同意见:“只能说‘身体’是制造出来的,‘人’不是!”
原振侠没再争论甚么,他自然明白玫瑰口中“人”和“身体”的分别。
他望著玫瑰:“结果是──”
玫瑰点头:“我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一调查,他们表面上是‘自杀’,
但实际上,却在一种十分神秘的情形下失踪了!”
原振侠听到这里,脑际如同闪电划过一般,陡然一亮!他霍地站了起来,玫瑰究竟
在追查甚么,为甚么会在这里,为甚么她也在调查那一批人的失踪,一下子,他完全明
白了!
玫瑰的父母,就在那一大批失踪者之中!
原振侠甚至,已明白她的父母是哪两个人!当然就是那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出名的
画家,另一个是出色的舞蹈家──就是那一对!
刹那之间,原振侠觉得自己思绪紊乱。那一对男女全是出色的艺术家,难怪原振侠
一直觉得他们的女儿,有著浓厚的艺术家气质。
可是,眼前的事实,又矛盾得很──他们的女儿是海棠,而不是如今的玫瑰。